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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寒暄了一会,两兄弟暗示妯娌们带了孩子先告退了,然后屏退下人。老夫人道:“素琴,昨儿夏鹃回来,说了颖颖出嫁的事,克家无礼,司空见惯,不必为他着恼了。孟熊他们兄弟俩已经商量个主意,这事都包在他们身上了,所以今天把你们接过来说一说,让你们母女俩高兴。”

  素琴悲苦惯了,听了亲人体贴的话,如熨寒心,如舒愁肠,不觉泪水儿涌了上来,唏嘘道:“女儿遇人不淑,以致出嫁这么多年还劳老太太和兄弟们为我操心。”

  孟熊道:“姐姐不要难过,姐弟天性是用什么话也无法完全表达出来的,我们不过略尽一些心意罢了。”

  铁云也道:“我幼时,三姐教我读唐诗,给我吃椒桃片和香脆饼,那一番姐弟之情我是至老也忘不了的,颖颖的事,做小舅舅的稍稍出些力还不应该吗?”

  老夫人道:“你们不必多说了,快把怎么个做法告诉三姐和外甥女吧。”

  于是孟熊和铁云把他们准备用八千两银子为文颖办妆奁的具体做法说了一遍,素琴又喜又悲,珠泪一颗颗地滴落下来,湿了面庞,却暖了心肠。颖颖高兴地抱着妈妈欢叫,素琴推开了她,说道,“颖颖,大舅、二舅几乎使我们母女俩起死回生了,还不快叩谢奶奶,叩谢舅舅们。”

  颖颖含着热泪向外祖母和大舅、二舅福了又福,然后一家人欢快地商量起颖颖的嫁事来了。

  转眼到了这年七月秋凉,颖颖完婚出阁,美美满满了却一桩大事,素琴悲郁的心情稍稍好转,合家都感快慰。忽然一件突然而来的机遇降临到铁云身上,改变了他今后若干年的命运。这天,孟熊从淮安府衙门拜客回来,命家人把铁云召到务本堂书房中,满面笑容地说道:“铁云,或许是你的机会来了,今天在府衙见到京报,朝廷下旨,因郑州黄河决口久堵不成,新筑的郑州西坝又决了口,严斥河督李公因循误事,问罪革职,和前任河督成孚一同发往军召戍边(充军),调了广东巡抚吴中丞(吴大澂)署理河道总督。现在河工如此棘手,继任者未必便有十分把握,吴公乃是我家世交,你该出去助他一臂之力。”

  铁云喜道:“是时候了,此时不出,更待何时?我立刻就写一封信去自荐,我想吴公正是需人之际,必定会邀我出山的。”

  十七 黄河决口,吴大澂就任河道总督

  吴大澂还是二十年前的吴大澂,饱满的天庭,隆起的鼻梁,高颧大眼,瘦瘦的个儿,只是唇上多了几绺下垂的胡子,颏下添了一撮短须,五十三岁的人,依然目光炯炯,锋芒四射。在京师大红大紫了多少年,外放督抚大臣,成为一方诸侯,是意料中事,可是他没有想到第一次出京所担任的竟是与两广总督张之洞同城的广东巡抚。清制总督与巡抚名义上平起平坐,实际上总督总要占些上风,官品上总督是正二品,巡抚是从二品;总督管辖二至三省,巡抚只管本省;总督兼带“右都御史”又加“兵部尚书衔”,巡抚只兼带“右副都御史”,加“兵部侍郎衔”,巡抚已较总督矮了三分。若不在一个城中,尚可相安无事,若同城相处,必无好结果。大澂深知本朝掌故,督抚同城有三处,都是出了事的。同治五年,广东巡抚郭嵩焘与满人总督瑞麟合不来,官司打到朝中,结果郭嵩焘斗不过瑞麟,被罢了官。接着心高气昂的湖北巡抚曾国荃控告湖广总督官文颟顸无能,官文虽然免了职,曾国荃也吃了暗算,不得不辞官回乡。最近一次是光绪三年云南巡抚潘鼎新和云贵总督刘长佑闹意见,辞官去北京另用。因此大澂方接谕旨上任,心中便有受了压抑的感觉,他在京师尚且锋芒毕露,皇上亲信,大臣侧目,怎能到了广州便在两广总督面前收敛锋芒,委曲相处,这日子太使他难堪了。虽然张之洞在北京时和他都是清流派首领,但是两人年岁相若,个性同样高傲,也都喜露锋芒,同城做官,免不了有意见不合的地方,迟早会有冲突的时候,他是个聪明人,极想早日摆脱这个困境,调到别的省去。

