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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六


  实际上,嘉庆的心里所想根本就不在这个徐三标身上。徐三标虽说称不上恶贯满盈,但确也是抢财霸女,任意胡力的下流之辈。依律当斩,尤其是今天,虽然他是回到老家接家属去赴任,路过此地,看见把弟受人欺负,疑是强盗,便决意做件好事的,哪知弄巧成拙?

  嘉庆帝当然不相信他的辩解,他要弄清楚是谁保荐这位其貌不扬、扯着公鸭嗓子说话的人从知县做到知府的,这是一。第二,今天的梅香举止异样,全然不顾忌一名官中婢女的身分,似乎隐有天大的冤屈,只是到现在尚不知晓,到底何为?

  嘉庆终于站住了,对着愣在一旁的董诰问道:“到底是谁荐举的他呢?”董诰不解地摇了摇头:“问题不在这儿,万岁。”顿了顿董诰继续说:“这就好比窗外的雨,又怎么能让猜测这雨到底因何而来?关键的地方,就在于,是按律交刑部还是就地正法。再说,还有好些事情,看起来都十分蹊跷……”

  嘉庆对欲言又止的董诰说道:“你就直说了吧,该怎么办?”

  董诰揉了揉昏花的眼睛,说道:“万岁真的不知这里面还有更深的内情?”嘉庆脸一红,悄悄地转过身去,他似乎看到梅香那轻蔑的目光。

  老成持重的董诰也减去二十年前的刚正不阿,他要揣摩嘉庆帝的心思了。他想,一个后宫婢女竟敢抛头露面抽打一个五品知府,这在历朝恐是不多见的了,要是没有不共戴天的冤仇,她怎能做出此事呢?上有堂堂的天子,下有如狼的侍卫,哪一点也轮不着她呀!可是,如果没有在嘉庆帝心中的特殊地位,她至多也是哭啼喊冤,怎么有如此刚烈之举?皇上业已吩咐过,要严惩重犯,其实按律也不应当斩,夺官去职就足以了。但皇上把徐三标看做秀林的余党,这就很难说了。秀林已死一年有余,他提升的手下人在各部均有任职,若照此查下去,越查越多,原本不安定的朝政又会引起轩然大波,人心不定,安能静下心来投入政事?人人不能不自保,又怎会挂念大清江山的社稷?

  见嘉庆帝一直沉默不语,便赔笑道:“皇上有何旨意,尽管吩咐下来,让老臣去办理……”嘉庆帝略一沉吟,说道:“就让武子穆去做通州知府吧,跟了朕这几年,鞍前马后也算尽心尽责。朕去疏通皇后,也让梅香跟他而去。将徐三标带回,将由子穆按律办理,一切由他斟酌处置,朕也不为此分心了。”一席话说得董诰目瞪口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不便再深问下去,但心里清楚,皇上那无可奈何的语气中,看出来,他有多么不情愿,多么勉强。

  天色已经暗多了,一片红色的晚霞像泡沫似地浮在直压下来的天空。客栈院子的上空和整个小镇上的夜色都渐渐地浓了,几只飞蛾嗡嗡地飞过一道半掩着的大门,往里面的烛火直接飞去,烛火被飞蛾的翅膀闪得火苗很低,很低,屋里的光线也因此而忽明忽暗,花树的芳香一阵浓似一阵地吹进来。水面上浮起了一片蛙声,窗下有一只不归鸟在唱着低婉深沉的歌曲,如诉如泣。不一会,橙黄的明月在高高的树梢上悄悄地从厚重的云层穿出来了。

  梅香走下漆黑的木梯,抑制不住的痛楚,差点让脚下的木梯给绊倒,她抓住扶手踉跄地伴着不归鸟的和鸣折进那间亮着灯光的小屋。

  她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在脑海不停地闪现。她感觉自己像是飘浮起来,头上是一片黑黝黝的夜空,缀着稀疏零乱的星点。又仿佛她自己是一块破碎的舢板,在起伏汹涌的海面上颠簸个不停,身边的心上人虽说只是咫尺之隔,却也怎么够不着他的船沿,海面上茫茫苍苍,一望无际,无处是岸。

