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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因为白莲池的地方,本是山东捻匪的老巢,连岩斗绝,仅有一径可通。当时国瑞即率手下健儿五十人,乘那黑夜,从山后最险峻之处,暗暗的攀藤爬石而上,不到四更天气,业已蹿到贼人的老巢后面。那时贼人因为击败了僧王,骄气正盛,又值深夜,都在熟睡的时候,国瑞便出其不意,放起一把野火。贼人不知到了多少官兵,顿时大乱。然也有几个悍贼,持了快枪,瞄准国瑞就放。岂知国瑞矫捷如同猿猴,直至子弹近身,方始一跃而起,离地数尺,能将子弹一一避过。有时子弹飞过他的颊边,他只骂声入娘贼,这火热的家伙倘若一着老子的皮肉,倒也有些麻烦。可是子弹仿佛也会怕他,从来没有一次打着他身上的。及将白莲池一占,僧王非常高兴,便拊着国瑞的背脊,大赞他道:‘咱统十万大兵,费时六月,不能克此。你这小小孩子,竟能一晚上的工夫,灭此老巢,真是咱们的大帅了。’于是陈大帅之名,播诸天下。国瑞也能奋发天性力报僧王。去年因被左季高调到浙江,委署处州总兵,所以僧王与英人开战,每次失利,倘若国瑞还在僧王手下,大沽口的一役,胜败正未可知也。”

  彭玉麟说到此地,曾国藩已将那信看完。便问彭玉麟和欧阳柄钧二人道:“你们两个,几哩咕噜,究在谈些甚么?”

  欧阳柄钧便回到原处坐下,指指彭玉麟道:“我见姊丈在看书信,所以在和雪琴京卿谈那红孩儿陈国瑞的事情。”曾国藩听说道:“此人的神勇,却也不亚鲍春霆。不过性子不好,所有礼貌之间,得罪于人的地方不少。”

  彭玉麟接口道:“他对僧王,都是老子长、老子短的说个不休,何况他人面前。”

  欧阳柄钩直至此时,方去看了一看信封面上之字。便问曾国藩道:“这不是家姊写来的信么,我们几个外甥甥女,大概也长成人了。”

  曾国藩蹙额的答道:“孩子多,我又为了国家之事,不能回家教养,倒使令姊很费心的。”

  欧阳柄钧道:“家姊人本贤淑,且又深明大义,姊丈乃是尽心王事,我们家姊,不见得会怪着姊丈的。”

  曾国藩竟被欧阳柄钧如此一说,反而笑了起来道:“你们令姊来信要钱。她说连岁荒歉,田中颗粒无收,男女孩子渐渐长成,家用浩大。她说很盼望纪泽早些娶亲,所有家事,她便不问。”

  欧阳柄钧笑着道:“姊丈现在已经做到封疆大员,对于府上家用,也应该稍宽一点的了。家姊所说,无非也是此意。”曾国藩大摇其头的答道:“勤俭家风,乃是《朱子格言》说的,莫说现在我也没钱,就是有钱,自奉也不宜太厚。”彭玉麟岔嘴道:“一份人家的家用,也要称家之有无而讲,过费果然不好,过省也觉非是。”

  曾国藩笑着接口道,“这末雪琴既是如此说法,何以从前你们的那位永钊世兄,仅不过修造老屋,化费了二十串钱,你就大发议论起来的呢?”

  彭玉麟不敢和他老师辩驳,单是笑而不言。

  曾贵在旁忽来插口道:“在家人的愚见,也赞成彭大人的说话。以后若寄家用,大人真的须得稍为宽裕一些才好。”

  曾国藩对于曾贵这人,本是另眼看待的,当下便笑答道:“这末我就看你之面,每月加寄家用银二十两便了。”

  曾贵连连的答道:“大人今儿怎么这般高兴,竟和家人说起笑话来了。”

  曾国藩忽然站了起来,肃然的说道:“我因你是我们三代的家人,一看见你就会想到我那两代的亡亲。此刻并非在说笑话,无非存着追远的意思。”曾国藩说到此地,方才重又坐下。

  等得曾贵退了出去。欧阳柄钧又接续说道:“石达开当时既到川边,姓巫的土司,又有兵力,四川省军,每次都吃败仗,所以骆制军才有招抚石达开之意。后来四川松藩镇总兵周大发,献计于骆制军。他说巫土司虽与石达开联合,抗拒天兵,无非受了石达开的蛊惑,说是天下乃天下人的天下,不能由满洲人去做。巫土司的头脑,本来很是简单,一被石达开包围,已经不能自主。再加那个四姑娘,真是能说能话。民间谣言,还有人说巫土司中了美人计的。又说职镇衙内,有个姓雷的文案,他和巫土司的老子,曾经换过帖子的。他说巫土司为人,最贪货利,大帅若能拚出两三万银子的珍宝。他愿亲去一走。办得好,能教巫土司缚了石达开来献,否则也要教巫土司袖手不管。石达开只要一离开了巫土司,言语不通,道路不熟,军粮既缺,子弹又少,还不是一个瓮中之鳖,釜中之鱼么?

