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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那僧人站在船尾,正凝视着高远的云天,听了老翁的声音,立时转过头来,他不是别人,正是苏曼殊。他自印度回国后,一直厌倦城里的喧嚣生活,也不愿去寻访旧友,心中感到异常的苦闷、空落。举目尘埃,一切都是那样枯燥、寡淡,平淡得没有一丝色彩,没有一点生动气象。佛家讲究境由心造,心境改变,尘世万物在眼中当然也顿时黯然失色。有了这些厌倦之后,他便托钵在广州郊外僻壤处毫无目的漫游,有时风餐在树下,有时夜宿村头。乡村田园的安谧生活色彩,使他那颗近似破碎的心暂时得到了安稳。他是今天中午闲游在河边时,被老翁呼得上船的。想起那情形,他就觉得有趣。那会儿,他正枕着河边的一块漂木小憩,忽听得一阵哗啦哗啦的水响,他渐渐睁了眼睛,就看见了老翁的小船渐渐向岸边靠拢过来,他冲老翁打了招呼:“弥陀佛!”

  老翁便笑了,亲切地说:“喂,上船吗?”

  “上船?”曼殊坐起身子,笑了笑:“你这渔船,也搭客!”哈哈哈!老翁朗声笑起来,大手掌挥动了几下说:“师父,你这样说就外行了,渔船哪里写得就不能搭客,客船哪里写得就不能打鱼。我看你躺在那里,必是疲顿了。快来上船,咱这里分文不收的。或许可以节省师父一段脚力呐!”

  曼殊被老翁的豪爽之气所感动,翻身跃起,跳到船上,口中说道:

  “老人家,误你捕鱼了!”

  “捕鱼还能误吗?真是笑话!又不像种庄稼,农时不等人。干这营生就讲个散闲!爱捕时,就多撒几网,不爱干时便躺在船上看天。再说,这小小的河沟能有多大出息。我这次,是去赶海的!”

  曼殊被老翁的热情所感动,兴致也比先前高了许多,便奇怪地问:

  “莫非说,这窄窄的小河也通大海?”

  “你可别小看它,它的源头远着呐!据说它的发源地是高耸入云的昆仑山。从那里,水头要穿九九八十一座山头,通过八八六十四条江河,拐过七七四十九条弯子,才缓缓进入了南海。”

  听了老翁的“山海经”,曼殊心中暗暗发笑,他明知老者说得并不正确,可是他并不愿匡正。他觉得有些事情,带有一些民间传说的色彩时,反倒具有一些原始自然之美,如果一旦说穿了,弄得十分清白时,反倒显得寡淡了。因此他顺着老翁的话茬问道:

  “小河的入海口在哪儿?”

  “在崖山呐!”

  “崖山?!”

  “怎么,师父知道崖山?”

  曼殊没有回答,可他内心深处却翻腾起来。记得他在六榕寺出家的时候,师父赞初就多次给他们讲过崖山下海云寺的故事,讲他在海云寺里跟高僧学习佛法的故事。并发誓涅槃后也要将遗骨安葬该寺里面。于今,师父已经圆寂,看来葬在寺内无疑。平日不想还罢,今天一提起来,心潮立时涌动起来。须臾间,赞初师父的音容笑貌便浮现于眼前,他立时便产生要拜见师父的愿望,冲着老翁说:

  “老人家,我跟你去崖山行吗?”

  “去崖山?去崖山干什么?”

  “去崖山海云寺,看看我的师父。”

  “看师父,好!走吧!”