  天下也就有那么巧事,偶见京报登载七月十二日皇上谕旨,大意是郑州黄河再度决口,河道总督李鹤年贻误河工,着即革职,与前任河督成孚一同发往军台戍边。督办河工的礼部尚书李鸿藻和河南巡抚倪文蔚革职留任,河督一职暂由李鸿藻署理。大澂看了,摇头微笑,李老先生年将七旬,做过军机大臣、协办大学士、太子少保,是同治皇帝的师傅,中法战争失败时和恭亲王一同下了台,近年才又做了礼部尚书,派到河南来督办河工。这位老先生是著名的道学先生,只可在京中摇扇赋诗,清谈理学,教他督办河工,无异是赶鸭子上架,黄河决口再难合龙,不知朝廷何以作出这样糊涂的决策?

  谁知过了不久,忽然接到军机处七月廿九日电报谕旨:“奉上谕:郑州黄河决口,久未堵复,情况紧迫,着以广东巡抚吴大澂署理河道总督,速往河南督办郑州河工,务必早日堵口合龙,毋得延误。所遗广东巡抚一缺,着两广总督张之洞兼署。”

  若是换了别人,接连坏了两任河道总督,谁不在这道谕旨前胆怯叫苦,若是弄不好,岂不也将充军戍边?可是吴大澂志高胆大,读完了谕旨,反而大笑道:“朝廷究竟少不了我,又要把我召出来了。郑州决口一年多了,还不曾合龙,可见两任河督都是饭桶。如今天下目光都在郑州,让我走马上任,一举合龙,方显出英雄本色。”

  大澂澂即打轿拜会总督张之洞,商定交接印篆日期,诸事匆匆料理完毕,便即启程前往开封。

  大澂从广州动身,一路上自有州县滚单下去,通知前站迎接宪驾。最捷近的路线是经韶关、武汉、信阳、郾城,以达开封。偏是郾城与开封之间贾鲁河两岸,自郑州、中牟、经开封城南以迄东南豫皖边界沈丘一千里之遥,横亘了一条滔滔泛滥一望无际的黄河水,灾民流离,死亡遍野,令人触目惊心。见到这样野马般汹涌奔腾的黄河水,大澂方才感到事情的棘手,并不如他想象的那么容易,只凭一股勇气就可以马到成功了。

  黄河决口处尚存的堤坝,东面的称东坝,西边的称西坝,两坝之间为滚滚恶水浊浪阻隔,贾鲁河桥梁也被大水淹没,车马人轿都无法通行,惟有依靠舟船在稍稍下游地势较为平衍处摆渡,东西各设了渡口,河工官员、民工、以及抢险材料都从渡船上往来。大澂一行轿马到达中牟城南的西渡口时,河督管下郑州河道厅五品衔知事,已经奉了河道衙门的札谕,拘拿了多艘船只在这里等候。大澂下了轿,厅知事上前递了手本,禀见道:“卑职奉李尚书手札,专程在此迎候宪驾,即请大人上船。祥符县境内大都被水淹浸,开封城南一片大水,惟有北门可以照常开启,李尚书和倪中丞都在北门外迎候。”

  大澂问道:“目前决口情况怎样?”

  厅知事唏嘘道:“回大人的话,此次郑州下游十堡再度决口,简直惨极了,一夜之间西坝原来堵复的堤坝全部溃决,堤坍水涌,轰隆隆地如同天崩地裂,坝上帐篷内值勤的官员民工,来不及抢险就被河水卷走了,可怜卑职的一个外甥想在河工上立些劳绩得个明保,也被水流卷得不知去向,堤上所有储存的砖石、竹木、草包,也氽得无影无踪。几个月的辛劳,一朝毁弃,河南官民都伤心极了。卑职该死,不曾防备周密,死有余辜,惟有自请处分。”

  大澂皱眉道:“前任河台都为此事受了朝廷严厉处分,你们身经其事的能脱得了干系吗,可是不能因此胆怯消沉,还是振作起来戴罪立功,才能开复你们的处分。”

  “是是。”厅知事逡巡着似乎还有话说,却不敢启口。

  大澂见事敏锐,说道:“你还有话,就大胆地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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