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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曹雪芹之死

  转眼已是乾隆二十八年(癸未,1763)。

  前年去年,连着是两年雨涝;今年又反过来,春旱异常。虽然皇帝“祷雨”,又“蠲诏无虚辰,常平百万石,度支千万缗”,开设士厂,表示赈济,那不过是“贪墨臣”们中饱的好机会到了,小民何尝有多大好处到身?粮米如珠,百物腾贵,穷人更难活了。

  当时人记载的情况是:“是时饥民去(离开)乡邑,十室已见八九扃;犁锄抛弃会渚泽,榱栋折辇来神京。”

  雪芹为了这种日月,也益发烦恼。他的心情,也觉不如往年,精神颇见委顿。

  因此,当春暖花开,每年要和朋友们赏花聚饮,图咏纪盛的,今年却一次也没有提起这种兴致来。

  三月初一,是敦诚的生辰;今年又恰值是敦诚的三十整寿。于是决定邀几位至交,到期热闹热闹。本家人不用说,外人中间,先就想到雪芹。敦敏体谅雪芹的处境,他是应酬不起的;而雪芹虽穷,却也不肯失礼不请(旗人最是不肯使礼数有缺的);若明请他来吃寿面,他一定又得为寿礼作难。于是敦敏就想出一个变通办法,先期数日,派人送给雪芹一纸便柬,上面只有一首小诗,别无他语。那诗是这样措词的:

  东风吹杏雨又早落花辰。
  好枉故人驾:来看(平声)小院春。
  诗才忆曹植,酒盏愧陈遵。
  ——上已前三日,相劳醉碧茵。

  敦敏这里的苦心密意真是不同寻常。

  敦敏费的苦心自是不小,然而哪里瞒得过聪明绝顶的雪芹的心眼去?他一看就明白了。

  去年闰了一个五月,今年的节气便都在月份上特别显早。去年祭灶日前夕就立了春,今年二月二十二已到清明;三月初八就是谷雨,二十四就立夏了:这和去年二月二十五才交春分,三月十二才到清明相比,简直差了二十天。“现时才当二月杪,去年这时花还没影子,而今年遍山桃杏,已将开遍了,花期真早,但为什么特要我三月初一必到那里呢?哦,原来是敬亭的三十整寿啊!”

  若在往常,说什么雪芹也兴兴致致地践约而至了。

  今年,雪芹竟没有到场。因此当敦敏说“阿弟开家宴,樽喜北海融”时,就只有“会者此七人,恰与竹林同”,这七人就是他的叔叔额尔赫宜,弟弟宜孙,敦顶叶,朋友朱渊,汪苍霖,加上敦诚和他自己。

  雪芹之所以竟不能来,贫病忧煎,一切原因,敦敏、敦诚两人也就洞若观火了。

  俗语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大概真有这种现象吧,不顺心的时候,竟然真是一事不了一事生。

  从今年春末夏初起,北京城厢郊区,出了一样百年未有的大事:痘疹成为惨祸。

  在当时,出痘是人生一大关,必须过了这一关,生命才算有几分把握,不但小孩,大人也如此。出痘,本是年年有,家家有的事,但到本年,却酿成一场空前的大惨剧。

  这一年,从三、四月起,直到十月止,北京内外,儿童死于痘祸的数以万计。

  雪芹的友人家,遭此痘灾的,单是敦家一门就是五口:“阿卓先,妹次之,侄女继之。司痘者何物?

  三试其毒手耶!然后又死阿芸。”一门内如汝姑、汝波、汝妹、汝兄,相继而殇,吾心且痛且恶,竟无计以避,汝亦终遭此荼毒耶!”敦诚因此是“即以目睫未干之泪,续之以哭私谓自药以往,可净睫痕,不意索小泪者相继于后;泪有几何?宁涔涔无已耶!”张宜泉家兄弟两支中小孩也是四口剩一。

  雪芹只有一个爱子,是前妻所遗,孩子又好,又怜他失母无依,所以特别珍惜,也是雪芹穷愁中唯一的一点挂心悦意的骨肉。在痘疹猖狂流毒的今年,家家小孩不保朝夕,遍地惶惶。雪芹为此,真是忧心如焚——不要说进城以会亲友,简直百事俱废。

  可是,哪里有雪芹幸逃的“命运”?他最怕的事终于临头了:他的爱子染上了痘疹。雪芹哪里又有力量给孩子“铒牛黄,真珠无算”?只有眼看病儿日近垂危,到了秋天,竟然不救。

  儿子殇后,雪芹悲痛万分,据传说,每天要到小坟上去瞻顾徘徊,伤心流泪,酒也喝得更凶了。虽经友人劝慰,也不能解。毕竟忧能伤人,再加上各方面的煎熬烦劳,不久雪芹自己也就病倒了。

  “举家食粥”的人,平时岁月已不易捱;病卧在床,营养皆无,医疗药物,更是分外之想。朋友中间或者尚能小助,但今年敦家丧祸连绵,泪眼不干,自顾兀自不暇,哪里还顾得及数十里外远在西山脚下的曹雪芹?可能连消息也不知道。雪芹的病,其病在心,外境得以拶逼,如何望好?他的病情由秋天起,日益严重下去。

  乾隆二十八年癸未的除夕(实已入公历1764年,当2月1日),别人家正是香烟爆竹,笑语欢腾的时刻,雪芹却在极其凄凉悲惨的情境下离开了人世!

  我们用什么话才能表达对这一位最伟大的文学家,在这个节日里贫病而死的崇敬悲悼的心情呢?真是感到词意俱尽。试以小诗一篇来结束这段叙述吧:

  哀乐中年舐犊情,卢医宁复卜商明?
  文星陨处西山动,灯火人间守岁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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