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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许兄,今日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次相见,以后你可要好自为之啊!”

  从池边的一座精致的小阁子里传出一人说话的声音。

  京城许府后花园中有一阁子,屹立在水池的北侧,掩映在花木之间,伴着周围的景色相映成趣,这时四月的春光铺在水面上,水面在斜风中微起波澜,阁子在水中的倒影,如同渺茫的烟云,幻着奇异的波光。

  坐在阁中,园中美景可尽收眼底,在这样情致下,尽管有淡淡的哀愁,也会望而转色了。

  “何兄言之有理,不过何见此次来京城,行色匆匆,而今仅仅才三日,何兄却要别我而去,未免有些令人失望。”

  “许兄,几日相聚,我觉得许兄不失为一风雅之士!”

  “还风雅呢?我哪里比得上何兄你?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生活可以随意,无须有什么牵念,我羡慕还来不及呢!”

  “哎,许兄,这话你可就太抬举我了,我哪里能同你比呢,在京城里做官,那是别人想也不敢想的事。老兄,你哪!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阁子中间是一副石桌石凳,在两侧分别坐着两人,一个是何太青,身着蓝布长衫,神态安详,举止文雅,不待别人劝,他就端起酒杯,头一扬,一饮而尽。另一个则是太常寺卿许乃济,此时他已换上了便服。

  许乃济等何太青说过话后,深深地叹了口气:“哎!何兄,你不知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一切事情哪里都如你所想的那么轻巧,这几日,我可是苦恼得很呢!”

  何太青喝过酒,抹了下嘴,悠悠地看着许乃济忧郁的神情,笑了笑:“许兄啊!你这是自找苦吃,凡事都不可想得太多,否则,那吃苦的还是你自己,你说是不是如此?”

  许乃济苦笑着:“我哪会像你,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哎!那官场真不是一个好去处,更何况,还是京城的太常寺卿。”

  一听这话,何太青就猜到了许乃济的心思,忙问:“许兄,还在为鸦片的事担心?”

  “正是!”

  何太青摇了摇头,说:“你猜怎么着?告诉你,凡事都不可太认真,若太认真,那事又如何能有个了结?依我看,既然皇上不愿见你,那么此事就这样算了吧!”

  那怎么可以呢?我大小还是个四品的官员,理应替皇上分忧解难才行,如何可以放弃?再说,我又如何忍心目睹饥寒交迫的天下百姓?

  “话是不错,可是你已经几次上奏,要求弛禁,你这个臣子做得已经仁至义尽了,要我说,要怨只能怨皇上,他难道不知现在全国的境况?知道,他当然知道,可又如何?还是只知烟禁,明知没有什么起色,却还偏要为之,不愿用你那一套,甚至见都不愿见你,你还有何说,真是皇上不急,你这做官的倒先急了。”

  “话不能这样说,既为父母官,则应为百姓做事,否则又何以叫父母官呢?只是我认为,皇上之所以不愿见我,可能是时机未到罢了。”

  “时机未到,那何时才算时机成熟?难道真要等到全国上下都一同吸食鸦片,那时才算成熟?我看,皇上心里未必就有断绝鸦片的信心,不过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罢了。许兄,我劝你还是到此为止吧!”

  许乃济不再答话,他知道再和何太青争执下去,并没有用,怪谁呢?怪只怪在我是许乃济而不是何太青,怪只怪在我是太常寺卿,因而也不会有何大青的那份心境。

  “那池里的鱼儿游得多么悠闲呀!姿态又何其优美,多么让人向往呀!”

  许乃济的神情都被何太青看在眼里,他冲着许乃济微笑一下,说:“许兄,实话告诉你吧,此次我来京城并非只为见你,此外还有一事,那就是受吴兄兰修所托,要你上奏弛禁鸦片的事,不过现在不用了,你已经先行一步了。可是,我还是要劝你,你……嗨,不说了,你以后可要小心呀!一旦皇上发怒,你千万别硬抗,也为自己留下条后路。”

  何太青的关心,使许乃济感动不已,缓缓地说:“何兄所言,许某一定谨记在心,不过我许乃济可是一个不到黄河不死心的人哪,否则愧对何兄所言,希望何兄能够宽恕一二才好。”

  说着,许乃济定定地看着何太青。何太青望着眼前的这位老友,那真是又担心又有些怨愤,因此装作恼怒地说:“好了,不说这些了,喝酒,看样子何某的一番劝告,算白费了。”

