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方,苏联诗人叶赛宁生前和死后一直享有很高的声誉,被认为是最能体现俄罗斯诗歌传统的抒情诗人,而在苏联本土,叶赛宁的诗歌地位却并非无可争议: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里,他背的是“颓废诗人”的恶名。这种恶名的根据主要来源有二:一是他的自杀,二是他为“无赖汉”唱赞歌。他的许多诗作在一些人的心目中,是对无赖汉、妓女、低级酒馆的美化、迷恋、欣赏和崇拜。然而只要我们时刻记住,这类诗篇同样是诗人内心的袒露,并非客观的描写或暗示、影射当时的社会现实,便可从中看出叶赛宁的忧郁和对解脱的寻求。
叶赛宁自杀之后,苏联文艺界立即掀起了一场猛烈的批判运动,文艺界纷纷指责他的“悲观和颓废”情绪。从此,所谓“叶赛宁情调”便成为悲观、颓废情绪的同义词了。然而,就实质来说,所谓“叶赛宁情调”,其实就是指他的忧伤情绪,就是指他诗歌那“淡淡的哀愁”基调。
这忧伤的情绪,这“淡淡的哀愁”既包含着诗人的个性特点和气质,也体现着诗人的创作风格,其忧伤情绪的产生是既有主观因素又有社会根源的。
叶赛宁经历过第一次世界大战、两次革命、“谁战胜谁”的空前残酷的国内战争、前所未闻的饥荒、国民经济的全面崩溃……那是一个大动荡、大改组、破旧立新、天翻地覆的混乱时代。直到20年代初期,人们还有的欢呼、斗志昂扬,有的惊恐、迷惘、手足无措。那时,苏联诗坛上存在着形形色色的文学团体和美学流派,其中包括“左”倾的无产阶级文化派和未来主义者。各种流派的诗人、作家、画家、导演都在俱乐部、咖啡厅、剧院里争论不休,可说各个角落都在就艺术创作问题进行论战。一时间,豪言壮语已成为一种风尚,什么样的艺术形式的试验和探索都有。而在叶赛宁的全部抒情诗中,读者却见不到此种高调的影子,也看不到标新立异的艺术形式探索。叶赛宁与众人不同。
根据莫斯科第一大学的精神病院所整理的病历来看,叶赛宁之死并非由于悲观厌世,他“从1925年11月起,就患有因酒精中毒引起的谵妄症和迷幻症”。①而此前他酗酒闹事是出了名的,且多次“记录在案”,还常常在警察局的冷板凳上过夜。这可能是叶赛宁自寻短见、离开人世的主观原因。客观上呢?根据当代诗人斯·库尼亚耶夫所提供的最新材料我们知道,叶赛宁周围的诗人,先后几乎全部被清洗,而在这些人的肉体被消灭之前,精神上就已遭到了摧残。其中,叶赛宁的挚友阿列克赛·加宁,早在1925年就被无情地镇压;其他诗人,如尼·克柳耶夫、谢·克雷契科夫、彼·奥列申、瓦·纳谢得钦、帕·瓦西里耶夫、伊·彼利勃鲁德内依等,都在30年代惨死在监狱和集中营里。①叶赛宁在生前的最后几年里,精神上已感受到无形的压力和苦闷。
①参阅戈登·麦克维著《邓肯与叶赛宁》第314页,上海音乐出版社,1989年。
①参阅斯·库尼亚耶夫:《一切从标签开始》,《立场》,“苏维埃俄罗斯”出版社,莫斯科。1990年。
十月革命前,来自农村的叶赛宁被贵族诗歌称为“农民诗人”,其中既有对他给死气沉沉的诗坛所带来的大自然的清新气息的赞赏,也含有对这位俄罗斯农村土生土长的诗人的“土气”的鄙夷。然而,叶赛宁的气质,他的聪明才智和自尊,使他偏要“大闹诗坛”,显示一下“农村诗人”的高明:不仅以诗使城市人惊叹,还要以“风度和派头”给城市带来非同小可的震惊。这就是为什么他时而一身农民打扮,出入贵族沙龙,时而又西装革履,进出低级酒馆,酗酒闹事、一醉方休。
十月革命后,叶赛宁政治上是拥护苏维埃政权的。这不仅表现在他所创作的一系列革命题材的优秀诗作方面,而且还表现在他在国外期间的言行。1922年,叶赛宁在回答柏林一家报社的记者问时强调说,他热爱俄罗斯,而且,除了苏维埃他不承认任何政权。叶赛宁在国外,在柏林或在巴黎,都曾滥饮烈酒,但任何时候他都能保持政治上头脑清醒,坚决回击白俄侨民或西方资产阶级文人的挑衅,“不能容忍任何对苏维埃国家的污蔑。”
在诗歌创作方面,30年代初期,叶赛宁基本上属于意象派。意象派《宣言》正式发表(1919年1月)的时候,叶赛宁同留里克·伊甫涅夫、阿纳托里·马里延戈夫、瓦季姆·舍尔舍涅维奇一起在这个《宣言》上签了名。这些诗人表面上看来个个都是花花公子模样,愤世嫉俗、玩世不恭。他们建立了自己的出版社,仅1920—1921年间就出版了三十余种诗集。他们有自己的活动场所——“飞马站”,在那里聚会,朗诵诗歌,探讨技艺。叶赛宁一度是意象派的核心人物之一,并以意象派诗人而自豪。1923年,叶赛宁曾打算在巴黎出版诗集《小酒馆式的莫斯科》,尽管这一计划未能实现,但叶赛宁当时就连书的封面乃至收入哪些作品也都考虑好了,甚至打算在封面上注明自己是一位“意象派诗人”。①
①参阅戈登·麦克维著《邓肯与叶赛宁》第254—255页,上海音乐出版社,1989年。
