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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听着嘉庆这些话,戴衢亨鼻子尖上渗出了汗珠儿。一直低着头,不敢仰视嘉庆帝。嘉庆缓缓地说道:“有些事叫朕左右为难,朕知你心里一片净土,从未有私心杂念,将你的治河要略作陈述吧。”

  戴衢亨听了这话,既觉得轻松不少,又似乎沉重了一些,心想,也只能略作奏陈一下。于是,便从袖中取出一份奏折,从奏折中,抽出一张图来,那是徐端入京后连明彻夜赶制出来的。嘉庆帝伸手要过,摊在龙案上,先目视大概,便让戴衢亨一一指给他看。

  “皇上,”戴衢亨清了清浑浊的嗓子,开口说道,“皇上,臣之治河大体分两步走,总而言之是以治河为本,治漕为标……皇上请看,这些河流均出自山地,按理不该淤积太深,因上游还有水草护堤,加之,水势甚缓。可一到下游便淤深超过标准,流速不畅。原因是,黄河缺口太多,泛滥一次,共需清理两年,即使如此,也不能完全治清,究其原因,还是治黄,堵住缺口是第一步,开挖中河是第二步,不致重新泛滥,最后,深挑正河,才能确保漕运无恙,畅通无阻……”由于说话太急,竟在静寂的宫殿中,咳了几声。

  午后的太阳,继续泼洒着它金色的雨丝,让人感到有些暖意。不觉之中,已过两个时辰,嘉庆帝在此期间,喝了数杯热奶,而递给戴衢亨的那杯,仍然端在手里,杯口面浸出一层奶皮子,一阵震荡之后,细碎的奶片挂在杯壁上,慢慢地一滑。

  当值大监张明东轻轻一碰嘉庆帝的胳膊,两只手做出要搀着嘉庆帝的样子,嘉庆帝毫无厌倦地笑着对戴衢亨说:“就这样吧,你奏得很好,还要留心人才。拨给你多少银子呢?”董诰睁开眼道:“万岁爷,戴大人掌握户部。”嘉庆一笑说道:“这就难为你自己了。给多给少,你跟各地的督抚商议。”说完自起身去了。

  体仁阁中应试的鸿儒们早已等得不耐烦了,但人人不敢动弹一下。十二色菜肴都用玉制的瓷盘高高攒起,中间四个大海碗垒着苹果、袖子、荔枝和葡萄干等过时的水果,靠菜的周围摆放着——馒头、卷子、红绫饼、香酥脆、粉汤、白米饭……

  众人望着这些诱人的菜饭,口水只能往肚里咽,有的强装不见,在交头议论着文题,胆子大一些的,竟争论起来。

  忽然,当值太监一阵小跑进来,对礼部的官员耳语几句,刚想往外走,总管张明东的尖细的嗓音就在喧闹嘈杂的声音外响起:

  “皇上有旨,不必拘礼,即时开宴!”

  也许是众多应试的考生所期待的,一声传呼过后,众人“唰”地一齐起身,拱手仰谢天恩,方才诚惶诚恐地坐下来,一个个慌得心头通通直跳,哪里还敢动筷子。

  不一会,又是一阵弦乐响起,嘉庆帝在皇子绵宁、绵忻的陪同下,踱了进来。

  街面上流动的人流都向灯市口汇集过来,人人手里都拿着待烧的烟花,拎着五彩的灯笼。星星在云层的遮掩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天暗得像是要掉下来。两边店铺的灯火也照不了多远。厚厚的云层中,似乎有神秘的瑞雪在黑暗中酝酿,果不其然,已经有人感觉到雪屑的凉意了。

  就在人群躁动之时,店小二从外面送进了一大盘热气腾腾的鲜蟹。戴衢亨指着盘子说道:“肇之兄,再喝一杯,此系黄酒,不碍事的。”徐端道:“我只不过虚长几岁,盛情拜领,虽是黄酒,只是量窄,何况陈年老酒,味甘而醇,能醉死人哩。还是吃这个吧。”说着挟起一粒五香花仁送到嘴里,不觉间,又抿了一口酒。

