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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三


  “金蹄子正待答话,忽见一个青布长袍的白须老者,突从他的背后,转到他的身旁,狠狠地一把抓他那臂膀,突出双眼乌珠,喝问他道:‘你方才的说话,可是真的么?’

  “金蹄子因为并不认得那个老者,怎有工夫前去睬他,当下仅把他那臂膀,用劲一甩,单对金大成说道:‘大哥不必管他,我们两个,且去见了李鸿章再讲。他若真的帮他兄弟,还有彭宫保那儿,可以告状。’“那个白须老者不待金大成接腔,他又用手朝他鼻子尖上一指道:‘我就是彭宫保。’“金大成本来见过彭宫保几面的,起先因为气愤交并的当口,又防不到一位巡阅长江大臣,竟会青衣小帽的来此,此时既听彭宫保如此说法,急把金蹄子一拉,慌忙一齐跪下道:‘宫保大人,小人妻子被奸身亡。’说着,指指金蹄子道:‘他是小人的堂房兄弟,不会说假话的。还求宫保大人伸冤。’金大成一边说着,一边连连的在地上磕着响头。

  “原来那位老者,果是巡阅长江大臣,现任兵部尚书的彭大人,他自从奏参了那几个提督总兵之后,本待巡往九江去的,因少荃制军指日可到,他便耽搁下来。

  “这天晚上,一个人正在私访民间疾苦的时候,偶然走过城根底下,忽见金氏弟兄二人,东一张,西一望,鬼鬼祟祟的在讲秘密说话,还当他们是两个歹人,当下便悄悄地跟了过去,隐身暗处,窃听说话。及至听到金蹄子说出李鹤章强奸踢死民妇,他已气得不可开交,所以一把去将金蹄子抓住,还怕内中尚有别情,故又问着金蹄子是否真言,嗣见金大成这般求他,便知不会假的了,忙命金大成、金蹄子二人站了起来,复令金蹄子细细地重述一遍。一等听完,忙不迭的把手一挥道:‘你们二人,快快随我去和李少荃算帐去。’去字还没离嘴,他已走在前头,直往少荃制军的公馆而去。

  “一到门口,不待通报,早已大踏步的闯了进去,口里还在大喊,快莫放走人犯。其时少荃制军的一班戈什哈,陡见彭宫保一个人大喊而入,不知为了何事,但又不敢阻拦,只好飞报进去。所以彭大人尚未走到大厅,少荃制军已经匆遽迎出,连问雪琴为了何事。

  “彭大人先将少荃制军的双手抓住,跟着气冲斗牛的大声发话道:‘何事何事,我劝你快把杀人凶犯交出,再谈别话。’“少荃制军确属不知底蕴,拼命用出力气,推开彭大人的双手,将他揿至椅上坐下,自身挡住他的面前道:‘雪琴有话好说,何必气得这般形状。’“彭大人究竟上了年纪的人,起先听了金蹄子的说话,已是一气,复又急急忙忙跑了一二里路,此刻竟至上气接不上下气起来。一个人靠在椅上,气喘了三五分钟,方把李鹤章先行强奸,复又踢死金氏妇人之事,简括的告知少荃制军听了。

  “少荃制军不等彭大人讲毕,早已吓得满脸发赤,彭大人刚刚住口,只得忙向彭大人一揖到地的,替李四大人求情道:‘舍弟胆大妄为,兄弟一定相信雪翁之话,不敢代辩,但望雪翁卖点交情,让我以家法处治如何?’“彭大人答称道:‘我不奏闻两宫,即是大卖私交,少荃若再多言,我就立即出奏。’“当时少荃制军知道无法再救李四大人的了,赶忙命人在他第四只衣箱之中取出一副鹤顶红的朝珠,逼着李四大人闻着自尽。

  “彭大人既见李四大人自尽,又将醉杨妃的尸身讨出,交给金大成,自去收殓,又赏给金大成五百银子,命他安葬其妻,赶紧用功赴考。又因那个金蹄子知道仗义,也赏一百银子,替他再荐一个饭碗。”

  施道台一口气源源本本讲至此处,左宗棠和藩臬两司,无不听得出神。施道台又求着左宗棠道:“老帅本和彭李二位大人,都是很好交情,可否前去调和一下,也是邦家之福。”

  左宗棠点头答应道:“贵道很识大体,兄弟可以担任此事。”

  左宗棠说着,立即亲自写好两封信,交给施道台带回安庆,先行分呈彭玉麟、李鸿章二人,又说一俟晤着二人时候,一定当面再说。

  施道台持信去后,藩司笑问左宗棠道:“彭大人这般铁面无私,为何从前不去到皖抚之任?”

