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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六、“长毛”来了!

  〖“长毛”举旗造反,官兵围剿镇压……尸堆如山、血流成河……官兵逼着老百姓去割死去的“长毛”的耳朵、鼻子……,小李莲英和他爹也被逼着拿起了刀……〗

  小灵杰在老爹不管不问的情况下,舒舒服服地过到了大清咸丰三年十月,小家伙再有两个多月就满五周岁,按农村里一般算虚岁的方法,就应该说是六岁了。设计制服邓二孬的事儿先让他牵肠挂肚地后怕了一两个月,嗣后又热血澎湃了半个来月,这一段他一直在想老爹是否太老了点儿,老得已经不中用了。屁大一点小事在他看来比在天上捅个大窟窿都吓人,就说苞谷的事,老爹到邓家好话说了一箩筐,结果呢?苞谷还是扔在邓家大院里,还是我,老爹这个最争气的儿子,瞒着老爹一出手,三拳两脚下来,净赚了十来车苞谷,人呀!太软弱就会受人欺负。小灵杰自以为已经懂得了人活在世上的定义,那就是谁惹了咱,咱就跟他干,明的不行咱来暗的,制服不了咱一命抵一命,没啥好怕的,所以十月的前半个月小灵杰实实在在同皇帝一样,悠哉悠哉,整天背着手在村里转圈,时而若有所思,时而哈哈大笑,就是没有愁眉苦脸。大家伙同他开个玩笑,他笑得更欢,同周铁蛋他们仍旧密切联系着,只是节气快到了十冬腊月,地里活忙得差不多了,小家伙得了空闲,能聚到一块了,能玩儿的却也少而又少,几乎没有了。

  小灵杰记得很清楚,是十月十一晚上,子牙河突然百年不遇地在秋冬之交发了大水。那天上午他和周铁蛋在河边的枯草里躺了半天,捉比较大个的蚂蚱。那会儿子牙河还有气无力的像挨了刀之后躺在地上喘大气的猪,浅浅的河水连河心根根兀立的枯草根部都埋不住,更不要说把它们冲倒了,河水暗绿色,像墙角阴暗处的青苔,微微有恶臭味,半死不活地抵着河床缓缓地向前流,不起一点波浪,只有在枯草前面形成一道道叠在一块的波纹。据周铁蛋说,他老爹一次酒醉后甚至说让他看好河水的深浅,等那天水见底了,要赶快回去告诉他,他好来挖沙,赚钱给他买衣裳穿。

  小灵杰不晓得河底挖出的沙还能卖钱,但他同样相信子牙河不久就要干涸,他只是想等到河水涸到只剩臭青泥的时候看看能不能挖出些滑溜溜的泥鳅,那是他三岁以前吃过的最美的佳肴,可惜老爹只给他逮过一次,还只逮了十多条,小得像他的小指头,兄弟们一分,他只分了三个。吃完了他让老爹罢去逮,老爹说逮泥鳅得等水涸得差不多了,一眼能看见烂泥上麦粒大小的孔洞,你看准了,如果有泥鳅在里边,孔洞上面会有一堆小气泡,顺着孔洞挖下去,肯定能挖到不少。老爹逮泥鳅的话他一直记着,一直想再吃一次泥鳅,子牙河水总是不干。这些天他心情愉快,所以挖空心思想方设法让自己快活高兴,小时候吃泥鳅时候流下的口水自然而然就被快要见底的子牙河勾出来了。

  就是那天晚上发了大水,他后来听老爹说,大约是刚交着子时,他那天特别累,睡得早了些,发水的时候磕睡也快睡完了,所以醒得很快。好像是爹妈一直在商量什么大的问题,还争吵了一番,睡梦中他被窗外雷鸣般的声音惊醒后,看见爹妈都正竖着耳朵神色惶急地听那声音,脸上的红潮还没退去。窗外的响声小灵杰还从没听过,像是蔡爷爷故事里讲的千军万马铺天盖地掠过战场,又好像夹杂着小孩的哭声和放大的爆竹爆炸声,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啥事,看看爹奶,两个人都屏着嘴面带忧色,天地间一时都被这种至大至刚的响声充溢了,小灵杰感觉到自己家的房屋似乎就被裹在这巨大的响声里,大地和房屋都被这响声压迫得微微颤动,房梁上的浮土无声无息地往地上飘落,一大块一大块的,轻盈得像冬天的雪花,像春天的柳絮。

  小灵杰觉得自己渐渐变成了一个聋子,耳朵里只有“隆隆”的震颤,那不是平时他能听到的任何声音,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敲击他的耳鼓,爹妈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几个兄弟也醒过来,挤在一起惊恐地瞪着眼睛。

  小灵杰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他认为只有在梦境中才可能有这么虚幻,这么不真实,他下意识地照手指上狠狠咬了一口,疼得钻心,咬过的手指上牙痕赫然血红,不是做梦,小灵杰愣住了,不是害怕而是惊奇。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鸣锣声,一个低沉微弱的男人声音随后响起,仿费是周铁蛋他老爹:

  “乡亲们都起来啦!子牙河发大水啦!乡亲们快起来呀!