意象派诗人活动场所“飞马站”的存在时间是1919年至1924年底。
内有舞台、乐队,墙壁装饰是由意象派画家雅库洛夫设计的;意象派诗人们的诗句则作为标语挂着。“飞马站”里艺术气氛很浓,仿佛是意象派诗人创造的“极乐”世界的幻境,同时,又是现实中一个花天酒地、放荡不羁的地方。这在叶赛宁身上留下了相当深刻的烙印。本来,意象主义者的艺术主张、美学观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有益于诗歌形式的探索和发展的,无可非议,但意象派诗人的无政府主义倾向的政治立场却是与当时的苏维埃现实格格不入的。以叶赛宁和马里延戈夫为首的意象主义者,常常聚集在他们所拥有的只有知识分子才能进入的“飞马站”夜总会里,大发政治议论,信口开河,不负责任地攻击一切。也许,这正是叶赛宁及其周围的诗人和艺术家当时不能见容于社会的直接原因。然而,叶赛宁即使在完全属于意象派时期,也不曾为意象主义所束缚,而始终忠于自己的感情,忠于自己的艺术信条,创作出一系列感情真挚、艺术风格独特的抒情诗。1923年下半年,《小酒馆式的莫斯科》一书的中心组诗《无赖汉之恋》出现了,实际上这是对当时莫斯科塔伊罗夫小剧院的女演员阿芙古斯塔·米克拉舍夫斯卡娅的献诗。叶赛宁狂热地迷恋着这位美人儿,但对方知道此时的叶赛宁刚从国外归来,而且跟妻子伊莎朵拉·邓肯感情不和,关系趋于破裂,因而对诗人的追求起初反应冷淡,这使叶赛宁十分痛苦。组诗《无赖汉之恋》就是在这一背景之下创作的,其中渗透着细腻的感情,又有对个人命运的沉思,艺术上颇具概括意义,可以看作是诗人感情上乃至创作上从“小酒馆阶段”向精神上得以“康复”的阶段过渡。
叶赛宁是通过自己的朋友马里延戈夫的妻子安娜·鲍里索夫娜·尼克里季娜与米克拉舍夫斯卡娅相识的。那是1923年夏末秋初,在马里延戈夫的客厅里他们相遇……此后,在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里,他们每天相约相见,在莫斯科漫游,也去郊区的树林里久久地漫步。金色的秋天已经来临,这对恋人此时仿佛进入幻奇的童话世界,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对叶赛宁来说,这有如初恋。米克拉舍夫斯卡娅后来回忆道:“叶赛宁
悄声对我说:‘跟您在一起,我简直像个中学生。’并且微微一笑。”①他们还常常在意象派诗人的“飞马站”约会。
①《同时代人回忆叶赛宁》第84页,文学出版社,莫斯科,1986年。
与“美妇人”米克拉舍夫斯卡娅的热恋,激起了诗人灵感的火花,而在燃起的情感烈火中诞生了这组爱情抒情诗杰作——《无赖汉之恋》。
如果说诗人过去所写的爱情诗是以浪漫主义爱情为创作宗旨,那么这一组诗便是旨在通过对抒情主人公内心冲突的揭示,歌颂纯洁崇高的爱情了。在一月有余的时间里,“美妇人”仿佛成为诗人的诗神。成为他的灵感的伴侣和情感海洋的指路明星。此时,米克拉舍夫斯卡娅的美,已使叶赛宁神魂颠倒。而在米克拉舍夫斯卡娅眼里,叶赛宁正是罕见的美男子:他的眼睛呈浅蓝色,像蔚蓝的天空和湖水一样美;他的头发柔软,自然的发鬈金光闪闪;他的嘴唇灵活多变,富有表情……
叶赛宁有过多次爱情经历。他与美国舞蹈家伊莎朵拉·邓肯的恋爱以及与列夫·托尔斯泰的孙女索菲娅的结合是大家比较熟悉的,可他与莫斯科小剧院的女演员米克拉舍夫斯卡娅之间的这段浪漫小史,知道的就不多了。《无赖汉之恋》乃是叶赛宁为这位“美妇人”所创作的组诗总称。这一组诗体现出心灵对美和爱的向往,渗透着心与心之间如火如荼的互盼之情和情感火焰的跳跃。一位画家曾说伊莎朵拉·邓肯和叶赛
宁当年的恋爱“像十二级台风,来势凶猛。”①是的,那是正负电极的碰撞和熔合,爆发出耀眼的闪光!而叶赛宁与米克拉舍夫斯卡娅之间的恋爱却稍不同,因为他们双方都各有婚姻束缚:叶赛宁与邓肯的婚约未解除,而米克拉舍夫斯卡娅已有丈夫和一个男孩。用东方人的眼光来看,他们的关系属于“婚外恋”。这就决定了他们的感情的双重性:炽热而又压抑。
①安年科夫:《见闻日记》,1966年
叶赛宁曾出游德国、比利时、法国、意大利和美国,归来时便与妻子邓肯分居两地,而且没有自己固定的住处。他时而住在女友别尼斯拉夫斯卡娅那里,时而住在意象派诗人马里延戈夫家里。就是在马里延戈夫家里他结识了女演员米克拉舍夫斯卡娅,不久便双双堕入情网。