  不待许乃济动手,何太青已端起酒来倒进了嘴里。

  这天清晨,天色异常地明朗,一碧万顷,无一点杂色,宛若在牛乳中洗过一般,只听到吱的一声,许府的红漆大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人,峨冠博带,身着朝服,脚踏白底黑面的官靴,他缓缓走下台阶,在门前早已备好的二人小轿前立住,转身对跟在其后的人说:“夫人,请回吧,不用为我担忧,我不久就会回来,产后还是要保重身体多多休息才是。”跟在后面的那人面带忧郁之色,双眼发红,显然昨夜并没有睡得安稳,说:“这个老爷不必担心,不过如果皇上不能采纳你的主见,你千万要注意分寸,知难而退才好保身,万一你有个好歹,你何忍我一人在世上孤单存活,那么我也……”

  说到这儿,声音不觉已渐哽塞。许乃济连忙又走到夫人三娘的跟前,拭了拭她眼眶上即将流下来的泪水,又拍了拍她的肩说:“这么大了,还哭哭啼啼的,像小孩子似的。你放心,我怎么会出事呢?你在府中安心等我好了。”带着笑意去掩盖着内心的忧虑说道,“翠竹,扶夫人回去,别染了风寒。”然后看了看街的尽头,清晨的街上冷清清并无一人,街的尽头茫茫一片已不是目力之所能及的了。许乃济叹了口气,回过身来毅然迈进了官轿,两个轿夫担起来,朝勤政殿而去。

  这时还未走进勤政殿,就先闻其声,大厅里时而一团欢笑,时而又是良久的沉默,进内一览,两三一团,四五一群,左一个“王大人”,右一个“伊大人”,人声喧沸。

  就在这喧闹之地倒也能寻得两三处清静之所。在大厅西边,一间侧房里,四人聚坐一起,其中一人询问:“曹老大人,不知这次皇上急切宣诏上朝所为何事?”一年约六旬老者,正是曹大人曹振镛,他沉吟了片刻,心想:“虽说我身为三朝元老,又被封大学士,至于今日所为何事却还真不知晓。我已六旬有余,不久即将解甲归园,我又何必过多探寻呢?然而我却又不可说不知,否则岂不是没了颜面。”于是面含微笑拂了把花白之须,又顿了顿语气,缓缓地说:“这个嘛,王大人稍后上朝不就知道了么,又何必急于一时半刻呢?”

  王鼎见曹振镛不吐真言,于是也就不加多问了,然而坐在曹振镛左边的裕谦却已沉不住气,裕谦性格较为直爽,说话也从不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他说:“恐怕是为许乃济大人在皇上狩猎时所要奏之事吧?”虽没有点明,但四人心里都已明白即为鸦片之事,曹振镛含笑不语,心里却打着算盘,难道真为鸦片之事,恐怕也未必,上次皇上狩猎之时,闻到许乃济上奏言及已是大怒,这次又怎么会主动去触及此呢?鸦片此物纯系洪水猛兽,历年禁鸦片的诏书接连不断,不见鸦片消除,反却见其愈来愈烈,愈来愈多,看来还是不去招惹为妙,听其自然也许它自己消失也未可知,因此在众口之下,这位老大人三缄其口,只是含笑。

  清代建制以来,有一条历年不变的规定,皇上上朝,有大朝和常朝之分,大朝定在特殊的日子,一般都在元旦、冬至和皇帝寿辰之日;而常朝却是固定不变的,日子倒也选得不错,是在每月的初五、十五、二十五之日,一般到了这些日子,朝臣都潮涌而来。到了道光十年以后,由于鸦片输入频繁,朝臣上奏多数为此,道光大伤脑筋,深感忧虑,时间久了,生了怯意,每次上朝总是犹犹豫豫,让朝臣等了良久才上殿。今日上朝时辰还未到,朝臣一早就匆匆赶到了朝房,只因他们已听说皇上今日早朝要有大事相议。

  众人在朝房正在说笑之间,就听到门外的侍卫高声喊道:“太常寺卿许乃济大人到。”这一部分立刻收住话头,而另一部分高谈阔论者这时发觉形势好像有点不对劲,也莫名地歇了话语,大厅里沉默了,大学士王鼎,云贵总督伊里布,直隶总督琦善等人打开大门一看,就见一顶小轿停在大厅门外,两个仆役打扮的人站在轿前,轿帘一掀,一顶缀着红色缨子的官员礼帽露了出来,紧接着缓缓地步出官轿,在两个仆役的搀扶下,转头一看见众人已立在大厅外,连忙双手一拱,算作见面礼。众朝臣也都还了礼,拱了拱,然后和许乃济一同入了大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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