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和西拉普拉普的小规模战斗中,有八名西班牙人被打死;数字本身确实微不足道。但是海军上将的牺牲使这一天变成了大灾难。麦哲伦一死,使外来的白人上升到神的高度的玄妙光轮也消失了。因为,一切征服者的成功和强大,基本上都是建立在这种虚假的所向无敌之上的。尽管他们勇敢无比、刻苦耐劳,尽管他们具有军人的一切美德,并配有盔甲,但是,如果关于所向无敌和刀枪不入的神话,不像安琪儿那样伴随和保护着他们的话,那末,无论是科尔特斯还是毕萨罗,永远也无法战胜数万和数十万敌人。惊慌失措的土著人原以为,这些能够从自己的木棍子里发出雷声、放出闪电的他们从未见过的全知的创造物是刀枪不入的;你伤害不了他们,因为箭一碰到他们的盔甲就会弹回来;你奔跑不过他们,因为那四足巨兽和他们结合在一起,一定能够追上逃跑的人。在那个殖民扩张的时代,没有什么比一个西班牙人落水这样的小事更明显地证明这种恐惧的麻痹作用了。他的尸体在印第安人的茅舍里放了三天,他们守着他,但不敢去碰他,生怕这个玄秘的神复活过来。只是当尸体开始腐烂的时候,他们才鼓起勇气来。而一旦这个白皮肤的神开始腐烂,一旦所向无敌的人遭到了一次失败,一切妖术魔法的桎梏便彻底崩溃,而关于白人具有魔力的神话也就破灭了。
这一次也是这样,宿务岛的拉吒绝对地听命于雷电的主宰。他谦恭地接受了他们的信仰,以为他们的神比他迄今对之顶礼膜拜的木制小偶像更有力量。他指望,一旦和这个神秘的、超自然的人结下友谊,他很快也将成为邻近诸岛最强大的统治者。而现在,他和他的数千名士兵竟从自己的小船上亲眼看见西拉普拉普这个微不足道的小头目打败了白皮肤神仙。他亲眼看见他们的雷电变得软弱无力。不但如此,他还看见了那些身披闪光的铠甲,似乎刀枪不入的士兵,在西拉普拉普赤裸着身子的勇士们追击下可耻逃窜的情景。最后,他还看见他们听任土著人凌辱他们主人尸体的情形。
也许,采取果断的措施还可以挽救西班牙人的声望。如果刚毅的军事长官立即把所有的水手集合起来,如果他们全都蹚水登上马克坦岛,用神速的攻势,把伟大舵手的尸体从土著人手里夺回来,并狠狠惩罚一下酋长本人及其统治的部落;那么宿务岛的拉吒可能也会感到胆战心惊。然而,唐·卡洛斯——胡马波纳(现在他也会不长久使用这个庄严的名字了)没有看见西班牙人这样做,他只看见被打败的白人恭顺地派了几名使者去见赢得胜利的酋长,想用金钱和食物赎回麦哲伦的尸体。结果怎样呢?区区小岛上卑微的酋长非但拒不服从白人神仙,反而轻蔑地赶跑了他们的军使。
白人神仙的表现如此胆小,不能不使卡洛斯——胡马波纳国王感到奇怪。很可能,他现在尝到了凯列班痛苦失望的滋味,这个受人欺骗、头脑简单的可怜虫终于相信他轻率地认为是神仙的特林鸠罗,原来不过是吹牛大王和饶舌鬼。总之,西班牙人的所作所为破坏了同土著人的良好和睦关系。彼得·安吉耶尔斯基一回来就向水手们询问同土著人的关系在麦哲伦死后发生转折的真正原因,从一个亲自参与各种事件的见证人,大概是热那亚人马丁那里,得到了非常彻底的解释:应当认为,凌辱妇女是造成骚乱的原因。尽管麦哲伦十分严厉,也不能阻止节制已久的水手们疯狂地向殷勤好客的主人的妻子扑去。他徒然试图制止他们的强暴行为,甚至还惩处过在岸上过了三夜的内弟巴尔波查。但是,麦哲伦一死,这种放肆行为大概越演越烈。无论如何,对这群外来强盗的全部尊敬,连同对他们强大军事实力的恐惧,统统化为乌有了。显然,西班牙人也感觉到了对他们的不信任正在与日俱增,因此他们突然忙起来了。他们赶紧把各种货物和所有外快装上船,径直开往“香料群岛”去。麦哲伦的思想——用和平和友谊巩固西班牙和天主教在菲律宾群岛的统治——很少引起他那些更加唯利是图的继承人的兴趣;只求尽快完事,返回祖国。但是,要做买卖,西班牙人必须有麦哲伦的奴隶恩里克帮助,因为只有他懂得土著人的语言,能够充当贸易中间人。但是,在这种情况下暴露出了他们不善于同人打交道的弱点。而比较人道的麦哲伦正是凭着这种本领,才连连取得了伟大的成就。忠诚的奴隶恩里克直到最后一分钟也没有离开主人。