说也奇怪,古今中外天才诗人的命运和生活道路总是大起大落、坎坷不平,仿佛缺此而不能成其天才诗人似的。在朋友圈子里,人人都认为那是叶赛宁的“秋恋”。的确,叶赛宁的组诗《无赖汉之恋》处处流露出“秋”的凉意和“秋”的痕迹。叶赛宁的创作道路和个人命运都是很复杂的。这也是当时文化界议论的中心话题,是如何评价叶赛宁的论争焦点所在。作为一位少妇,米克拉舍夫斯卡娅颇具姿色,在当时莫斯科小剧院的女演员中也许是最“迷人”的。岂知那是一个徒有其表,心灵空虚的女人。在当时的莫斯科小剧院里,她表演才能十分平庸,除了姿色似乎别无长处。但她极其好奇和追求虚荣。她本不知早已轰动诗坛的叶赛宁为何许人物,可是自从在女友家里与叶赛宁相识之后,便千方百计探询诗人的一切,包括诗人刚从国外归来以及与妻子邓肯感情上的破裂和满怀的苦闷。并以其天性的诱惑之魅力向诗人展开了进攻,而对方的弱点恰恰在于容易被女性的姿色俘获,从而束手就擒。这位好奇心极易得到满足的女演员,倒有一副清醒的头脑,她意识到叶赛宁那豁达大度的气质和挥金如土的派头,远不是自己心目中理想伴侣的形象。在一个多月的“形影不离”和“如胶似漆”的狂热恋爱之后,她便想以“冷漠”来逐渐平息沸腾感情的波澜,悄然地离他而去。在与诗人相恋的这段时间里,米克拉舍夫斯卡娅常常感到愧对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常常面对着安然入睡的儿子而惆怅。这种时刻她便暗下决心离开诗人。然而,每当她看到其他女子接近叶赛宁时,便又抑制不住内心的嫉妒,于是又不顾一切地投入诗人的怀抱,哪怕明知是“飞蛾扑火”也心甘情愿。可是,待到激情冷却之后,这“美妇人”就又恢复了理智,眼前浮现的仍是孩子和丈夫……
诗人往往是“怪人”,他只承认自己那诗人的感情,不理睬理智的逻辑,正如中国现代诗人徐志摩当年所说:“他们的要求与需要不是寻常人的要求与需要;他们评价的标准也不是寻常的标准。他们到人间来一样的要爱、要安慰、要认识、要了解。但不幸他们的组织有时是太复杂太深奥太曲折了,这浅薄的人生不能担保他们的满足。只有生物性生活的人们,比方说,只要有饭吃,有衣穿,有相当的异性配对,他们就可以平安的过去,再不来抱怨什么,惆怅什么……一个诗人或艺术家快活的时候简直是发疯,也许当着人前就搂住了你亲吻,也不知是为些什么。他发愁的时候一张脸绷得老长,成天可以不开口,整晚可以不睡,像是跟谁不共天日的过不去,也不知是又为些什么。”①是的,这种看来是不可思议的特性,也许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那种“诗人的气质”,就是诗人所固有的独特激情!也许,正是因为有了诗人的这种独特的激情,世人才有可能读到由激情升华出来的诗歌。英国诗人拜伦曾说:“正如波浪撞成了飞沫,激情变成了诗歌。”
①《白朗宁夫人的情诗》,见《徐志摩译诗集》第173—174页,湖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
《无赖汉之恋》的这一题名有如法国现代派诗人波特莱尔的《恶之花》,本身就表明是一种大胆的艺术构思,其效果不能不使人为之惊叹。
《无赖汉之恋》记录了诗人恋爱史上的一段插曲,那复杂的、微妙的情感活动和心态谱写成一曲曲哀伤和幽怨的恋歌。不管读者处在哪种年龄层次和文化层次,似乎都会受到诗歌基调的感染,陷入无限惆怅、感喟和叹息之中。诗人爱情生活中的这段插曲,情感的波澜跌宕起伏,有始有终,宛如一部中篇小说。而从记录心灵历程的角度来说,勃洛克是对的,他曾明确指出:爱情抒情诗可看作是诗人的“诗体日记”。组诗《无赖汉之恋》正是叶赛宁爱情生活中的一段“心灵历程”的记录,它对了解诗人的生活经历和思想感情具有特殊的意义。这一组诗在艺术表现上极富特色:有正面描写又间以烘托,有叙事又有抒情,每一首都感情真挚而又鲜明,既表现了诗人的审美理想,又体现了诗人对人生的见解。
情感纯真自然,清新质朴,是心曲和柔情的结晶,是信仰的曲折表达。
而在叙事与抒情的融合中,又渗透着理性的深思。也许,正是在这情感极其凝聚而又复杂的组诗《无赖汉之恋》里,诗人才注入了自己的心灵和憧憬。
抒情组诗,《无赖汉之恋》本拟在1923年12月刊出,后因故未能发表,1924年收入列宁格勒出版的《小酒馆式的莫斯科》诗集里。这一组诗共有7首,就实质来说,它们足以为一部反映叶赛宁“秋恋”的纪实小说提供充分的素材。的确,在诗人的一生中,那一月有余的浪漫生活,也许是使他铭记在心的“美妙的一瞬”,也许是他内心常常泛起痛苦感受的“一瞬”,但不管属于哪种情况,组诗《无赖汉之恋》中的每一首都留有诗人心灵的印痕。
叶赛宁的真正爱情抒情诗,总是以其崇高的思想、纯洁的感情而使读者的心弦为之震颤和共鸣,其中总是饱含着“剪不断、理还乱”的无
限柔情,令人惆怅和叹息。组诗《无赖汉之恋》①的开篇《淡蓝色的火焰已经升腾》便是如此。诗的前两节是抒情主人公对离开故乡、进入城市之后的生活的概括:惹是生非、逞能好强、贪杯恋色、放浪形骸。诗人很不满于自己的沉沦,对昔日放荡生涯的概括,集中抒发了醒悟之后的慨叹和感伤。而这都是因为有了真正的爱,有了对“美妇人”的一片痴情和浪子回头的决心:
①组诗《无赖汉之恋》即《一个流氓的爱情》(乌兰汗译),详见《苏联文学》1990年第1期。笔者在引用译诗时,局部稍有修改。
如今我不喜欢灯红酒绿了,
不想虚度人生,无所顾忌。
爱情能给人信心和勇气,能使人增添进取的力量,与虚度年华的过去诀别。诗人是以与“旧我”诀绝的方式来表露心迹的。其中“淡蓝色的火焰”乃炽烈激情的象征,它标志着诗人内心那纯洁的爱有如“火焰”般燃烧和“升腾”,又隐喻着诗人摆脱精神危机、离开令人“魂迷”的“小酒馆”的决心,就像黎明冲破拂晓前的黑暗,势不可挡。如果说“过去”抒情主人公“有如一座荒芜的花园”,“贪恋过女色和美酒”,在不好的名声中,“自暴自弃”,那么“现在”已“不再闹事,制造事端”,也“不再纵情饮酒和狂舞”,“不再无所顾忌地把生命虚度”了。此时诗人吐露的是“最温情的话语”,吟唱的是“最缠绵的歌唱”。面对如此这般美丽、纯洁圣女似的“美妇人”,抒情主人公虔诚地表白了自己的爱情和决心:
我头一次唱起痴情的恋歌,
决心不再惹是生非,逞能好强。
我愿永远跟随着你,
去遥远的故里,去异国他乡……
诗人不仅陈述了自己那新的生活态度,表现出对爱的追求,而且还坦地表明自己内心的渴望:
我愿永远不再走进酒馆,
我愿永远不再握笔写诗,
哪怕只为了能轻触你的手臂,
还有你那秋色的发丝。
组诗《无赖汉之恋》的诗题便是作者绝妙的自我造相,那自由不羁、我行我素的浪漫风度惟叶赛宁方能有之。其风流自赏之意也在这开篇中溢于言表:
轻盈的脚步,苗条的身躯,
但愿你那执着的心最终为明白,
一个无赖汉是多么温顺,
一个无赖汉是多么会爱。
诗人用直率的笔调,把自己过去的生活加以“轻描淡写”,勾勒出一个栩栩如生的“无赖汉”形象,让面前的“美妇人”了解,进而又表决心,目的在于让对方知道自己是个回头的“浪子”诗人。
《无赖汉之恋》中的每一首都有自己独特的音调和色彩,其中,就情调来说,最乐观的便是这第一首。在这里,诗人所钟情的“美妇人”
尚未露出离他而去的迹象。可想而知,她被突然拜倒在自己面前的抒情主人公骤然袭来的激情惊呆了,被他那内心的情感火焰烤得不知所措了。这“美妇人”简直成了诗人的“守护天使”和“圣母”,当然,首先是使诗人焕发青春、激起灵感的“缪斯”。请看诗人的一片痴情:
我只希望能凝视着你,
看见你眼睛里金棕色的深潭。
这里,“深潭”是一个独特的艺术意象,仿佛那是一个幻奇的美丽童话世界,诗人将不顾一切地纵身跃入,去寻找和拥抱人生的幸福。然而,幸福是不可能有的,因为他们之间还有“第三者”存在。于是,抒情主人公的内心痛苦和情感矛盾便以极其激烈的斗争形式突现出来:
哪怕你不喜欢我的过去,
也别为此而去亲近别人。
是悔恨自己不好的名声?是担心恋人的离去?此时此刻恐怕是两种心态错综复杂,兼而有之。叶赛宁自喻“无赖汉”,也许就是为了充分描绘当时那矛盾而复杂的真情实感,并非以这一形象而自我否定。就其天性来说,“无赖汉”也像常人一样对爱情有所追求。也许正是由于其“无赖汉”形象,对爱的企盼和追求才有别于常人而更为痴情!组诗《无赖汉之恋》之所以能深深打动读者的心,引起共鸣,其原因恐怕就在这里。
在叶赛宁的诗中,原不乏歌咏故乡自然风光的佳作,也不乏抒写“淡淡的哀愁”的名篇,而《无赖汉之恋》耐人寻味之处,在于它将缠绵悱恻的柔情与豪迈旷达的胸襟成功地调合起来,形成了完整的形象和意境。
一方面是“惹是生非,逞能好强”,一方面是温情脉脉,把“恋歌”歌唱。这看似无法调和的事物全都由“无赖汉”这一形象统一了起来。这样处理,应当说,在艺术上是独辟蹊径的。
《像所有的女性一样……》是《无赖汉之恋》中的第二首。诗人一开始便将抒情感受形象加以深化和典型化:
像所有的女性一样,你也是普通女人,
如同千千万万俄罗斯妇女。
你熟悉那四周清静的黎明,
你熟悉深秋令人皮肤青青的凉意。
诗人没有进一步去突出“美妇人”的绰约风姿,而强调她是个“普通女人”,这显示出诗人从浪漫主义幻想向现实生活过渡的意图。是的,对诗人及其所痴恋的对象来说,两者毕竟都不是初恋。或许,诗人对米克拉舍夫斯卡娅的迷恋,此时还不能被称作爱情,而只是对美的崇拜,对异性的吸引。然而,此时在诗人的心目中,那是一个崇高的完美的女性,其身上闪烁着女神般的光亮,抒情主人公所怀有的是无比纯洁的感情。
“美妇人”的名字“阿芙古斯特”意为“八月”,令诗人联想到“秋天”的情景:秋高气爽,天色蔚蓝,然而黎明和夜晚又使人感到“清冷”和“微寒”。也许正是这袭人的“凉意”让诗人的心“专注起来”,脑子里思想驰骋,把意中人的脸庞同故乡一带教堂里的圣像面容重叠起来。
而过去,大概是在诗人未成年的时候,“曾唾弃”那些圣像,如今却是“最温柔最亲昵”的话儿涌上了心房。此时诗人把自己感情的突变上升到生理现象的高度和理性探索的深度:
躯体需要的东西太多了,
我不想飞向那深邃的苍穹。
有如八月里的凉风拂面,
你的名字何以如此动听?