  于是,老翁便摇起双桨,小船伊伊呀呀的上路了。刚转过一个河叉子,老翁脖子一扬,就亮亮地唱起来:

  高山放羊羊满坡,
  阿妹洗衣下了河;
  阿妹啊!
  羊儿倒有嫩草吃,
  小哥口渴无水喝。
  小河有水乱大河,
  不怪别人怪自个;
  阿哥喂!
  你要喝水就开口,
  为啥看着我无话说?
  大河水多鱼儿多,
  对对鱼儿钻菱角;
  阿妹啊!
  谁叫你生得菱角样,
  撑得我眼皮不能合。
  阿哥人小怪话多,
  哪有鱼儿钻菱角,
  阿哥喂!
  要称菱角有多重?
  眼皮上面吊秤砣。

  唱罢,老翁兀自笑了,脸红红地说:“师父,当着你出家之人,我不该唱这浪里浪气的骚曲!”

  “老人家,喜欢唱啥就唱啥,我从不介意这些。再说,你这歌子唱得多好呀!”

  “师父,咱一个在水上捕鱼,怪孤单的,有时就靠唱曲来解闷呀!”

  曼殊听到这里,心里有些黯然,便不再言语了。眼睛只牢牢地盯着岸边的景色,似乎在想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想,过了多长时间,他有些不记得了,反正当老翁提醒他要站稳的时候,他才猝然发现,夕阳在前面已经落入河面了,静静的河水呈现着玫瑰的颜色。

  “师父!”老翁又看了一眼夕阳说:“天色已晚,我看今天到不了崖山了。”

  “那我们就歇息一下,明天接着赶路。”

  “在哪里歇息呢?”老翁看着曼殊。

  “前面那棵大树怎样?就在那儿系上船,住上一晚。”

  “能行吗?”

  “怎么?”

  “我是说……”

  “莫非老人家经受不住野外的风寒?”

  “我!哈哈哈!”老翁大笑起来,“师父,实不相瞒告诉你,我们水上人,从小头上没遮过半片瓦,专与风霜雨雪为伴,不要说在野外过夜,就是卧冰爬雪的事也常有。我是担心师父你……身子娇贵,别受了风寒。”

  “老人家,你是有所不知。”曼殊摆摆手说:“我们出家人可不像你想的那么娇贵。你想啊,我们浪迹天涯,行脚四方,什么样的辛苦没有吃过?都吃过。”

  “好!那我们就靠岸吧!”老翁猛一划桨。

  “拢船!”

  ……

  夜晚,天阴沉沉的,看不见星光,看不见月色,连一丝风儿都没有,天气闷热得吓人,无疑这是大雷雨的前兆。

  老树下,老翁叼着烟袋和曼殊闲聊着。他们从盘古开天,一直唠到大清民国,从都市百态,一直唠到乡野趣事……他们没有固定话题,没有固定模式,由着话头信马游缰地向前走,走到哪里,就唠到哪里。

  老翁极健谈,生活经验又颇为丰富,且有满肚子来自乡野的学问。这越发引起了曼殊的兴趣,黑暗中,他几乎不错眼珠地看着老翁。

  老翁又抽了口烟,说:“师父,我的眼拙,不识真人。可是,我看你不像我们乡村里的那种酒囊饭袋的和尚。”

  “那……”曼殊笑了一下说,“那你看我是什么人?”

  老翁又尽力端详了一下曼殊,眨了眨眼睛,朝外喷了一口烟说:“这……我倒看不大准。可是我就有这么个感觉。我就觉得你不是一般的和尚。”

  “我不一般?!哼哼!”曼殊笑了笑:“我倒看你老人家挺不一般的,你可不像个村野渔夫。”

  “我不像,我像什么?”老翁挺得意地笑了,“莫非我还像个帝王、宰相?”还未待曼殊回答,他接着又说,“就是真的拿帝王宰相的位置换我这渔夫,我也不干的。”

  “那为什么?”

  “你想那皇帝老儿有我这渔夫轻闲吗?”

  “这倒是。”

  老翁一边吧嗒着烟,一边说,“我倒想问问师父,你安心于佛门,它都有什么好处呢?”

  “好处?”曼殊愣一下,随即问,“你说都有什么好处?”

  “恕我粗人直言,我想师父步入佛门,也大概是和我老汉求得一种状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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