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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太后的鸾舆既已安置好之后,我们便得赶快走进宫去,把我们原是陪驾东幸的随从的地位,一变而为留在奉天宫内,恭候圣驾的留守人员。——说破了真是极可笑的——这里所说的我们,并不只是指点我们八个女官而言,连光绪,隆裕,和瑾妃都一起包括内;因为他们对于太后,一般也是处于臣下的地位上啊!我们虽然必须先进宫去,但不能从正中那扇大门而入,而且是不许乘轿的;于是我们都纷纷从轿子里走下来,让光绪率领着,鱼贯似的打左边的一扇较小的门洞里走进去。一进去,先是看见一片很广大的庭院,但我们的接驾礼,却并不能就在这一个庭院内举行;我们便穿过了它,走进了第二个同样大小的庭院,再从这第二个庭院,走到第三个庭院,这个庭院的面积,是更大了,比最先的一个,约莫大出一倍,我们就在这庭院里歇住了,准备接驾。

  我们走进来的时候,已将那宫中原有的一班古乐队,和袁世凯所借给太后的一班西乐队全带进来了;但为习惯所拘束,西乐队当然是不能在这种正式的典礼中演奏的,所以我们便只能依旧借重那一班可厌的古乐队。

  这时候,在各个庭院里,以及每一座宫殿之中,已早有许多太监分布在那执役了。这些太监,有一半是向来留守在这里的;其余的一半,都是当太后未启程以前,给李莲英预先打发来洒扫殿宇,收拾花木,并准备一切应用的东西,以便太后和我们到来的时候,不致于供应不周,所以当我随着光绪隆裕走进去之后,一瞧满眼全是熟人,一切布置,也和北京的皇宫差得很微,使我险些怀疑自己并不曾到奉天;只有几座大建筑物的式样,那是和北平截然不同的。

  不时也不容许我有充分的时间去细细观察,只看了个大概情形,便忙着准备接驾。我原没有什么东西好准备,可是大家都在忙乱着,我也就闲散不来了,其中忙乱得最厉害的却要算那一班古乐队。他们先是把那几个装乐器的架子装配了起来,各人站到了适宜的地位上去,然后让他们的下手打架子上挑出几种应用的乐器来授给他们。——这些所谓应用的乐器便是饶钹,铜锣,和小皮鼓等等;当然更少不掉那架九音锣。——待他们每个人都有把应用的乐器捧到了手里之后,接驾的准备工作便完成了;于是就有一个太监奔出宫去,知照那独自陪着太后在大门外等候的李莲英说,里面一切都准备好了。

  接着,又有一个太监跌弹子般的滚进来,向我们报告道:“太后起驾了!”

  这个消息一到,音乐便立即开始演奏起来,整院子的人,都一齐跪下去了。光绪是跪在正中那几级大理石的石级的旁边,这样,当太后下轿的时候,他便是跪得和太后最贴近的一个人了。他的背后,依次跪着隆裕和瑾妃。在他们两位的后面,照例总是我们八个女官。我们八个人是不分什么次序的,谁在前,谁在后,各人尽可随自己的意思而定,从不受什么拘束的。除却我们这一起十一位之外,其余的太监和宫女们,虽然依旧散布在四周,却不须排列起来,只看他们原是站在什么地方,便跪在什么地方;因此不仅在这第三层的一座庭院里,便是在前面两个庭院里,和其他各处,也都是一堆一堆的跪着许多人,凑就了一幅色调很鲜艳的漫画。可是这幅漫画中的人物,却并不包括那些奉天官员,因为他们是未奉宣召,轻易不准进宫的;而我们此刻在排演的这一套接驾的典礼,又是久已成为一种绝对内庭化的重典,非皇宫中人是不用想参与的。