至此,诗人仿佛又感觉到“美妇人”对他滥洒感情的“过去”耿耿于怀,于是就开诚布公地袒露自己的内心,把那“没有快乐的幸福”感情加以理性化归纳,认为那都不过是异性之间的吸引罢了,有如“草原上的公马对母马的眷恋”。诗中的这一比喻未免有点粗俗,但却体现出诗人对这个“从小就知道”的道理的本质性的理解。这里毫无对肉欲激情的表现,而是对追求圣洁感情的描述。对女主人公来说,诗人只不过是她难以舍弃的情人。而对诗人来说,“美妇人”却是他理想爱情的化身。也许,这正是悲剧产生的真正原因。
爱使心灵纯洁、美丽。异性之间的吸引经理性的催化,升华为圣洁的爱情。是的,“爱就是美,就是火”,爱能洗涤、纯洁人的心灵。“美妇人”那窈窕的身姿、秀丽的倩影时时浮现在诗人的脑际。这痴恋之爱所迸发出的激情,在诗人的笔下统统化作了忧伤的诗篇。
围绕着这第二首诗,当年,叶赛宁的妻子邓肯与“美妇人”米克拉舍夫斯卡娅曾发生过“情敌”之间的一段插曲。作为一个感情细腻的女人,邓肯深谙女性美的独特之处对异性的吸引力和魅力。她曾利用米克拉舍夫斯卡娅相见的机会,强调叶赛宁的诗行“像所有的女性一样,你
也是普通女人”正是指她的“情敌”米克拉舍夫斯卡娅。①邓肯本以为这会深深刺疼对方,殊不知米克拉舍夫斯卡娅此前对叶赛宁的这首献诗已作过详细的研究,注意到继这一诗句之后的一系列意象及其所蕴含的柔情。可以想象,米克拉舍夫斯卡娅听到邓肯的“阐释”之后,必定会礼貌地报以漠然的微笑。
①参阅《同时代人回忆叶赛宁》,第89页,文学出版社,莫斯科,1986年。
《尽管你已被别人吸干……》是组诗《无赖汉之恋》中的第三首。
“失望”的调子在诗中渐渐明显了,“美妇人”的形象也渐渐溶化在诗意的雾中:
尽管你已被别人吸干,
可是毕竟给我留下了
你发间透明的烟雾,
你眼睛里深秋式的疲劳。
退一万步来说,诗人还是感谢“美妇人”的,因为她为他保留了人生中最珍贵的东西——对道德价值的信念,由此诗人仿佛又恢复了自己的青春和自信心。这真正的爱情把诗人从过去那沉醉于美酒和惹是生非的迷幻中“摇”醒了,使他深入思考自己的命运,明白自己在生活面前和祖国面前的责任感:
如今我同许多人都握手言和,
不损失什么,也不勉强,
我觉得俄罗斯完全变了,
墓地和茅屋也变了模样。
这样的变化是由“美妇人”联想到“秋”的意境而引起的。是的,“秋”本是令人遐想和善感多怀的季候,何况又是诗人面对着自己痴恋、仿佛稍纵即逝的“美妇人”!此时,多情的诗人已将“美妇人”视为“秋”的化身,认为她“比青春,比夏天更珍贵”。这种时刻的“秋”也许使诗人进而联想到“冰肌玉骨”,经得起寒冷考验的特性。这大概是诗人对“美妇人”的一种期望和赞美。诗人运用象征的手法,有时把内心的情感赋予自然景物,有时用自然景物表现心灵的境界。诸如“秋天的疲劳”、“秋天的年龄”的意象,都是隐喻和象征,既透露出埋藏在诗人心灵深处的凄凉和寒意,也标志着诗人本身的“成熟”。“青春”也好,“夏天”也好,则隐喻着具有爆发力的炽烈的激情。这就是说,主人公在人生道路上,在情感方面已经“成熟”了,善于冷静地总结自己的过去,并且能够以理智控制自己的情感。然而,字里行间,痴恋之情仍缱绻不已,柔肠百转,情意绵绵,足见诗人的艺术功力。
《亲爱的,让我们坐在一起……》是组诗《无赖汉之恋》中的第四首。这首诗的第一节与最后一节遥相呼应,突出了“情感风暴”的主调。
抒情主人公呼唤对方分担自己的孤独:
亲爱的,让我们坐在一起,
相互看看对方的眼睛。
我愿意在妩媚的目光下
谛听暴风雪般的激情。
这“吁求”式的诗句简洁地表现了诗人对爱情的期待和渴望。诗人热切地等待着“美妇人”与他通过心灵的窗户传递爱的信息,渴望谛听她那暴风雪般呼啸的激情!正是在这首诗里,作为一个“回头”的“浪子”,诗人以震动人心的深情抒发了对故乡的眷恋,让“美妇人”同自己一起去故乡作一次神游和巡礼:
