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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日头已经使尽了往上爬的力气,一点一点地坠到树梢、树干、树根,冷风又呼呼地吹了起来,没有人说冷,有人在不停地颤抖,牙关格格地响,黑夜像一口装满恐惧和害怕的铁锅,把李贾村慢慢地扣在下面,扣得越严,恐惧和害怕就越多。有人突然哭了起来,在寂静的人群中显得极为刺耳。小灵杰觉得一颗心突然被哭声击沉,沉入天底深渊,他相信,哭声很快会连成一片,这次不是初进鬼地那次,他没有任何办法制止,除非告诉他们大水并没有啥大不了的危险,可是谁都知道这不可能。小灵杰平静心神,等着震天的哭声把自己淹没。

  哭声可以腐蚀斗志是小灵杰听蔡爷爷说的。那是天兵天将攻打长沙时,天兵天将只有六千人,而清妖却有五万,那一仗打得很惨,负责攻城的萧王爷也中炮丧命,群龙无首。城上的炮弹一颗接一颗,多得像秋天的蚂蚁,就跟在天兵天将的身后“轰隆轰隆”地炸,走一步就要有十多个兵将倒下再也起不来。那时蔡爷爷还是个小头目,手下一二百号人都是他们帮会追随进来的,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弟兄,他们逃到一个土坑时清点了一下人数,只剩下了34个,每个人都灰头土脸的,只有眼睛是黑白分明,牙齿还是洁白的,连衣服都成了土灰色。34个人挤在土坑里,土坑是个死角,城上的炮虽然把坑上沿的土崩下一大块一大块的几乎把他们埋住,却绝对不会打到他们身上。那时候每个人都认为这下死定了。都是堂堂七尺男儿,既然认定了必死无疑,也没啥好怕的,大家那会儿都很悠闲,谈天的谈天,说笑话的说笑话,独自想心事的想心事,谁都没有怕的意思。坏就坏在一个兄弟突然想起了家里年迈的爹妈。

  他出来的目的是为了扫荡清妖,让爹妈过几天好日子,这下完了,蔡爷爷说他敢肯定那个兄弟绝对不是怕死,但他想着想着情不自禁地哭出声来了。起初大家都骂他没骨气,是个孬种,丢兄弟们的人,也丢天兵天将的人,他还哭着分辩,说兄弟们冤枉了他。大家想想也是,平日里两军交峰,那兄弟冲得比谁都靠前,受的伤也比谁都多。大家不再骂而改为劝,但是劝着劝着又有人抽泣起来。炮弹仍是一颗接一颗地在四面轰隆隆响,坑里的哭声一会儿就盖过了炮声。再过一会儿,有几个兄弟就边哭边疯了似地冲出去了,拉都拉不住,瞬间之后就有几根断臂残腿血淋淋地飞进了坑里,有一个兄弟边冲还边叫,说兄弟绝对不是怕死,是忍受不了等死的味儿,先走一步了。那次留到最后逃得性命的就只有蔡爷爷和他的那个病兄弟,其余的人都先后冲出去挨了炮。那兄弟因为攻城受了重伤,一直昏迷不醒,没有受到感染。也正是因为有他,蔡爷爷才没有冲出去,他要和最后一个兄弟死在一块,他不能丢下重伤的兄弟先走。奇迹般地,炮停之后,他们从死尸堆里挖回了一条性命。

  女孩子们的哭声更容易传染,没有多久高岗上就一片哭声了,大哭的,抽泣的,有捂着嘴不愿出声示弱而噎得直打嗝的。周铁蛋坐在小灵杰旁边皱着眉头问他:

  “头儿,咋办?看来还真没有不怕死的。”

  话没说完他也带上哭音了,小灵杰竭力抑制自己鼻孔还是发酸,眼睛发胀,他竭尺全力瞪大眼睛,他害怕一闭眼泪珠就会被挤出来。

  局面正在不可收拾的时候,村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吼声,那是只有被死亡之手抚摸过的人才有可能发出的狂喜吼声。或者不该说吼,没有任何一个词汇能够准确恰当地形容那是怎么样的一种声音,像人声又不像。小灵杰在哭声中立刻就捕捉到了那一丝与众不同的声响,那声音远远地传来仍是气势不弱:

  “水退了,我们得救了,老天爷开眼了。”

  哭声立刻就停止了,只剩下那声音一遍一遍地在空旷的田野上孤魂野鬼似地游荡。每个人都抬起头竖着耳朵听着,忘了哭泣,忘了一切,哭泣对他们来说只是一种完全不关乎内心情感的下意识的发泄,泪水一经流出眼窝便不再受大脑控制,他们只是为了流泪而流泪,甚至可以说是因为流了泪而流泪。他们的大脑在流泪时一片空灵,他们的耳朵在流泪时比兔子都要灵敏。他们那时什么都听得见,什么都想得到,什么都想了,就是没想他们是在哭。