他负伤后被抬到船上,现在正裹着席子,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也许是由于伤疼难受,也许是正在沉痛和默默地悼念他热爱的主人,他怀着看家狗式本能的忠诚深深眷念着麦哲伦。这时,在麦哲伦死后和谢兰一起被选为船队长官的杜亚脱·巴尔波查干了一件蠢事,对麦哲伦忠实的奴隶进行了致命的污辱。他粗暴地说:恩里克不要认为主人死后他就可以游手好闲,就不是奴隶了。一回国就会立即把他交给麦哲伦的孀妻,而现在他照样得服从命令。如果他不马上起来,上岸去执行翻译的职责,他就会尝到鞭子的厉害。恩里克出身于从不饶恕污辱的危险的马来亚族。他低着脑袋,听完了威胁。他不可能不知道,根据麦哲伦的遗嘱,他在主人死后应当被释放,甚至还应当得到一定数目的钱。他默默地咬着牙:伟大的主人和导师的这一帮无耻的继承人妄想夺走他的自由,丝毫也不同情他的痛苦,他们把他叫作狗,他们的确把他像狗一样对待。他们将为此付出代价。
这个诡谲的马来亚人表面上丝毫不露出要复仇的想法,他顺从地到市场去,顺从地在买与卖的交易中尽着翻译的职责,但同时也在恶意地利用自己危险的特长。他告诉宿务岛的拉吒,西班牙人已经准备把尚未卖出的货物搬到船上去,并打算明天带着全部财宝悄然离去。如果国王现在机灵一点,他可以不拿出任何东西作交换,轻而易举地把所有货物统统抢下来,甚至还可能把三艘出色的西班牙船一并扣下。
恩里克报复性的劝告,与宿务岛拉吒的宿愿不谋而合:无论如何,他的话很中听。他俩一同制定好计划,并小心谨慎地准备付诸实现。表面上,活跃的交易依旧在进行:宿务岛国王对待自己新结识的同一信仰者们比任何时候都格外亲热,而打从巴尔波查用鞭子威胁他的那一天起,看来恩里克也完全不再偷懒了。麦哲伦死后的第三天,即5月1日,他高高兴兴地给船长们带来了特别令人兴奋的消息:宿务岛的拉吒终于弄到了答应赠送给统治者和朋友——西班牙国王的珠宝。为了把赠送礼品的仪式尽可能搞得隆重些,他把自己的臣民和他管辖的各部落首领都召来了,现在请巴尔波查和谢兰两位船长在最显贵的西班牙人陪同下前去拉吒手中接受礼物,转呈至高无上的统治者和朋友——西班牙国王卡洛斯。
麦哲伦要是还活着的话,他一定会回想起,进军印度时,马六甲的统治者也曾发出同样盛情的邀请,而轻信的船长刚一上岸,土著人就放起信号,把他们杀害了,而他那位和若奥·谢兰同姓的朋友弗朗西斯科只是因为麦哲伦本人的勇敢才幸免于死。但是,第二个谢兰和杜亚脱·巴尔波查却一点也不怀疑,就中了和他们同信基督教的新兄弟设下的圈套。他们接受了邀请,于是一个古老的真理获得了新的证明:星占家对自己的命运一无所知,因为星占家安德列斯·德·圣马丁也陪同他们,显然,他忘记替自己预先看星相了。平时好奇心很重的毕加费塔,这一次却因为在马克坦岛战斗中负了伤而幸免一死。他躺在席子上,反倒保住了生命。
一共有29名西班牙人上了岸,非常不幸的是,其中有最优秀和经验丰富的航海家和舵手。他们受到了隆重的欢迎,走进了拉吒宴请他们的棕榈林。一群又一群好像出于好奇的土著人,从四面八方向西班牙客人涌来,他们一下就被意外亲切的气氛包围住了。但是,拉吒一个劲儿引诱西班牙人往棕榈林深处走,这引起了舵手胡安·卡尔瓦洛的不悦。他把自己的怀疑告诉了船队警卫员戈麦斯·德·艾斯皮诺萨;他们决定尽快把各条船上的船员调到岸上来,一旦发生叛变,可以搭救伙伴们。他俩找了个妥当的借口从人群中挤了出去,急忙向大船奔去。但是,他们还没爬上船,岸上就传来了非常凄惨的喊叫声。就像那回在马六甲一样,土著人没等西班牙人拿起武器,就向正在大吃大喝、疏忽大意的西班牙人发起了进攻。背信弃义的拉吒一下就解决了所有的客人,占有了西班牙人的全部货物、武器和刀枪不入的盔甲。
起初,船上的人都吓呆了。后来,接替几位死去的船长一跃而为船队长官的卡尔瓦洛下令靠岸,所有大炮一起向城里开火。于是,炮声轰轰隆隆地响了起来。很可能,卡尔瓦洛是想用这种镇压手段救出几个伙伴;也可能,这仅仅是无济于事的愤怒和发泄。但是,就在第一批炮弹开始摧毁茅舍的当儿,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一件永远铭记在人们心头的最可怕的凄惨场面。在千钧一发之际,遭到攻击的西班牙人当中最勇敢的一个——若奥·谢兰(神秘的再现)简直就像弗朗西斯科·谢兰当年在马六甲海岸上那样,从杀人者的手中挣脱出来,径直向岸边跑去。但是,敌人紧追不放,终于包围了他,把他的手脚捆绑了起来。他失去了任何自卫的能力,被一群杀人者挤压着,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大声对船上的伙伴喊叫,要他们马上停火,否则,折磨他的人就会把他杀死。他央求他们看在上帝的份上,派一艘船,带一些货来把他赎回去。