如今那儿也是这样的秋天……
枫树和椴树的枝杈挺伸,
像爪子似的伸向窗前,
寻找记忆中的故人。
诗中既有对故乡的怀念,又有对自身成长的回顾,还有对人生哲理的思考。故乡的一切都是那么有情,那么亲切,尤其是向窗前挺伸和探询的枫树、椴树……在诗人的成长过程中,就连故乡的蛙鸣也是一种“乐声”,更不用说“处处花开的草原”会多么令人心旷神怡了。然而,如今那里早已人去屋空,只有月光照射着普通墓地上的十字架,而那墓地正是远游的“浪子”迟早的归宿……奈何,人生短暂,世上“所有起伏不平的道路,只为生者倾注欢乐。”至此,诗思停住,仿佛从幻境中回到现实,诗人再一次呼唤“美妇人”同自己坐在一起,分担孤独感。是的,故乡与大自然,客观世界的一切都是永恒的,人却随岁月的流逝而渐渐走向十字架林立的墓地。想到这里,有谁不会感到凄凉和悲哀呢?是啊,既然你我都将是世上匆匆的过客,哪怕通过眼睛这心灵的窗户看到“暴风雪般的激情”岂不也是一种幸福?!这诗是爱的呼唤,是爱的吁求。它发自诗人的内心,真挚、深沉而又凄婉,绝无“享乐人生”的影子,更非“玩世不恭”!
坦诚的回忆蕴含着无限的柔情。故乡的一切都是那么有情,那么值得留恋。不消说,这里的深远寓意在于:连故乡的物都那么有情,何况这故乡“土生土长”的诗人!此诗表面上看来传达的是凄清孤寂的乡愁羁思,实际上是诗人借“美妇人”眼睛的妩媚来排遣心头的凄黯。联系到叶赛宁的恋爱史,我们知道他几度结婚却没有一次得到幸福,自然有其难言的苦衷,或许正是在这样一种背景下诗人才愁肠满怀地望着对方的眼睛,谛听情感波澜的翻腾!自然,此诗不乏时间如流、人事如烟的惆怅,但从整体来说,恰恰体现出诗人那“淡淡的哀愁”式的创作基调。
如果说在《亲爱的,让我们坐在一起……》中所抒发的是一种莫名的失落感和惆怅,那么在第五首诗《我满怀忧伤地凝视着你》里,则明确点出了惆怅的原因:
别人的嘴唇带走了你的温暖,
带走了你躯体的颤栗。
变得麻木的心灵
仿佛淋下绵绵细雨。
明知“美妇人”已委身于别人,却还对其痴情,堕入情网而不能自拔,心灵怎能不“变得麻木”,如同淋浇着绵绵无期的“细雨”!
这诗不论从音调、色彩或思想情绪来看,都是极其低沉、晦暗和悲郁的。抒情主人公已明确意识到“美妇人”的永久离去,就像继八月之后九月的必然到来。如果说八月还只是给人带来“凉意”,那么九月则意味着冰冷的“深秋”!诗人眼前所见的必然是一片衰颓的景色:黄铜般的柳枝,潮湿,腐烂……然而,这只是外界的景况,真正影响诗人心态的却只缘别人的嘴唇带走了“美妇人”的温暖和躯体的颤栗。不过,抒情主人公并没有一蹶不振、颓唐落寞,而是从大自然的规律联想到人生人世:
我们也会这样凋谢,
像花园里喧闹一阵的过客……
此时,可以说,诗人已摈弃了极度悲哀的那种情绪,放眼世界和未来,确立了新的生活信仰。
从结构上来看,这第五首诗的最大特点是,每一节的最后两行都是由传达感情波澜的层层递进的警句或议论组成。其中最鲜明的是:
走过的路是那么少,
犯过的错误却如此之多。
既然冬天里没有花朵,
那就不必为它们伤心。
韶华易逝,青春难再。由季节的推移而联想到人生的过程。人生岂不也会像树木的枯叶静静地凋谢和飘落,岂不也会像花园的过客那样喧闹一阵?!随着秋季的到来,自然景色日益衰败,人的心里仿佛潜进了被生活冷落的感觉也就是必然的了。由于心上人的离去,而且是永远地离去,抒情主人公的孤独感显得格外突出,忧伤的情绪似乎无以慰藉。
就在这种背景上诗人采用了“移情入景”的手法,将景物化为情思:
我满怀忧伤地凝视着你,
多么痛苦,多么惋惜!
