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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李贵赶上去道:“五爷,咱留在北京侍候您老人家。”

  王五头也不回,喊道:“去吧,去吧,你们主仆俩的缘分还未尽哩。”

  铁云送出大门,望着王五骑马走了。寒风扑面,凉飕飕地,陡觉一阵惆怅,“难道竟和五哥永诀了吗?”

  铁云去东城西堂子胡同访晤高子谷。子谷在上海西人办的青年会夜校学过英文,是个时髦人物,聪明机灵,却不油滑,很会帮人出主意,又热心,他熟悉外国情况,能够一口气叫得出十几个西洋国家的名字,又能说几十句英语,什么yes,什么 sir,说得滚瓜烂熟,还懂得吃西菜的种种排场,在总署吃香得很,庆亲王把他当个宝,说他是个人才,凡是招待外使外宾都由他司礼。

  铁云向子谷说了王五的忠告,子谷道:“王五的话不可不听,那个毓贤本是革职进京,听候进一步处分以谢各国公使的,不料他进京后到处宣扬山东义和团如何了得,说得那些王公大臣兴头得很,端郡王正恨各国公使干涉朝政,反对大阿哥继位做皇上,刚中堂是后党,也恨皇上曾经夺过他们的权,都想利用义和团公报私仇,去杀洋人,杀皇上。因此毓中丞成了红人,不但未受处分,反而内定为山西巡抚。若依端王爷他们的意思,早就要将拳民召进京师来了,是皇上反对,所以太后犹豫不决,可是太后周围都是头脑发热的人,迟早拦不住的。而洋人早已得了消息,知道拳民已经开到保定、天津,早晚进入北京来杀洋人,他们一再到总署来提抗议,说是要调洋兵到北京来保护使馆,你看,双方箭拔弩张,这场大乱一触即发。这两天我正琢磨着想劝你早一点离京,你来了正好。你是自由自在的人,应该乘早带了家眷南下,我有这顶乌纱压着,不便擅离职守,托你把我的妻小带回南边,送到南京她娘家去。到时候形势吃紧了,我只身逃出京来比较容易。”

  铁云与子谷约定了出京时间,又去喜鹊胡同找王稚夔引见军机大臣王文韶,向他辞行。文韶与刚毅不睦,看不惯刚毅的愚昧刚愎,可是向来涵养极深,喜怒不形于色,对于刚毅吹捧义和团,说得那么神乎其神,荒唐可笑,文韶只是冷眼旁观,不置一辞。这是他的聪明处,后来凡是反对利用义和团与洋人开仗的大臣,都被头脑发昏的慈禧太后杀了头了,文韶留得青山在,始终是受太后重用的不倒翁。铁云不敢在他面前提起义和团的事,只说南边有些家务事待了,准备离京数月。文韶用过铁云的钱,待他比较亲近了,听说铁云南返,合上眼沉默了一会,点点头道:

  “我们南方人,到了北方来总有些水土不服,能够抽空去南边住一阵最好了,既然京中无事缠身,何如多住些时候。老朽年已七旬,精力日衰,而且离乡已久,思乡心切,本想早日归老林下。可是圣恩未报,国事日非,不敢抽身引退。江南春光好,等天气稍稍暖和,准备叫儿孙们回杭州去扫墓祭祖。你回南边打算住在什么地方?”

  “大概住在上海的时候居多。”

  文韶向儿子稚夔示意道:“请铁云留个上海住址,以后你们在南边可以常常走动。”语毕端茶送客。

  稚夔留铁云到他的书房又坐了一会,说道:“老爷子也知道京中局势混沌不稳,迟早会出大乱子,所以准备再观察一下动静,如果局势变了,就命我们小辈奉了老太太和姨老太太先回杭州老家,他一个人留在北京,准备以身殉国了。”

  “那不太危险了吗?”