  她就这么一直站着,手抓着透着丝丝凉风的窗棂,木格子的那种,不似宫中的“万字不到头”的那种,一直愣愣地站着。偶而,在远处的夜空中,似乎是用来庆贺某种喜事的一朵五彩缤纷的烟花正在灿烂地开放着,梅香的目光就追随着它们开放后瞬即破碎,坠下天空顷刻便烟消云散,她想不出,白天与黑夜的区别,空荡荡的脑子里,给人一种近乎失真的感受。

  为了等待这一天的到来,她付出得确实太多了。用什么样的语言来描述她此时此刻的心神呢?

  她全无半点痛苦,她全无半丝喜悦。她感到,即使现在度过的每一时刻都有可能成为生命中的最后时刻。人们往往愿意设想一个临近生命结束时,对人生是怎样的留恋,因而进一步设想,当他们和生命诀别时,是怎样的绞心般的痛苦,甚至会咬破嘴唇,在心底深处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我多么希望再活一天!哪怕仅仅是一天呢?”也许这样的词语写在纸上是多么生动,但在实际生活中却是多么不合情合理啊。命运啊,谁也无法抗拒的命运。冥冥之中的安排,人算毕竟不如天算。

  似乎有一条铁链套在梅香的脖子上,恍惚中,除了自己,谁也不能够解开这个结……

  梅香只觉得鼻头一酸,憋在肚里的泪水终于倾倒出来,打湿了衣襟,打湿了裙据,打湿了拴在腰间的碧玉。

  事实上,当她愤怒之极挥手打了徐三标几个耳光之后的第一感觉便是:出冤气的时候到了。她怎么忘了那幕惨烈的情景呢?

  徐三标恶虎一般地踹开她家的柴扉,那只是一个树枝插成的篱笆,紧接着就听到“呼呼”的敲门声。正在习字的梅香惊吓之下,弄翻墨盘,浸染得雪白的宣纸一团乌黑。端坐在堂上,手捧《庄子》的父亲刚读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就打住了读声,而母亲正躬身在床沿上缝补松散的金边,“哎哟”一声手中的细针便戳进了指头,全家人都回过脸,相互对视了几眼,梅香父亲才颤微微去庭院开门,门栓已被挤断,老父当即便栽倒甬道的门槛边。是徐三标小心地扶起他,并喝住了那三个跟班的。

  一番假仁假义之后,徐三标便直入主题,原本三房的家室,因病故了二个,只剩个二房,边说话间,那张尖嘴猴腮的脸上便凸出一对金鱼似的眼睛死盯着梅香刚闪身而进的闺房,从身影中,就已断定,必是绝色佳人。梅老爹端出肚子里所能知道的一切词句来搪塞。当然少不了,小女业已订亲之类的话。可是,饿鬼岂能无食?外屋的恫吓声早已把梅香吓得缩在窗前。明理不通,梅老夫妻自是苦苦相求,终听得一句:“县太爷的嘴就是法令,不办也得办。”之类的话后,便有杂乱的脚步声奔向里屋来了。

  几声惨叫过后,梅香就听母亲一声长嚎,“香儿,快逃吧,到京城去找你的子穆哥——”梅香这纤弱的女子才跳窗而出,沿途的棘草划破衣裳,划破皮肉,她全然感觉不到。可她却记住了“徐三标”这切齿的名字,尽管他本人是在自报家门之后,官腔十足地说出来的,但她铭记在心了。

  多亏了遍地杂草,多亏了那熟悉的树林,多亏了那山上的岩穴,这里的一切对于她此时那么亲切,那么体贴,那么温暖,它们以博大的胸怀接纳了她,以高而密的杂草和突凸奇幻的岩石隐藏了她。三天之后,当她篷头垢面地走进那片土地时,清幽幽的河水照旧地流着,林边的鸟儿也继续唱着,是抚慰这颗受到摧残的心灵,是鼓励她去寻找远方的心上人?她来不及用敏感的神经末梢来体觉这一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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