须知,只有那铜色的枯柳
跟你我同留在九月里。
这是一种令人惆怅和遐思的调子,且带有独特的哲理意味,使人能够在困惑中摆脱愁肠。此乃抒情与哲理相融,情怀悠悠却丝毫不露追求无望、孤寂难托的幽怨,真所谓“婉而有味,浑然无迹”。
《你别以冷淡把我折磨……》是组诗《无赖汉之恋》的第六首。诗人仿佛在总结自己的一生:回顾生活理想和历程,评价感情上的追求。
其中渗透着对自己虚度韶华的悔恨、自嘲和鞭笞:
……是的!我富了,很阔气。
高筒的礼帽也有过——得而复失,
如今只剩下一件胸衣,
还有一双时髦的鞋套——一如敝屣。
我的名气也不算小,——
从莫斯科直到巴黎聚居的贫民,
我的名字让人一听就恐惧,
仿佛用粗野的脏话骂人。
名声如此,爱情呢?诗人不无伤心地得出结论:自己的“感情之果已经熟透”,可对方的“感情之花不会盛开”。既然如此,痴恋和追求岂不也属枉然,况且“爱情不可能去了又来,灰烬不会再烈火熊熊”。(《你不爱我也不怜悯我》)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诗人才毅然要回到诗歌艺术中去,像孩子般憧憬和幻想。
此诗仿佛信手写来,调侃之中流露出自我解嘲的苦涩情调,含有辛酸和悔恨的感情,表明诗人内心深处隐藏着极大的痛苦。这是诗人对自己往昔生活的否定,可是写得却貌似轻松而又诙谐,实际上怎么也掩盖不了精神上的抑郁。
就内在经验而论,叶赛宁诗的感情范围是很广泛的:从温柔的男女之爱到对美女的逢场作戏,从孤寂之情到小酒馆的迷恋。他的悲叹和伤感往往融合着冷静的自嘲。正是这类自嘲的诗行使诗人那否定旧我的反思心态跃然纸上。可想而知,他们之间的这种爱情是不为当时社会舆论所容的,“美妇人”对诗人的“冷淡”态度也许是来自于暴风雨般的激情之后对丈夫和孩子的责任感与内疚。她有意对诗人疏远,诗人情感的烈火再也点燃不了雨后的湿柴……然而,诗人对美的憧憬,对爱的希望,并未因对方的“冷淡”而变得绝望。在经受了爱情的挫折之后,诗人再度回到“乡思”的主题上来:
我想再回到那个地方去,
倾听嫩嫩的滨藜的骚响,
永远沉没在无名的深渊,
像孩子似的狂热地幻想。
不论这诗看上去可能会是多么沉郁和悲哀,但却都是对生活的肯定,对人道主义精神的赞美。在表现形式上,此诗的韵律和谐柔美,语言质朴自然,节奏徐疾有致,画面和形象均富于动感。
《黄昏紧皱起黑色的眉毛……》是组诗《无赖汉之恋》的第七首。
在艺术上,诗人先把自己的思想感情注入景物,加以渲染,用景物的折光来烘托自己的心境,从而引出蕴蓄在内心深处的难以表达的凄情。
黄昏紧皱起黑色的眉毛。
院外停留着谁家的马匹。
莫非是昨天我在酒中耗尽了青春?
莫非是昨天我已不再爱你?
诗人已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对“美妇人”的一片痴情会是什么结局,意识到萌动的爱情之芽必会遇上严酷寒冬的摧残而夭折,终于采取了理智的态度面对现实:
我会忘掉种种黑暗势力,
他们曾折磨过我,欲置死地。
可爱的身影!可亲的面孔!
只有你一人不会被我忘记。
即使我爱上了另一位女子,
亲爱的,我也会对她讲起你,
我会告诉那未来的恋人,
我曾经把你称作亲爱的。
应当说,这种表面上轻松自如,实际上极其痛苦的抉择乃是爱的升华。由于诗人所表达的是真实的内心,没有一丝一毫的虚假,感情就愈显得纯洁和高尚。诗人以坦然处之的超越态度表示对“美妇人”最终抉择的完全理解和真诚的谅解。然而,在这潇洒轻松的语调中正含有无可奈何的苦涩和深沉的感慨,尽管“抑郁之思以旷达出之”,却也难以掩饰心情之凄恻。这矛盾的统一又构成了全诗的突出特点,耐人寻味。表面上看来,主人公内心的痛苦在这浪漫的诗意中淡化了。用振奋精神的美酒浇愁,只会愁上添愁。不过,一个灵魂高尚的人,永远也不会在忧愁中沉没,而是在醉中求醒,使心灵净化,让圣洁的爱情成为永恒:
我会讲述我们过去的生活
怎样流逝而没有成为陈迹……
这是对美好恋情的珍惜,又是痛苦心灵的慰藉。如此情依依,谈何别离!那铭记在心、时时浮现的缠绵之情该从哪儿谈起?!西方人的这种豁达胸怀在东方人眼里,往往被误认为“玩世不恭”。读者如果对照一下普希金的诗句“我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爱过你,但愿上帝保佑你,另一个人也会像我爱你一样”。也许会对叶赛宁此时的真挚情感有着更深的理解。
表面上看来,此处漫不经心,实乃言浅而情深,以轻松的分离反衬出离愁的不寻常。这不寻常的离愁在诗的结句中达到了顶点:
可是你,我勇敢的带头人啊,
把我弄到了何种境地?
