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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恰冬春之交,暖凉反复,嘉庆偶招风寒,鼻阻内滞,迎风流泪,正于养心殿延治。奏事处听差贺清泰见诸部大员联衔递奏,不敢怠慢,急命差弁何兴祖、李治国二人人内投折,二人七转八绕,行至养心殿阶陛,正遇上御侍太监外出。太监问明来意,忙摆手道:“皇上正需清静,早朝已是勉强撑持的了,你们有折何不早奏?单单地选择这时辰赶来,皇上要是有兴致,算你们造化,万一皇上不高兴,你们岂不自讨苦吃?现在皇上正安睡,我去请御医,二位自便吧。”说罢提步而去。二人听他一番话,一琢磨,甚觉在理。何兴祖道:“既然皇上龙体欠安,定然烦躁得很。我俩贸然打扰,万一真若触恼了他,只怕我们兜不了。”

  李治国仍犹犹豫豫道:“记得当今曾发布圣谕,对办事拖拉、迟延耽搁之事要大加整饬,你也该听过,当初拿办和珅时,特别重申压搁报折之事,颇令人难忘。如今我们长几颗脑袋,怎敢消磨公事?恐怕皇上怪罪下来,你我承担不起。”何兴祖一听,立刻反驳到:“你怎能拿和珅同咱们相提并论?他固然罪有应得,开列罪款达二十条,杀了也应该。咱们跑脚递折,明日早朝递进也并不打紧,误不了多少事体。实在犯不着现在硬去触碰霉头。你听说过没有,圣上虽然雷厉风行地颁谕发诏,其实还不都是写在纸上的,哪里能落到实处里去,都说上头的雷声儿大,下面的雨点儿小,其实不假。”李治国想想也是,与其自寻苦处,不如留待明天再看情形。更有一层,就是纵然皇上怪罪,也无非不关痛痒地一番申饬,不至于大动肝火——皇上的仁厚是内外尽知的。假如不闻不问,侥幸拖得过去,岂不省便?二人这么一合议,都觉推迟明日最是稳妥,于是返身而回。

  按说推迟半日,无大关要,嘉庆不知晓,也无甚事。孰料事非人想就能,活该着何、李二人倒霉。两人策划已毕,才刚退至水榭廊柱之后,外门尚是没出,偏偏嘉庆帝不耐静养,竟独自踱出殿来。这两天天公不作美,阴晴多变,寒热不是。嘉庆染了小恙,心中郁烦不已。出得殿来,乍见桃花粉灿,园圃里细草茸茸,不觉心清气爽。再往远处一望,恰好何李二人的身影人得眼帘,一晃而过。嘉庆暗想,二人到此,定是有折呈递,何故又急急惶惶地回去了呢?看来别有因由。于是立命近身太监前去内外奏事处询命,太监应命而下。嘉庆帝再无赏景之心,想到士官懒散,朝臣懈怠,不由愤愤起来,遂径回殿来。不多刻,觑见何、李二人战战兢兢进来,早已面无人色,“噗通!”一声跪下,诚恐诚惶地告饶起来。嘉庆见状,已猜八九,更加怒火中烧,厉声责道:“尔等勿庸狡辩。定是有折不报,意欲延搁,诸等大事,全因尔辈如此玩忽而败坏。长此以往,遗害无穷。朕三令五申,多次严谕,难道你们都成了聋子的耳朵,真得不怕雷么!?此风不端,难以正律,你二人以身试法,定不宽饶!”

  何李二人汗流浃背,连连叩首,只道:“闻圣上欠安,方欲递折,恐圣体未康,不敢打扰,是以暂先退回,伏请皇上开恩。”二人语无伦次,唯求开思。嘉庆揩了揩双目,沉吟片刻,方拖着风箱似的鼻音瓮声瓮气地训曰:“尔等从今而后,有折必报,不必顾虑朕的病疾。但你们此次知法敢犯本应罪加一等。姑念坦诚,尚属首次,姑且从轻发落,着革去你二人半年钱粮,以资前车之鉴。如后有发现,必严惩不贷。谕你二人将此改过,下不为例。”何、李二人闻听“姑且”二字,心下稍安,及至讲到“下不为例”,不由心上放下一块石头。前闻皇上时常出此二语,今日亲聆,果不其然。回看自身,早已汗出如浆。二人慌忙谢不迭,呈进方折,方小心翼翼地退下。

  嘉庆拆折阅视,暗想:此事也怪,自从朕接手御室以来,首次遭遇,竟是个狂傻的病役。真若这般简单的话,各门守卫和待卫人员,实在渎职严重,应严办才是。虽然事出意外,终究万幸。但明早朝必得严责此事,作为借鉴,以防后来不测。又想,此番骇朕不轻,念此,不由得叹息一声,自语道:“先列皇祖立基以来,端正清治,天下威振,四海靖平,何等辉煌。不料造及于朕,竟百般生滋,出现各种事来,真正堪忧。”遂抚纸吮笔,在案上草就一诗。诗云:

  半遭惊兀兀,尘下非重重。
  止有花雨多,岂晓露霜浓。
  阴霾风落树,空明时驱蝇。
  不道秋多事,神龙何图腾?