  “当时骆制军听了周总兵的计策,便命藩司算出三万两银子,命人设法采办奇珍异宝,交与周总兵转交雷文案,去与巫土司接洽。不到两月,周总兵接到雷文案的密报,说是巫土司收到珍宝,已允缚了石达开来献。不过只能计取,不能力敌。因为石达开手下,确有二三十万长毛,操之过切,反而误事等语。周总兵便去禀知骆制军。骆制军不动声色,暗派省军五万,分为二十路绕道川边,以防石达开蹿往他处。

  “那时巫土司既与省中通了声气,正想设法下手的时候,石达开倒还不甚觉得怎样;那个四姑娘,确是有些机警,早已瞧出情形不对,立请石达开连夜离开巫土司的辖境。石达开还想一路路的前去通知他的队伍。四姑娘泣告道:‘爹爹,此时要保性命,不能再顾队伍。因为一被姓巫的知道我们识破其奸,他就准和省军里应外合的来向我们开战。我们现在所处的情形,真所谓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再加之人地生疏,民心未得,万万没有胜算可操。’“石达开听了四姑娘之言,方始醒悟。正拟率领他的坐营而走。四姑娘又慌忙止住道:‘爹爹且慢,女儿还有另外办法。’四姑娘说完话,即把她的汉子马秉恩唤到石达开的跟前,要教石达开和马秉恩两个,互换衣服,仿照陈平六出奇计的办法。石达开至此方知四姑娘真有见识,真有远虑,她的要嫁马秉恩,乃是先结以恩,继激以义,完全为的是石达开一人,并非为她自己。原来那个马秉恩的相貌,竟和石达开一模一样的。”曾国藩一直听到此处,急接口道:“这样说来,骆吁门果中那个四姑娘的移花接木之计了。”

  彭玉麟也插嘴道:“骆吁门的镇定态度,或是故意装出来的。”

  欧阳柄钧道:“以我之见就算骆制军杀了一个假石达开,却和杀了真的一样。”

  曾国藩问他此话怎么解法。欧阳柄钧道:“大不了真的石达开去到峨嵋山上修行,难道单身一人,还会死灰复燃不成。在石达开个人说来,可以多活几年,可以保全首领而死,自然不无好处。在大清国说来,究有甚么大关系呢?”

  曾国藩点点头道:“这话倒也别有见解。石达开果肯死心塌地的为僧以终,真与国家无关。”

  彭玉麟便请欧阳柄钧接着说完。

  欧阳柄钧道:“当时石达开见他义女如此待他,不觉洒了几点伤心之泪,方和马秉恩互换衣服,连夜率了坐营,就向前奔。因为没有目的,一直到了一座名叫大堡埔的谷中,方才札营。算算地方,虽也离开巫土司所居之处,约有七八十里了。不过到了一座深山,非但无米可买,无菜可购,而且连水都没一点的。石达开到了那时,忽又对着四姑娘垂泪的说道:“为父不听钱军师相劝之言,负气至此,如今看来,悔无及矣。”

  四姑娘忙安慰石达开道:“爹爹不必伤感,且请保重身体要紧。不是做女儿的,直到此时,还要埋怨爹爹。爹爹不听钱军师之劝,固是大大失着。就是不赞成女儿的阻止入川之计,未免太觉负气。现在事已至此,快请爹爹趁早单身走出,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存身。女儿还有一句最后的忠告:天国自从东北二王,自相残杀以来,已现不祥之兆。钱军师的本领,真正的不下诸葛武侯。他的一走,天国无可救药,已可显见。”

  欧阳柄钧说到此处,忽朝曾国藩和彭玉麟二人一笑道:“那个四姑娘,她还称赞姊丈,雪琴京卿和左季帅三个为清朝三杰呢。”

  曾国藩连连摇头慨叹道:“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古人之话,确非空论。就以这位四姑娘的才具见识而论,何常亚于我们须眉。倘若命她独当一面,古时候的那位梁夫人,未必专美于前呢?”

  彭玉麟也皱眉的说道:“四姑娘倒是我们的一位知己。话虽如此,我们自从军兴以来,转眼之间,已经整整十年了,大敌尚未平靖,朝中又在多事,不免为痴儿女子所笑矣。”欧阳柄钧道:“雪琴京卿和姊丈两位,我敢说一句,太平天国的四个大字,一定消灭在你们手里的。我这个议论,倒并不是拾那四姑娘的牙慧。现在姊丈、雪琴京卿和左季帅三个人的舆论很好,迟早之间,自能收拾这个残局。”

  曾国藩不答这句,单问欧阳柄钧道:“这末当时的石达开,究竟可肯出亡呢?”

  欧阳柄钧摇头道:“这倒不知,兄弟连那四姑娘的下落,也探不出。方才所讲的事情,大半就是民间的谣言。官家自然不肯承认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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