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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我看这张文祥多半是个无赖,马穀山要整顿社会秩序,无意间在哪里伤害了他,他便起了杀人之心。张大人,你说是不是?”曾国藩望着张之万。他没有和张之万共过事,对这个漕运总督充满了钦佩之情。年轻时曾国藩也曾日思夜想中个状元,一举轰动海内,谁知殿试列入三甲,虽说后来得力于劳崇光进了翰林院,但终生对同进士出身都感到遗憾,因而对于状元,他从心里尊敬。他的这种心理,与左宗棠截然相反。官场上广为流传一个故事。

  左宗棠初为闽浙总督,巡视海疆,来到温州府。温州城内大小官员一个个具名刺等候接见。按通例,当由大到小。左宗棠先拿来温处台道道员名刺一看,见上面写着“道光乙巳科进士前翰林院侍读”字样,眉头一皱,将名刺掷于一边,再拿起温州府知府名刺,见上面写着“咸丰壬子科进士”字样,他不作声,又把名刺放到一边。第三次拿起的是永嘉县令的名刺,又是一个进士,他连名字都不看,又换了一张,这下脸上露出了笑容。这张名刺是永嘉县丞黄惟清的,他的履历上写着举人出身,左宗棠放着道员、知府、县令不见,却先召见县丞黄惟清。黄惟清进来时,一向傲慢的左宗棠显得很客气。问他官员中是进士出身的好,还是举人出身的好。黄惟清答,举人比进士好。左问何故。黄说:“大凡人在作秀才时,整个心思都在经营八股试帖上,此外无暇顾及。待到中进士,则即刻授官,成天忙于应酬簿书之中,亦无心钻研学问。最好是乡榜告捷,胸襟始展,志气甫宏,经世文章、政治沿革都有充分的时间潜心研究,到时出仕及膺任显要,可从容施展胸中抱负,极少尸位素餐之徒。”

  左宗棠听后拍案叫绝,连声称赞:“好,这真是一篇好议论,我今天有幸听到,足下在晚近中真不愧为佼佼者。”送黄惟清出去后,又对左右说:“此间好官,仅一黄县丞。可惜,这样有见识人竟屈抑下僚。”

  这番话传出去后,令两浙官场哑然失笑。

  这时张之万听曾国藩这么一说,正与他的思想相合。他为人较厚道,笃信“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圣教,这桩案子,他自己不想多插手,也就不怂恿别人深究。“老中堂分析得有道理。马穀山为官多年,岂无仇人?有时结怨于人,自己还不知道。世间群氓中心肠歹毒者大有人在,他拼却自己一死,什么事干不出来?我想老中堂审几次后若实在不能突破,以后就这样上报朝廷,也说得过去。”

  “真是个胆小的笃诚君子。”当张之万起身告辞的时候,曾国藩目送他的背影,无声地说。

  曾国藩不是张之万,哪怕今后再以含浑的语言上奏朝廷,而他自己对此事的了解,却要做到一清如水。估计郑敦谨就要抵达江宁了,他决定在郑到来之前单独提审张文祥,把事情弄清楚。对于一个早已将生死置于度外的刺客,严刑拷打算得了什么!曾国藩暗自讥笑魁玉、张之万的缺乏见识,他要以另外一种方式来处理。

  第二天,张文祥由江宁府监狱转移到盐巡道衙门。盐巡道衙门无监狱,临时以一间小空房代替。下午,曾国藩叫身边的万巡捕带路,他要亲自去见见张文祥。万巡捕说:“一个死囚,何劳大人亲去牢房见他,叫个人押来就是了。”

  “你不懂,此人非比一般死囚。”

  万巡捕在前面带路,穿过两栋正房后,现出一个豪华精致的后花园。花园中有一座太湖石堆成的高大假山,山边筑有楼阁亭台,环绕着清苔流泉,四周是古柏苍松,花圃草坪。

  时已深秋,野外早已草木凋零,此处却姹紫嫣红,春色仍浓。

  那一条九曲蜿蜒的小河中,画舫轻浮,游鱼戏水。曾国藩路过此地,竟如同到了蓬莱仙境。他感到奇怪,走近花园细细一看,原来那红花绿草全是彩绢所扎。他不禁叹道:“人家都说盐官是小天子,此话果真不假。这不是一个小御花园吗?自己住进来半个月了,也没有发现,惭愧!”花园的左角有一排低矮的房子,张文祥就关在这里。

  “张文祥,你转过身来!”万巡捕凶恶地对着面壁呆坐的刺客吼道。

  张文祥转过身子,抬眼看了看曾国藩,眼中微露出一丝惊讶的神色,很快又低下了头。曾国藩看清楚了。这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汉子,宽脸大眼,浓眉密须,两唇紧闭,面皮削瘦硬绷,有一股慓悍顽梗之气充溢于五官之间。手和脚都套上沉重的铁镣。似乎是身上痒,他抬起双手来,两肩紧缩了几下,立时发出一阵铁镣相碰的撞击声来。牢房阴暗潮湿,一角杂乱地铺了一层干稻草,上面蜷缩着一条薄薄的黑土布被。

  “万巡捕!”曾国藩喊道。

  “卑职在。大人有何吩咐?”万巡捕走过来,弯腰聆听。

  “你给张文祥换一间好房子,摆一张床,铺上棉絮。叫一个剃头匠来,给他剃头刮须,让他洗个澡,拿两身干净衣服给他换,再招呼厨房,饭要给他吃饱。”

  万巡捕惊奇地望着总督。

  “还有一件事。”曾国藩不理睬万巡捕的神态。“从明天起,去掉他的镣烤。”

  “大人?”万巡捕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此刻,张文祥也瞪起双眼看着曾国藩,满腹惊疑。

  “你去办吧!”说罢走了。

  三天后,万巡捕遵命将张文祥带到后花园。曾国藩端坐在虎皮太师椅上,两边站着两个腰插洋短枪的戈什哈。比起三天前来,刺客的容貌大为改观,精神旺盛,气概粗豪。他站在曾国藩面前,头微微下偏,不作声。

  “张文祥。”曾国藩以惯常缓慢稳重的语调问,“本督听说你可以一刀戳穿五张牛皮,有这事吗?”

  张文祥点点头。

  “把牛皮靶抬过来。”

  两个戈什哈从太湖石假山后抬出一个靶子来,那上面蒙着五张黑黄色的水牛皮。

  “把刀给他。”曾国藩命令万巡捕。

  万巡捕从靴子里抽出一把短刀来,递给张文祥。张文祥接过刀,冷笑道:“把刀给我,你不怕我刺死你?”

  “冤有头,债有主,想必你不会无缘无故地刺杀我。当着我的面,你试一刀吧!”

  张文祥轻轻地点下头,似对这句话满意。他右手握刀把,左手在刀尖上触摸几下,转过身去,面对着牛皮靶子。然后双手张开,与肩膀形成一直线,敛容吸气,再吐气,如此三次。突然,他猛地大叫一声,双手在眼前抡了几个圆圈,双眼紧闭,纵身一跳,落地后,一阵飓风似地向前冲去。只见握刀的右手用力向靶子一戳,刀尖从背面露出两寸来,五张牛皮一齐破了!

  “好!”两个戈什哈失声喊道。

  张文祥松开手,让刀留在靶子上,然后走到曾国藩面前,若无其事地垂手站立。曾国藩以手抚须,面无表情地看着张文祥,心里暗暗称赞。

  “万巡捕,你去通知厨房,从今天晚餐起,每餐给张文祥加一斤猪肉,半斤白酒!”

  张文祥一听大喜,忙弯腰说:“多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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