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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姐姐,你别说了,我一想到他受苦,就禁不住要流泪。这几日,他和我讲他的经历时,遭际时,我是怎样的控制,才忍住了泪,否则我要抱着他放声大哭的,多么苦命的孩子呀!”

  “妹妹,你心要放宽些,我打电报让你来,就是让你欢欣一下,了结了这多年的企盼,可是你看你,整夜就是哭,哭坏了身子怎么办!你真有个好歹,我怎么向孩子交待,怎么向自己交待。我想,只有你在我在,孩子才有个知疼知热的人,否则孩子就变成一只断线的风筝了吗!”

  “苦命的三郎……”叶子便哭声大作。

  ……

  想到这里,他眼泪便滴落下来,洇湿了面前的稿纸,有几个字迹也变得模糊了:

  ……

  既至姨氏许,阍者通报,姨氏即出迓余母;已复引领顾余门曰:“其谁家宁馨耶?”

  余母指余,笑答姨氏曰:“三郎也,前日才归家。”

  姨氏闻言喜报曰:“然哉,三郎果生还耶!胡未驰电告我?”

  言已,即以手扑余肩上雪花,徐徐叹曰:“哀哉三郎!吾不见尔十数载,今尔相貌,犹依稀辨识,但较几时消瘦耳。尔今罢矣,且进吾闼。”

  ……

  姨氏以铁箸剔火钵寒灰,且剔且言曰:“……今三郎归,诚如幻梦,顾我乐极矣!”

  ……

  姨氏……凝思移时,且喘一声,复面余曰:“三郎,先是汝母(从中国)归来(日本),不及三月,即接汝(中国)义父家中一信,谓‘三郎上山,为虎所噬。’吾思彼方固多虎患,以为言实也。余与汝母得此凶耗,一哭几绝,顷增二十余年老态。兹事亦无可如何,惟有晨夕祷告上苍,祝小子游魂,来归阿母。”

  余倾听姨氏之言,厥声至惨;猛触宿根,肺叶震震然,不知所可。

  久之,仰面见余母容仪,无有悲戚,即力制余悲,恭谨言曰:“铭感阿姨过爱!第孺子遭逢,不堪追溯,且已成过去陈迹,请阿姨,阿母置之。儿后此晨昏得奉阿姨,阿母慈祥颜色,即孺子喜幸当何如也。”

  ……

  笔耕是艰辛的,艰辛中渗透着作者的心血;笔耕是痛苦的,痛苦中隐匿着作家的全部感情。五天后,当太阳又一次冉冉从东方升起的时候,《断鸿零雁记》写作进入了最后冲刺期,同时也是曼殊个人情感的阵痛期。尤其写到良子时,他手中的笔几乎拿不住了,差不多是沾着泪水在那里写作:

  登楼面海,兀坐之久,则又云愁海思,袭余而来。当余今日慨然许彼姝于吾母之时,明知此言一发,后此有无穷忧患,正如此海潮之声,续续而至,无有尽时。然思若不尔者,又将何以慰吾老母?事至于此,今但焉置吾身?只好取顺老母之意,客日婉言劝慰余母,或可收回成命;如老母坚不见许,则历举隐衷,或卒能谅余为空门中人,未应蓄内。余抚心自问,固非忍人忘彼姝也。继余又思:日俗真宗,固许带妻,且于刹中行结婚礼式,一效景教然者。若吾母以此为言,吾又将何说答余慈母耶?余反复思维,不可自抑。又闻山后凄风林,余不觉惴惴其栗,因念佛言:“身中四大,各自有名,都无我者。”