  子牙河又发大水啦!”

  男人的声音很沙哑,仿佛是叫得声嘶力竭了,但是听起来却很小,小得还不如夏夜耳边绕着飞的大个蚊子的哼哼,还有锣声,小灵杰敢打赌说那的的确确是锣声,是平时听起来震耳欲聋的锣声,但在耳朵里响起时也是小得异常可怜,小灵杰再次怀疑,不,应该说是认定,自己的耳朵突然聋了,一切一切在那时的小灵杰心里都很不真实,但是他的确不是在做梦,他的心里有一种莫名的烦躁想要发泄。

  老爹终于幽幽地长叹一声:

  “老天爷真的不让老百姓活了,十冬腊月发大水,难道真是老天爷要狠心把李贾村给毁了吗?李贾村人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上天啥债,唉!老天呀老天,老天呀老天。”

  老爹说完便披衣下床了,小灵杰觉得老爹一下子苍老了一二十岁,一件褂子抖抖擞擞穿了十多下愣没把一只胳膊伸进袖子。曹氏帮丈夫把衣裳穿好,似乎是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对丈夫说话:

  “人活一辈子图个啥,图个舒心,图个不受气,图个能挺直腰板站到人前。现在要有个天灾人祸,兵荒马乱的,真熬不过去,也算是享过几天福,这辈子也值了,阎王爷让谁五更死,他咋撑也撑不到天明去,都是命中注定的事儿,任他怎么折腾吧!一人就一条命,真要了就给他。哪儿的黄土没有埋人?谁都要死的!”

  爹妈说话的声音也很小,小灵杰看见他们嘴一张一合的,努力去听,才听了个大概,那声好像隔了很远很远传过来的,虚无漂渺、好像有一阵微风就得将那微弱的声音刮跑。

  爹推开门走了出去,又重重地把门闩上,开门的当儿小灵杰的耳鼓被从门缝里挤进来的巨锤重重敲击了一下。他几乎在床上坐不稳当,老五已经扑到妈怀里瑟瑟发抖,还在使劲地往里钻,拱得妈身子一晃一晃的像是要跌倒,老大好像不怎么害怕,傻傻地坐着,老三老四闭了眼,从两边一人抱住大哥的一只胳膊,坐得稳稳当当的大哥这时成了兄弟俩的保护神。

  小灵杰在屋里扫了一圈,胸口更加憋闷得慌,他觉得他现在处在一个死人的世界,他需要生机,需要活力,需要有人大声和他说话,那怕把他的耳朵震聋他也心甘情愿,他真的不愿意呆在墓穴一样的屋里了。

  小灵杰旋风一样地拽开门跑了出去,到大门口的时候他好像听到妈叫了他一声,应该是让他回去的,他没有理会。

  屋外无星也无月,但是却不太黑,平时熟稔得像自己的手指一样的大门,院墙,自家的堂屋,门外的苞谷杆垛,凸凹不平的小路,小路的旁边耸起的土堆,都像是中了邪似地,陌生而怪异,小灵杰不知道是自己在颤抖,还是他们都在颤抖,很明显的颤抖。他想象自己现在是坐在一辆行驶在崎岖小路上的牛车里,赶牛车的老大爷,和气喘吁吁的老牛还有老大爷驱牛飞跑的清脆鞭响就躲在他看不见也听不到的地方,但他们确实都存在,小灵杰心里告诉自己并强迫自己相信确实如此。

  乍一出屋,小灵杰被一种扑面而来的突如其来的威严惊得倒退了三步,眼前仿佛存在于梦中的空气里似乎蕴藏着巨大的力量,他不知道这力量来自何方,鼻孔里嗅到的是一种类似于泥土气息的潮气,很清新却有股鱼腥味。他的脸上好像被一阵微雨触碰了一下,湿湿的凉凉的,他知道子牙河发了水,是外面那个沙哑的声音告诉他的,他知道老爹此刻应该就在河滩上,“发大水”对他是一件很刺激而又新鲜的事儿,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害怕,只有全心全意的好奇,他出了门便往河滩方向跑。

  土腥气越来越浓,像冬天早晨化不开的雾气,大大小小的水点好像就在前面等着他,越往河滩去就越大越密,打得脸生疼生疼,他闭了眼,觅着那越来越强的震颤,卯足了劲往前跑,他只有一个想法:赶快到河滩上去,那一刻他觉得河滩上有他许许多多不明白但却日思夜梦的东西,那里将是他最后的归宿,像秋叶终究要溶入大地,像一粒种子埋入土壤才能长出嫩芽,他要在那震颤的中心托胎换骨,成为另一个他向往的全新的自己。

  小灵杰忽然间被一只强有力的胳膊抓了起来,胳膊抓住的是他的肩膀,他被顺势惯在地上,地上湿透了,他倒在一片水洼里,第一个感觉是凉意“嗖”一声弥漫了全身,然后才是疼痛,他闭了眼也知道疼痛的地方是那五个指头印,别的地方只有凉,一个恶狠狠的声音以雷霆万钧之势被疾风和冷雨塞入他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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