这是诗人拨开千头万绪的纷杂情丝所发出的痛苦呻吟,表明理智终于占了主导地位。借助于理性和毅力诗人最终摆脱了情爱的漩涡。这是心灵对理智的让步,而并非理智“战胜”了心灵。“战胜”只会导致怨恨,“让步”则带来了理解。
诗的末尾忽转凄婉,颇具叶赛宁诗的“沉郁”特色。虽不着凄凉之语,却凄凉之意自见。但这不是消极的叹息,而是对美好情愫的肯定。
诗人有意让全诗在这有问无答处悄然作结,使弦外之音如空谷作响,更显哀婉和不绝于耳。诗人多情也好,痴情也罢,终未拘囿于个人情感而不能自拔。相反,诗人能够将怨恨化为理解,宽容大度地接受离弃的苦果,内心虽然痛苦,但崇高的心灵却闪烁异彩。
诗贵情感的自然流露。换句话说,好诗应是诗人心中诗意诗境的纯真表现。《无赖汉之恋》是一组坦然流露的诚挚纯真的心曲。这里不靠激情去夸张,也不依绚烂文采去装饰,而只凭真情实感的袒露。那纯真、炽烈的情感火焰升华出光彩夺目的诗的结晶。
在苏联诗歌界,自从50年代末叶赛宁被彻底恢复名誉以来,对诗歌的思想、艺术和语言,已有另一种评价标准。此时,再也没有人认为过去诗坛上那种既空洞又虚假的豪言壮语、声嘶力竭的标语口号为“诗的语言”了。在叶赛宁诗歌传统的影响下,人们重视的是感情的真实和语言的质朴。而叶赛宁抒情诗的艺术魅力正是来自他的自我剖析,来自他袒露自己心灵深处的秘密。组诗《无赖汉之恋》的艺术成就是最好的例证。诗人的创作原则是:
剖开自己柔嫩的皮肉,
用感情的血液去抚慰人心。
《波斯抒情》
从这形象的诗句里,又可以看出诗人的浪漫主义激情。应当说,袒露自己的内心,这是需要勇气的,因为人的内心活动十分复杂,最隐秘的角落往往是最“脆弱”、最经不起用“标准尺子”去衡量的。叶赛宁的《无赖汉之恋》如同组诗《无赖汉的自白》,正是属于这一类。然而,那是他心灵熔炼的折光,纯洁灵魂的投影。正是这类诗篇才使广大读者最深刻地看到了诗人思想感情上的冲突和变化,看到了他在人生道路上的足迹和挫折。
人的天性里就有爱的需要,爱能洗涤灵魂,使人的心灵变得纯洁和高尚,因为“爱”本身就意味着创造美。当然,只有摆脱占有欲,恋情才会具有崇高的美,心灵才能得以净化,人的精神境界才能变得高尚。
现实生活的经验告诉人们,痴恋往往与痛苦为伴,或者说它们是孪生姐妹。爱能带来无限的痛苦,然而也能医治心灵的创伤。情爱之火有的持续燃烧,从花前月下的恋情直到新婚、金婚……有的中途熄灭,变成灰烬而不再烈火熊熊。遗憾的是,在后一种情况下,世间曾有多少狂热痴恋的情人最终爱不成反为仇!而叶赛宁的组诗《无赖汉之恋》却显示出爱的巨大力量:能使人的心灵纯洁,灵魂高尚。这里没有失意的痛不欲生和离异的愤怨,但却蕴含着叶赛宁固有的那种“淡淡的哀愁”,要不是他把自己的真情实感统统写进了诗歌里,向读者袒露内心,那就很难预料他在世界诗歌史上究竟会不会占有今天这样的显著位置。不消说,在叶赛宁的爱情诗中虽然有很多痛苦的、狂热的和迷惘的东西,但这种爱情诗仍然闪耀着内心纯洁感情的光辉。
叶赛宁所创作的爱情诗,也体现出他对抒写爱情的坦率和写实态度。他对性爱的描写不仅不受传统道德规范的束缚,而且也不企图将爱情理想化。也许正因为如此,当他情绪低落的时候,笔下的爱情诗也就反映了颓唐、落寞的心境。不过这种心境不是使人陷入沉沦、绝望,而是使人反思、奋起,况且流露出消极悲观乃至颓废思想的作品并不是叶赛宁诗歌创作的主流。他的大多抒情诗都直接表现了作者对于大自然、故乡、祖国的热爱,对于生活的信心和执着,即使在他重病在身、几乎处在精神分裂的情况下也是如此:
也许,明天的情景会完全不同,
我走出医院,彻底痊愈,
去倾听雨水和稠李的歌声,
这是健康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东西。
《黄昏紧皱起黑色的眉毛……》
组诗《无赖汉之恋》是叶赛宁思想艺术发展链条上的中间一环。这一环节的意义在于,诗人在自身中终于找到了克服悲观情绪的创作力量,终于从个人情感的“狭窄过道”里挤出身来,踏上了新的创作道路,从而给世界诗库又增添了一些闪烁异彩的明珠。马雅可夫斯基自杀前曾留下一首诗,诗中谈到他那“爱情的小舟”在“日常生活”中撞碎。这是十分出人意料的,因为就在五年前马雅可夫斯基还曾严厉斥责过叶赛宁的自杀行为。针对叶赛宁用鲜血写的绝命诗,马雅可夫斯基写出了这样的诗句:
在这种生活里死去并不困难,
但把生活建成就困难得多。
马雅可夫斯基是对的,要“建成”新生活谈何容易!在生活中,浪漫主义的炽烈激情会引导人们去创造奇迹,也会把人诱入迷宫;而在诗歌创作中,它所带给人们的却只会是艺术珍品,像宝石般晶莹。组诗《无赖汉之恋》恰似一块璞玉,给读者带来的是无限的审美享受。也许正是由于它的艺术美学价值,才如此强烈地吸引着一代又一代的广大读者。而这一切都在于诗人的真诚,在于诗人从不美化自己,而是无情地自我鞭笞,仿佛只有在这种“严酷”的考验中才能炼出纯洁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