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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文巡捕道:“这个道士非同一般,他是北京西直门外白云观的道士,说是奉了宫中李总管之命,前来为河工祭神打醮作道场。”李总管便是炙手可热的内廷大总管李莲英。

  大澂又怒道:“我这里治河,哪用得上祭神打醮?李总管也不会派道士千里迢迢到河南来胡闹,撵出去就是了。”

  仲达道:“这个道士说得活灵活现,万一果真是李总管派来的,可不好办。”

  “李总管有信给他带来吗?”

  “卑职问他索讨李总管的书信,他说:“你别做梦了,李总管是能轻易给人写信的吗?我这里有观主的信,还不行吗?””

  大澂知道白云观主高峒元与李莲英是结盟兄弟,神通广大,倒不是有什么神仙妙法,而是常能见到慈禧太后的面,达官贵人财主之家谋求高官美缺,花了钱走他门路的人多得很,比找亲王大臣更有把握,这个老道士是得罪不得的,只得说道:“既有高观主的信,就让他进来吧。”

  进来的道士约莫四十来岁,挥袍迈步,神气十足,见了大澂,昂然稽首,大刺刺地坐了下来说道:“贫道奉李总管之命前来助吴大人一臂之力,有信请看。”

  说罢,递过高峒元的亲笔信札,大澂扫了一眼,果然不假。问道:“李总管怎么想起请法师到开封来的?”

  道士哈哈笑道:“说实话,这还是太后老佛爷的意思。因为郑州决口一年多不曾合龙,老佛爷忧国忧民,询问观主有无治河良策,可以早日合龙。观主启奉佛爷,郑州河工所以不能合龙,必是得罪了河神,只需在黄河工地大做道场、祭告河神,特别是黄大王和党将军,就能保佑早日合龙。所以老佛爷吩咐总管着落本观道众十多人前来开封助吴大人成此大功,还赐御香御烛,以襄盛举。”

  大澂又气又好笑,却无可奈何,只得敷衍道:“蒙太后老佛爷垂注和李总管的关切,有关祭神的事,下官自当遵办。”于是吩咐仲达:“好生款待白云观各位法师,但凡祭神所需,着落祥符县斟酌办理,费用由河工上开销。”

  会客完了,大澂已很累了,盥洗之后,与鸿藻同进了晚膳,又闲谈了一会,回到签押房。桌上已经放了一大叠文牍书札,他在灯下大致翻阅了一下,各处河道厅请示的禀帖且等情况熟悉了再办。那些书札,多数都是京中大老和亲友的荐书,被举荐的人都已来到开封等候新任河督接见。黄河决了口,灾民遭了难,开封城中旅店客栈的生意却交了运,家家客满。因为一次堵口工程就得向朝廷报销上千万两银子,而真正用在复堤合龙工程上的也许还不到一半,其余几百万两成了朝内外和河工上下追逐分肥的目标。那些拿了荐书来到开封的人,有的是为了最后合龙时在河督保案上列个名,得个官衔,另一些人则贪图的是从大锅汤中捞一大碗肥肉,从采办材料、支付工薪、包运土石方等等方面无孔不入地捞刮钱财,因此开封旅店不能不客满了。

  大澂皱了皱眉,想把这些八行书全都扔到字纸篓去,迟疑了一下,又放回桌上,他毕竟是聪明人,不能做得太绝。他把书札分了类,有些是不能不敷衍一些要紧的职位,得找个机会安插,另一些可以随便安排个低微的差使就行了。最后一封是刘鹗的自荐书,这个人没有到开封来,是投书探路的,语气中似乎还有几份傲气,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记不起刘鹗是谁了,但从信中提到刘鹗的先人刘成忠的名字,以及多少年前在开封城中的相见,恍惚回忆起了是有那么回事,而且想起了刘成忠跟前的两位少年,但不知刘鹗是大的还是小的一个,信中提到“先严谢世后,与家兄同住淮安。”那么刘鹗是成忠的小儿子,当时那么小的孩子如今居然写信向他自夸“于治河略窥门径,愿尽棉薄,或可使顽钝不化之蛟龙俯首就擒。倘需趋走,敢效微躯。”云云,颇有李白《与韩荆州书》的气概,不觉有些好笑。在他脑中刘鹗永远是一个胖墩墩憨厚的少年,也许手上还有在惠济河畔治河工地沾上的泥巴。可惜从信中的口气,刘鹗不是科举出身,现有的候补同知大概还是捐来的,怀着与刘成忠的故人之情,很想对刘鹗稍加援手。于是提笔在公文笺上写了核桃大的十几个字:“大函备悉,望速来开封,不一。”交给了戈什哈明日专程前往淮安投递。