  大家都呆呆地听那声音,高岗上死了一样地静。那声音甫歇,一大片杂七杂八的呼儿唤女声就在明晃晃的火把指引下向村后来了。小孩们陡地爆发出一声大喊,瞬间走了个干净,只剩下小灵杰和周铁蛋仍然呆呆地坐着,望着过来又回去的火把出神。

  小灵杰回到家时候家人还没吃晚饭。村里人此刻都在大喊大叫,大哭大笑、没有人有心情在这个时候做饭。他们被大水实实在在地捉弄了一把。劫后余生的狂喜把他们的神经折磨得几乎要崩溃,要发疯。水是喝罢汤时候以后稍退的。那时候邓家的院里已是一片汪洋,稀乎乎黄澄澄的一院子泥浆。

  男人们都坐在浪头扑不着的地方抽着旱烟聊天,似乎是在田间劳作累了几个人互相一招呼聚到地头坐在锄把上解乏的模样儿。大家伙儿聊得很有兴致,没有人去看子牙河里的水情变化。邓财主也忘了身份一屁股坐在人堆中间的水洼里,高声大气地说话,唯恐大家听不见,大家也都原谅了他平日的不对。反正也没剩几个时辰活头儿,不管有啥过不去的此时再念念不忘只能说明你的鼠肚鸡肠。注定只要活着就得和黄土地打一辈子交道的农人们都有着和大地一样宽广的心胸。

  天黑下来时,大家都聊得差不多累了,屁股在水洼里泡得也成白豆腐了。一个翻身站起来的农人有意无意往河里一看。禁不住惊呼出声。大家伙儿这才想起他们坐在河滩上的职责和使命是看水。转过头去,河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服贴起来了,没了一击丈把高的浪花,也没了勇往直前的气势,只剩“黑”波荡漾的一片片大水在白天最后的一抹光影里粼粼地闪耀着怪导的亮斑。仅存的一棵大柳树从水中顽强地探出几根光秃秃的枝桠,在水面上划出亮亮的皱纹。

  人们都惊呆了。好半天,好半天,“卟通”“卟通”有几个人跪在泥地上了,泪水不知不觉中已流了满脸,河堤上一片喃喃的祈祷声:

  “苍天有眼,苍天有眼,老天爷睁眼看咱们黎民苍生了,苍天有眼啊!”

  然而苍天的眼力好像并不太好,有可能是年事太高,老眼昏花了。李贾村人“卟通卟通”狂跳着的心还没有从嗓子眼回到胸口,十月十三那天,大多数李贾村人刚刚吃过十月十二晚上的饭,躺在床上还没入睡。另一个可怕的消息就又在李贾村上空焦雷一样炸响了,消息很是骇人听闻:“长毛就要来了!”

  传出消息的是鬼地住的大清兵。那天凌晨一骑快马卷进了李贾村。骑马的兵马都没来得及下,直接打马冲进了邓家的四院。李贾村人昨晚都高兴得过了度,家家户户都没关大门。马上的兵和骑的那匹马都成了泥塑的神胎,只有兵的脸上还能看得出眉眼。兵不用敲堂屋门邓家四院看门的老刘头就出来了,一看院里塑了一个“泥马渡康王”的神像,吓得一哆嗦,要不是兵的嘴快叫住他他就跪下来把头磕地上了。这头一磕不出两个时辰康王爷显灵保佑李贾村合村平安无事的消息将插上翅膀飞进每一户人家,不出四个时辰河滩上将会香烟缭绕,李贾村的善男信女将会倾巢而出答谢康王爷再造之恩。兵显然累得不轻,话都说得一节一节的连不上气;“我是保境安民的官兵,快把村里男女老少都集合在一片空地上,我有话讲,记住,一定要快,要快!快!快!”

  兵的话刚说完一屁股就坐地上了。老刘头还没从想象的那个神话中清醒过来,又是点头又是作揖地叫了几声“军爷”,军爷张着大嘴扯风箱似地喘气就是不理他,老刘头讨个了没趣屁颠屁颠跑出去叫人了。

  老刘头随身带了面铜锣在村里大街小巷敲了一遍,又叫了几声:“老少爷儿们,有军爷要训话啦!大家伙儿赶快起来到河滩上集合啦!迟了就要受罚啦!”叫完后老刘头又回到四院复命。军爷已经歇得差不多了,正端着一铜盆凉水往自己头上倒。老刘头不敢打搅,一边呆着候命。军爷不愧是官家人,爱清洁得紧,“哗啦哗啦”地往身上泼了十来盆水,才算满意,又舀了几盆水把马身上泼了一遍。把老刘头可惜的咋舌瞪眼,满满一缸水他得挑十来挑,少里说也得费三四个时辰,军爷就这么轻描淡写地给他洗进去了,还洗得院里泥渡鞋口,乌烟瘴气的。

  军爷给马冲完澡,自己连打了两个喷嚏,看来是着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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