  戴衢亨扯下两条蟹螯,递一只给徐端。二人不再言语,只是持螯对酌。大顺顾不了许多,夹过一只整蟹,埋头去啃,心里暗道,不谈了吧,看看几样菜都凉了,还在谈?什么文章优劣、仕途进退以及世态炎凉、民间疾苦?光是治河还不难倒二位?吃完一只蟹,咂了嘴道:“这蟹味就是不错。酒也好,不上头。”

  “肇之兄,你的心思,我很明白,今晚一宴,不知何时再能对饮。《诗经》上有的,禽鸟尚求友声,为人岂不惜别。”边说边望着徐端,道:“你想当面陈辞,可万岁爷似乎没这个意思,前几天,接到你的信函,我就为此奔走,可是连内阁大学士那儿都过不去,等待时机,以后再议吧。可你去意已定。”徐端摆手道:“不必了。还有几条河等我去勘测呢。再说,清江老家已有数月未回了。”一种油然而生的愁思悄悄地攀上眉梢。

  几天前,徐端接到史部文书,要他来京,准备面奏皇上,陈述治河要义,这正是他早已盼望的心事之一。徐端知道,尽管希望不大,但仍然不顾风尘未洗便策马进京。今日,听得戴衢亨的口音,那希望又一次地犹如肥皂泡一样,破灭了。实际上,他心里清楚,要不是戴衢亨在皇上面前多次保荐自己,二年前的那场官司就结束了他治河的历史,马家楼处的河道决口是一团阴影在他心中无法抹去。

  戴衢亨见徐端老是沉默不语,便碰了碰他,说道:“想什么呢?还是你的马家楼子,恰恰两年了,你还没完工。你看,这是众大臣参劾你的奏章,皇上命我带来,交给你仔细阅读,有些奏折,皇上在上面还做了彻批,督责的意思是有的,但并没有降罪的意思,你不要担心,拿去看吧。”说着,从怀里摸出几封奏折递了过去。徐端忙放下举起的筷子,用手接过。他知道,此时此地,不便仔细阅读,便随手翻了几页。

  这些参劾的奏章,都是出自朝中几个挑毛病的专家之手,也不过是些老掉牙的话,什么花钱太多,功效太慢,不该先这样,应该先那样,还有部议请旨,要给徐端降级撤职,甚至锁拿进京审问等等。眼睛一亮,只见在一封奏章上,写有嘉庆帝的一段话:“撤掉吴敬、徐端等河东总河之职十分容易,然有谁可替代,河务艰难,在朝的几十位大臣,谁能承担?可徐端敢于承担,其余臣工,哪位不是进出河督一职不下数次,可事到头上,依然相互推诿。河上推给地方,地方推到河上。在朕看来,谁也没有徐端踏实,尽管此人进言不多,但他有一片为朕分忧之心。若论罪处分,日后谁敢再来肩负此任?”看到这里,徐端两眼润湿,双手捧着嘉庆帝的这段话,嘴唇竟哆嗦起来,内心翻滚着阵阵热潮,情绪几乎不能自控,那样子,令人震惊,也让人害怕。

  戴衢亨拍着他的肩膀,慢声道:“肇之兄,喝,喝一杯,这蟹都快凉了。”徐端并不推辞,端起来就喝,末了还将空杯子拿在手中一个翻腕,杯底朝下在戴衢亨的眼前一晃,那意思是,我已喝干了,顺手将空杯推给大顺道:“给我斟上。”大顺一皱眉,说道:“徐大人,别喝多了,你不是说我们明天还要赶回去呢!”徐端只说句“少啰嗦”又埋头看下去。

  紧接着的下一份奏折是都御史托津的一个参本,这托津不愧是翰林出身。奏章写得花团锦簇、文辞华美、滴水不漏。不过都是坐在空房里想出来的。他把治河、修筑减水坝、开挖中河、挑挖上河搅在一起,一派横生指责,胡乱蛮缠的气势。看来,驳倒他倒不是很难,便把手中奏折放下,抬头对戴衢亨说道:“戴大人,这些弹劾奏章?”戴衢亨道:“尽阅无妨。”徐端说道:“兄弟都已阅览过了,可是,如今马家楼的决口尚未堵决,已近两年了。如果再有人密告我有意拖延,耗费工期,以图钱粮,那兄弟的罪可就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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