  十八 惊心动魄的黄河决口。 铁云立大功

  淮安地藏寺巷刘宅静悄悄地,一切生活依然安宁和谐地进行着。李贵叉开两腿和一双蒲扇大脚在门房间和家人们闲聊,一双招风耳朵却是竖着的,但听到主人二老爷的呼唤,就会立时蹦到他的面前。大老爷在念法文,二老爷在温习英文,王幼云师爷在帐房间拨拉着算盘,看看房客们还欠了多少房租不曾收取。二房小少爷大章、大黼、大缙,小妞儿儒珍、佛宝合了伙在后园中捉蟋蟀,不论逃走了或是抓到了,孩子们都会爆发出声声尖叫,惟有捉到三尾油葫芦则引起一阵哄笑。

  最后一进老太太上房中,正有一副牌局,大太太、衡二太太和归宁的三姑太太素琴正陪着老太太在抹纸牌,大姑太太婉琴早在半年前病故了。老太太眼神不好,生怕错过了牌,丫头夏鹃站在她的身后帮她瞧着点,顺便摸摸脸,伸伸指头做手势,老太太要的是哪张牌。但等谁放铳,老太太的牌和下来了,便引起一番惊讶,老太太的手气多好!放统的一家还装作十分懊恼的模样,引得老太太格外的高兴。然而若英人在牌桌,心在铁云,写给河督大人的信已经递到,送信的人也回来了,说是吴大人还不曾抵达开封,算来已有一个多月时间,从广州启程也该到了。铁云闲居在家,一天天的懒散,总该找个出身才是,现在就只巴望这一着了,怎不教若英心挂两头。

  铁云在书房中读书无心,时不时瞥向窗外,计算吴大澂什么时候该有回信来了。郑州决口不得合龙,正是他腹中学问一展经纶的最好机会,这次若是错过了,就太可惜了。想到这里,不免焦躁起来。放下书本,踱出书房,恰见孩子们满脸汗津津地捧了蟋蟀筒从后园奔了出来,见了父亲,突然惊惶地止住脚步,不知怎么才好。铁云喝道:“怎不在书房好好读书,却去捉蟋蟀!”

  大章道:“老师放学了。”

  铁云瞅了他一眼,也是一头的汗,最小的大缙才四岁,脸上脏得黑一块白一块,不觉恼道:“大章,你今年十五岁了,南门更楼东边的罗振玉叔叔这个年纪都入了学,做了秀才了,现在还常到我家来向大伯伯借书,钻研学问,你却这么贪玩,带了弟妹们瞎疯。你看,大缙弄得手上脸上尽是泥巴,你这个做大哥的,像话吗?以后不许你再捉蟋蟀,放了学,斯斯文文地在家里看看书,管好弟妹!”又向小的孩子们喝道:“还不快去洗脸洗手!”孩子们欢叫着奔回各个屋中去了。

  铁云从夹弄里踱了出来,向着门房间喊道:“李贵,跟我出去走走!”

  “是!”李贵霍地立了起来,一下子蹦到了主人面前。主仆俩刚欲举步,忽见大门外风驰电掣般奔突过来一匹栗色蒙古马,马上一名差官,向着门房喊道:“这里可是地藏寺巷刘府?”

  李贵应道:“不错,正是刘府。尊驾是哪儿来的?”

  差官翻身下马,说道:“咱是开封河督衙门来的,刘鹗老爷在家吗?”

  铁云终于盼着了至关紧要的回信,心花怒放地上前道:

  “我就是,是有吴大人的书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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