  嗟乎!望吾慈母切切勿驱哑羊可耳。

  ……

  余谛念彼姝,抗心高远,固是大善知识。然以眼波决之,则又儿女情长,殊堪畏怖;使吾身此时为幽燕老将,固亦不能提钢刀慧剑,驱此婴婴宛宛者于漠北。吾前此归家,为吾慈母;奚事一逢彼姝,遽加余以尔许缠绵婉恋,累余虱身于情网之中,负己负人,无有是处耶?嗟乎!系于情者,难平尤怨,历古皆然。吾今胡能没溺家庭之恋,以闲愁自戕哉?佛言:“佛子离佛数千里,当守佛戒。”吾今而后,当以持戒为基础,其庶几乎。余轮转思维,忽觉断惑证真,删除艳思,喜慰无极。归心归觅师傅,冀重重忏悔耳。

  ……

  小说终于脱稿了,一个内心深处充满痛苦、焦虑、忧郁的形象攸然立于纸上,看着《断鸿零雁记》中的三郎,再想想自己,心里那番感触几乎难以描述。可是他感到欣慰的是:自己的欲望实现了,多年的梦幻实现了。尽管这种实现,还有着一些不尽人意的地方,但是他觉得毕竟将心灵中的负担放下了。

  小说,很快在南洋群岛上一家日报刊载,紧接着上海的《太平洋日报》也开始连载。立时,《断鸿零雁记》在读者中引起强烈反响,人们交口称赞,说该小说是近期的一部不可多得的力作,大有扛鼎之势。随之商务印书馆又将它翻译成英文出版,还有人将小说改为剧本,搬上了舞台。

  《断鸿零雁记》的成功,使曼殊心灵受到了震动,他觉得他的心声还需进一步倾诉,他的“心灵史”还需要进一步丰满。于是,从1912年~1917年间,他又连续发表了《绛纱记》、《焚剑记》、《非梦记》、《碎簪记》、《天涯红泪记》等数篇小说。尤其《碎簪记》引起了更大的轰动,在《新青年》刚一发出,刊物就被抢购一空。陈独秀在这篇小说的《后序》中曾写道:

  余恒觉人间世,凡一事发生,无论善恶,必有其发生之理由;况为数见不鲜之事,其理由必更充足。无论善恶,均不当谓其不应该发生也。食色性也,况夫终身配偶,笃爱之情耶?人类未出黑暗野蛮时代,个人意志之自由,压迫于社会恶习者又何仅此?而此则其最痛切者。……

  值得赘此一笔的是,曼殊写小说本是以寻觅“雪爪鸿泥”为初衷的,可是,出乎他意料是,在作品的深刻内涵中,却迸发一种反叛力量,即是对传统道德的反叛,也是对旧世界的反叛……

  三十、特殊的软禁

  如果将小说,绘画比作两座山峰;

  那么曼殊便是连接两座山峰的彩虹。

  1912年~1917年,就在曼殊小说创作硕果累累之时,他的绘画也进入鼎盛时期。他不但画了大量的花鸟、山水,还画了各式各样的山野人物。一时间,收藏曼殊大师的绘画成了当时文人雅士的时尚。

  诗人高吹万就曾经乞讨般地给曼殊写过信,信中说:

  曼殊兄:

  阔别五年,积思成痗。山村无俚,我劳如何。前知师驾莅沪未久,忽复东徂。居未数旬,飘然又至。近悉是月更将重赴蓬山,万里瀛程,视同咫尺;盈盈一水,往来如梭。挂碍尽除,身心惧畅,闲云野鹤,欣羡可知。不敏蚓结蛰藏,萧然隐几,尘之世事,久付无闻。冷僻性成,乏善可述。惟文章结习,未能忘情。当此天地改观,河山生色,但望衮衮诸公,息争蜗角,闲气胥平;俾大好神州,立足巩固,则著书岁月,为日方长。时鸟候虫,乐无极矣。曩者不敏尝远寄缣缃,以诗乞画。荷蒙传语,当俟暇为之。明知能事从容,不受迫促,然不敏爱慕而欲得之心,固无日不系于荒寒萧散间也。比闻我师有重译《茶花女》之举,功德无量,未识何时可以脱稿?不敏已储三斗泪待矣。万绿覆窗,桐叶似扇。兴到援笔,不尽所怀。天梅自沪回,具道相念,甚感甚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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