  左宗棠也笑着答道:“雪琴当时何尝没有到任,不过他仅到了一天之任,就闹一个小小岔子,他也自知不宜做地方官,因此求着曾文正替他奏请开缺,所以大家还当他没有到任。”

  臬司接口道:“老帅说彭大人只到了一天的任,不知究出甚么岔子。”

  左宗棠见问,话未开口,先就笑了起来。

  藩臬两司又一同说道:“司里等那时候,可巧服宫边省,又因军兴时代,道路梗塞,腹地之事,以致不甚了了,老帅未言先笑,大概彭大人所做之事,一定有些风趣吧。”

  左宗棠颔首道:“此事确极有趣,雪琴为人,他的心直口快,勇往有为,本是他的好处,不过有时稍稍过分一点,若一凑巧起见,便会闹出笑话。当时雪琴奉到署理皖抚的那道上谕,因他正在安庆安排水师,那位曾贞干廉访,急又望他前去办理善后,一力撺掇他立即接印,他也以为去做抚台,只要尽心王事,便不怎么。不料第一天出衙拈香,坐在轿内瞧见满街之上,还有长毛的告示贴着,回衙之后,便传首府进见,教他命人赶紧撕去。”

  臬司听到这句,笑着接口问道:“司里此刻忽然记起,那时安庆首府,不是那位绰号叫鱼肚白的徐荩臣太守么?”左宗棠听说,复又呵呵大笑起来道:“正是此人。”说着,又问臬司道:“这样么,老兄一定知道这位徐太守的来历了。”

  臬司答称道:“司里只知道徐太守叫做这个绰号,却不知道得这绰号的来由。”

  左宗棠又点点有道:“兄弟倒知道的,这位徐太守,本是举人出身,他在前去赴那鹿鸣宴的时候,不知怎么一来,饮酒过多,竟在大堂之上,仰面朝天的跌倒地上,急切之间,不能立即爬起,那班同年,于是替他取此绰号。及他做了安庆首府,往往因酒滋事,他的一班属员,背后很有闲话。

  “雪琴既是教他命人撕去那些告示,本来是桩极小的事情。哪知雪琴做事,最是认真,一到晚上,竟去亲自覆看,因见大街之上,虽然业已撕去,小巷里头,依旧统统贴着。这一气还当了得,马上奔回衙门,连夜再传那位鱼肚白徐守,骂他敷衍公事,如何可作首府,一边骂着,一边竟向徐守挥拳击去。“当时徐守虽然不能还手,可是出衙之后,就去哭诉藩司。可巧遇见那位藩司,照他资格,本可坐升抚台,正在怪着雪琴抢了他的应升之缺,一时无可出气,一见徐守前去哭诉,说是堂堂一位巡抚部院,怎么可以出手打人,又说士可杀不可辱,上司对于下属,只可奏参,不可随便打人,于是请到臬台、首道等人,会议之下,第二天大家不上抚台衙门。

  “雪琴起初尚未知道,及据文武巡捕禀知此事,方才深悔自己有些鲁莽。他一想这种地方官,确与他那性情不相宜,所以一面先命藩司护院,一面奏请开缺。所以曾文正替他代奏,有那彭某历办水帅事宜,若令登陆,未免用违其长之语,朝廷据奏,也就准了。”

  左宗棠说到此地,又朝藩臬两司笑上一笑道:“那位徐守,后来也曾带兵,去打捻匪,一天打上一个大大败仗,几至全军覆没,生怕朝廷治罪,一脚跳入河中淹死。据说他死的时候,尸首仰面的浮在水面,却有多数白腹大鱼,拥着他的尸首,未致氽入大海。当时人民,很是迷信,说他乃是鱼王转世,于是他那鱼肚白之名,居然流芳千古的了。”

  藩司听完笑答道:“此事不过一时凑巧,断无鱼能拥尸之理,现在司里竭力主张破除迷信,将来还要请老帅通饬三省人员才好。”

  左宗棠击节大赞道:“方伯破除迷信,办得极是,兄弟一准通饬他们。”

  臬司也笑着对藩司说道:“这位徐太守的鱼肚白三字,倒是施观察所说的那个鹤顶红,好副对子。”

  左宗棠这天讲得异常高兴,一听臬司在说对子,他又提起儿童时代的事情道:“说起对子,兄弟七岁的那年上,塾中先生,就出这个鱼肚白给我们去对,当时我即以鹤顶红对之,我那仲兄景乔,对的是燕尾青。塾中先生当时就说我这个人,一定能够飞黄腾达,仲兄景乔,顶多一个解元而已。”左宗棠说着,忽又笑了起来道:“兄弟此时,业已拜相侯,总算可称飞黄腾达的了,仲兄景乔,果仅一第了事。”

  两司因为坐谈已久,赶紧敷衍了左宗棠几句,即行告辞而退。

  又过几天,苏州有位世绅,名叫潘瑾卿的,就是潘祖荫尚书的侄子,因为苏州地方出了一件事情,地方官吏,办理不善,他是一位世绅,又和左制台确有世谊,不能不亲到南京,见着左宗棠面陈此事。谁知他一开口,左宗棠即把双手乱摇起来,不准潘瑾卿再行开口。正是:

  同僚叙话参衙日

  绅士陈情隔省来

  不知左宗棠为了何事,有此举动,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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