  写毕,搁笔沉吟。忽报御医进见,嘉庆不悦,斥道:“朕偶感风寒,乃癣疥之疾,隔日即去,何用三番五次反复诊断?速令其退回,不必来见!”因心下紊乱,遂只身穿过后殿,径向毓庆宫走去。

  次日朝见,两班文武济济一堂,料知前次刺驾有了结局,因此来得格外齐全。嘉庆帝面容清癯,双目炯炯,因风寒尚未痊愈,说起话来仍然呜呜囔囔,带着浓重鼻音。各臣员分外留心,一派恭肃。坐定之后,嘉庆扫视全殿,方徐徐而言:“诸部众卿有本即奏,莫要延迟时辰。”话音方落,军机处经略大臣德楞泰出列奏称:“据分军合围,教匪余酋罗思兰、葡文华走投无路,大部歼灭,余部逼入南江一带。新近合兵一处,潜入密林。现水面结冰,各关口河道俱已增兵防护,谅不至走脱。又有余匪会集巴山,煽动裹挟百姓,近日进占川北通江一带,目前正于堵截之中。然纠民余匪,临时乌合,不足为患。江南乃教匪活动猖撅之地,近有姚之富之子姚馨佐伙同惯匪熊老八等煽动民人,沆瀣一气,意欲向东窜犯,臣等已遣部防驻,只待天气晴朗,便可一鼓歼之。”

  嘉庆览毕,颌首道:“民安而贼自平,剿贼必要安民,民不安,则易为贼所裹挟。白莲教余部时至于今,已是强弩之末,务将彻底击溃,无使扰民。然贼居关险,犹不可轻视,各省仍应互作协助,不致乱匪疏隙,流走边界。唯有分军击破,方为稳妥。各省仍依前例,分别督军,限日剿获。”德楞泰遵旨退回,自去布置。两广总督趁机出奏道:“安南国新主阮福映押解三名海盗已抵广东,此三者系阮光缵旧臣参与海盗,骚扰中国海域。请示是否解京正刑?”嘉庆略一沉吟,即批示就地处决,不必劳力解京。余时各部皆有所奏,巨细各异,不一而足。稍歇,嘉庆即道:“二十日之事,内外震惊。朕交付刑兵诸部会合审理,延至今日,眉目已清。经多方查核,基本讯实。朕昨日接奏,意欲澄明此事,以示赏罚。”

  遂令人将奏折宣读一遍,道:“朕初遭此劫,实是意料之外。然身边臣侍于险难关口亦能镇定自若舍身救驾,确属不易。为旌其功,特嘉赏如下:赐御前大臣,定亲王绵恩,固伦额附各御用蟒袍补褂一件,加十万石年俸,加封定亲王之子奕绍为贝勒。封喀尔喀亲王拉旺多尔济之子巴颜济尔几葛为辅国公,并紫禁骑马;封乾清门护军唐起、顺贞门驻军马甲张庆磊京城骑马,并加赐年俸五千石;封喀喇沁公丹巴多尔济为贝勒,加三万石年俸,准在彻前行走。赐御前贴身侍卫扎克塔尔世袭三等男;赐珠尔杭阿、桑吉斯塔尔世袭骑都尉,并京城骑马街。”众人听得,俱叩谢龙恩。嘉庆赏封完毕,忽语音一板道:“此事因出意外,然各位官员臣侍尽职克任,又何至于此?是以各部懈怠,诸吏玩忽,非止一日。皇考于二十三年六月,逢有一疯疯颠颠僧人持刀擅入东华门,事后究查,虽未有所闪失,但亦拟绞十六人。”话音方顿,殿下有关诸臣皆脸色如土,两股战栗。

  嘉庆不动声色,继续沉缓而言:“而今有陈犯径入神武门,通畅无阻,藏匿多时,各护军、侍卫居然丝毫没有觉察,足见各门军卫失职到了何等地步!为肃风气、正国法、理应—一斩讫,以作前车。然事发之后,军卫侍从竭力尽忠,以补前疏。姑念各门奋勇,未致大患,尚可从轻处治。但各领队护驾不力,形神狼狈,情不可原,着革去阿哈保神武门护军统领职,革去苏冲阿顺贞门护军副统领职。京城侍卫副统领给华着革职留任,以赎罪抵还。革去京城侍卫统领贤福之职,并京城骑马衔,发往热河披甲抵过。内务府该管护军失察,革职留任,拔去花翎。内务府御膳房总监盂明读职失察,罪责严重,发戍伊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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