  “没有办法,别人可以先走,军机大臣只能始终守在太后和皇上身边。我曾要求留在北京侍候老人家,他不许,说是他年纪大了,日子本就不长了,留下这个家要我支撑。将来的局势很难说,万一把洋人得罪很了,洋人兴师问罪,咸丰朝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文宗老佛爷出奔热河而驾崩就是个例子。日后有什么事他一人在京,才不致于同归于尽。你想想,他老人家的心情多不好受,我也为老爷子担心!”稚夔说罢,不禁唏嘘起来。

  铁云叹息道:“但愿上苍降福,佑吾夔丈,我们的担心都是多余的。”

  “是啊,如今北京城中歌舞宴乐,一如往昔,何曾有什么大乱的迹象,我看家父的忧伤也许是老人家的过虑吧。”

  铁云又去福公司办事处,召见了外国雇员沙彪纳和哲美森,暗示他们,目前京中无事,不妨去江南游览。沙彪纳笑道:“刘先生,你大概怕我们在北京不安全吧,其实到时候有了危险我们会离开的,如果来不及,也可以避到公使馆去,你放心好了。”

  半个月后铁云带了茅氏和怀孕七个月的王氏两位姨太太,儿子大绅、大经,女儿龙宝并护送子谷眷属经天津乘轮船来到上海。事先已发电报给程恩培,代他在英租界北成都路安庆里租了一幢三开间二层楼石库门房子,恩培带了仆人来码头迎接,铁云邀子谷夫人宋氏淑芳一行也乘马车同往安庆里下榻,在上海玩了几天,然后护送她们乘怡和洋行的长江客轮来到南京。

  当晚,淑芳的大哥宋大先生为妹子和护送者铁云接风。大客厅中用八扇红木折屏隔成两处,租了一盏打气的汽油灯高高悬在柱上,亮炽如同白昼。外间一桌男席以铁云为主宾,里间则是女眷,笑语杯筷之声可闻,却互不照面。酒过数巡,忽听得里间女眷席上有人道:“安香是湖州人女,琴棋诗词,吹笛拍曲,无所不能,平日能说会道,今天贵客临门,怎么不作声了,是怕难为情了吧?”

  又有人道:“怕难为情也不行,客人大老远从北京来,一定要请安香吹奏一曲,以娱嘉宾。”

  只听见女子的吃吃笑声,清柔而娇甜,直把铁云的魂灵儿勾摄到屏风后面去了。铁云本是个酷好女色的人,曾经直言不讳地自称生平第一爱好美色,第二爱好古董,所谓“好古如好色。”估计这美好悦耳之声必是出自安香之口,心猿意马,不禁坐立不安起来。又听得女眷们纷纷起哄,“安香不要只顾笑,今晚应该献一下身手,也为我辈妇人争光。”继而又是安香的忸怩推却声,众人的婉劝笑谑声,最后是宋老太太一声断喝:“别闹了,取笛子来,安香会给贵客面子的。”

  于是又听到仆人的奔走取笛声,安香的格格娇笑声,不一会笛子取到,又传过来众女眷纷纷敦劝声,才好不容易听得安香试笛声,清脆嘹亮,好似银瓶乍裂,又好似空谷鸟啼,才试数声,内外间便一片喝采声,宋大先生笑向铁云道:“今天我们叨你的光,一饱耳福了。”

  铁云笑道:“惶恐,惶恐。”急忙屏息谛听,大概是安香试笛已了,凝神运气,默然一会,忽听得石破天惊般的笛声冲天而出,上云天,凌九霄,幽幽然昂昂然盘旋于宇宙之间,绕梁三匝方才回归于众人之耳,这才一拍又一拍的奏起了昆曲《小宴》,铁云随着悠扬醉人的笛声,拍着曲子,摇头晃脑轻轻哼了起来,仿佛此身已非己有,化作一缕情思,飞入屏风后面,随着佳人樱桃小口的吹奏而喜而乐而进入了忘我的境地了。一曲终了,铁云首先狂叫道:“奏得好!简直出神入化了!”接着屏风内外哄堂爆发出阵阵喝采叫好声,都说:

  “不愧湖州才女郑安香,吹笛度曲,当今独步金陵了!”

  铁云心痒难熬,渴欲一识安香的风采,悄悄问邻座的宋大先生道:“这位郑小姐是府上的什么人?”

  宋大先生眯着眼笑道:“她是我们的邻居世交,老太爷做过两年知府,已经故世了,虽然芳年三十,还不曾配亲哩。”

  铁云愕然道:“这是什么缘故?”

  宋大先生笑道:“只为她挑选太严,以致耽搁了,大概月老的红丝还不曾拴住有缘的郎君吧。”

  铁云踌躇道:“郑小姐如此多才多艺,令我倾倒。在下断统已久,很想和小姐见个面,只是我已是四十四岁的人了,自惭形秽,怕是小姐不屑一顾吧?”

  “这也说不定,我给你进去试探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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