  我们这一次重返故乡,无论在精神上,形式上,都是和寻常人的回老乡不同。第一,寻常人回乡多半是出于自动的,而我们却是绝对的被动;第二,寻常人回乡,十九是旧地重游,而我们却是初临故土。所以这种情形,实在是非常特别的!与其说在搬演一幕喜剧,无宁说是在目击一幕内心的悲剧的演出。究竟我那个曾经发生过什么感觉,不但如今追想起来,已是一些影象都没有;便是在当日,也不见得会有什么深刻而紧张的刺激。大概是那时候的我,正专心一致地在猜测太后对于这个老家将有何种感觉,因此自己反觉得懵懵憧憧了。

  读者也许要问:我为什么要这样的注意太后的感觉?是不是想测验伊的心理?这倒不是的!老实说:乃是为了我自己。因为太后的脾气是很古怪的,如其这一个老家所给予伊的印象是一种惨淡而阴沉的印象,那就不免要使伊发生出种种紊乱的思想,和许多焦躁的行为来,以致于使我们在这初到奉天的第一日,就不得过安静的日子。

  太后虽然已在门外给那十六名太监抬进来了,可是一忽儿却还不得就到,于是我便凑着在跪候伊老人家的时候,又偷眼向四面张望了一回。这一次的张望,已比先前更清楚些了:我看那几座大建筑物的外形,虽和北京有些异样,但显然已曾经过一番改造的工夫,不再象是几百年前的旧宫殿了。这一番改造和翻新工夫,也都是乾隆皇帝当日所规划的。我们见了他的手泽,便不禁要缅想这位英明清正的大政治家的文才和武略,而发生一种热烈的仰慕。

  隔了十分种模样,太后的鸾舆已打正中那一扇大门里慢慢地抬进来了,沉闷而单调的古乐,兀自在吹打着,但空气是格外的严肃了,象一个人独自在荒凉的古庙里,向一尊狰狞可怖的神像膜拜一样。其庄严肃穆的情形,实非笔墨所能形容。我们但听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在石阶上响动,便知道鸾舆已快升殿了;可是大家都依旧屏息气的俯伏着,谁也不敢抬眼皮来望一望。接着,又听见鸾舆着地的声音,象风吹叶落的声音一样的轻。因为那十六名太监都是十二分的谨慎小心,当然不会有大的声响了。他们把鸾舆歇下肩来之后,慌忙也就近处的空地上跪了下去,形成另外一堆的颜色;而太后的玉趾,便在同时开始践上了伊的故乡的土地。

  太后在一路进来的时候,想必也不免已打那轿帘的隙缝里窥看过,但伊所能窥见的,当然是很少,很不清楚的;因此伊老人家一下了舆,便站住身子,用一种非常关切的神态,尽量向四面八方浏览着,伊的眼力原不曾随着伊的年龄而起过什么变化,此刻伊又是特别的注意,所以我想伊必然把这里所有的景物,在顷刻间已一鉴无遗了!但伊站了半晌,兀是不动,仿佛是这些含有历史意味的景物,已象山海关一般的打动了伊的思潮了。我们这许多人还是战战兢兢地俯伏着,连呼吸也是格外的小心,以免因此惊动伊。这幅一人肃立,百人拜伏的呆照,足足维持了十分钟之久。后来伊就慢慢地移动了伊的脚步,但走不到五六步,便又停止了;大概是伊打算要瞧瞧另外一隅的景象,站在原处不便,所以要换一个地方,可以瞧得更清楚些。

  全部跪着的人,依旧象泥塑木雕似的一动也不动,一堆堆的颜色,象插在花瓶里的花一样地静止着;因为在太后不曾亲口宣谕,允许我们站起来之前,无论什么人,就是光绪,也不敢擅自动一动的。而声音是更没有了。这时候,只有太后一个人用一种极度矜持而细小的步子,在殿上徐徐徘徊着。伊的态度,在外表上似乎永远是十分镇静的;但依我的猜测,伊这时候的趑趄不前,实在是内心上很慌乱的表现。伊自己也许想就此找一个地方赶快去歇息歇息,也许又想领着众人先往各处去察看察看,也许又想:……总之,伊的心思必然很紊乱,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做才好,所以只得暂时在殿上徘徊一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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