这笔交易眼看就要做成了。最勇敢的一位船长的生命代价已经决定:两门大炮和几桶铜。但土著人要他们把货送上岸,而卡尔瓦洛看样子是担心这些已经违反过诺言的恶棍不仅会把货物占为己有,而且也会把舢板抢走,也许(毕加费塔自己也表示怀疑)这个贪图功名的家伙不愿失去突然落到他头上的指挥官称号,不愿再在被赎回的谢兰手下当一名普通舵手。总之,骇人听闻的事情发生了。站在海边的,是个被凶残的野人团团围住的伤号。他套着镣铐,满身是血,汗如雨下,眼看就要死了。而三艘装备良好、张满船帆的西班牙船,就停在一块石头投得到的地方,站在旗舰上的,是他的老乡、他的船长、他的结义兄弟卡尔瓦洛,他们俩一起度过了千难万险,谢兰的惟一的希望是:相信卡尔瓦洛宁可牺牲自己也不会置他于痛苦之中而不顾。于是,他再一次扯起嘶哑的嗓子喊叫:快呀,快,快把赎金送来吧。他的眼睛贪婪地盯着大船旁
摇晃的舢板。为什么卡尔瓦洛一再拖延,为什么他拖了这样久?对于船上的每一个动作都很在行的航海家谢兰,睁大着发红的双眼,看着舢板被他们拉到船上去了。背叛!他被出卖了!大船没有派来救命的舢板,反而向大海缓缓驶去。旗舰正在掉头,风儿吹鼓了船帆。起初,不幸的谢兰不能也不愿明白,他,船队的长官和船长,竟会被自己的伙伴,在他结义兄弟的命令下胆怯地交到了杀人者的手里。他再次用发哑的嗓子向逃跑者们喊叫,他央求,他命令,在临死前的忧伤和绝望之中,还想再挣扎一下。当他终于明白过来三艘船都已起锚,就要离开泊地的时候,他又一次往似被乱麻窒息了的胸中吸足了气,顺着海浪向胡安·卡尔瓦洛送去了可怕的诅咒:在最后审判①的那一天,他将被召到至高无上的上帝面前,对自己的卑鄙的背叛行为作出回答。
① 基督教圣经中所说的“世界末日”时神对世人的审判。
但是,这些诅咒成了谢兰的最后的话语。出卖了他的伙伴们亲眼看到他们选出的这位长官被杀害的情形。西班牙人树立的大十字架,在船只驶出海湾之前,就在土著人的欢呼声中倒塌了。麦哲伦经过几个星期细致而又耐心的努力所取得的一切,由于他的继承人的轻率和缺乏理智,就这样被葬送了。他们蒙受永世的耻辱、备受折磨的船长临死前发出的诅咒还在耳际回响,他们便可耻地调头背对欢呼雀跃的野人,就像被追赶的一伙强盗一样,离开了他们在麦哲伦率领下曾经像神那样登上的小岛。
从倒霉的宿务港逃跑出来的人,伤心地察看了剩下的军力。船队启航以来,曾经受过命运的种种打击,但在宿务岛的损失最为惨重。他们不仅失掉了不可替代的引路人麦哲伦,而且还失去了两位最有经验的船长:杜亚脱·巴尔波查和若奥·谢兰,他们对东印度海岸了如指掌。现在,当踏上归途的时候,多么需要他们呵。安德列斯·德·圣马丁死后,他们又失去了一位熟知航海事业的行家;恩里克的逃跑使他们没有了翻译。在塞维利亚港上船的265人当中,点名时统共只剩下了115人;全体船员的数量已不够三艘船分配。所以只好牺牲其中的一艘,以保证其他两艘有足够的船员。抽签结果自动沉没的命运落到了早已漏水因而难以完成这次艰难航行的“康塞普西翁号”身上。它的死刑,是在保和岛附近执行的。一切还多少有用的东西,连最后一根钉子和用坏了的缆绳,都拿到了另外两艘船上。空无所有的船骸被付之一炬。水手们忧郁地看着眼前的场面:起初,一点点微弱的火星慢慢燃烧起来;后来,无数条火舌从四面八方把这艘两年来一直是他们的家和祖国的大船包围了起来,最后,一根根烧焦的骨架沉入充满敌意的异乡海水里了。当初从塞维利亚港出发的共有五艘船,船上人员众多,长旒迎风招展。在巴塔哥尼亚海岸撞沉的“圣地安亚哥号”是第一个牺牲者。“圣安东尼奥号”在麦哲伦海峡背信弃义地离开了船队。现在,只有两艘船在神秘的海路上并肩前行了:一艘是原麦哲伦旗舰“特立尼达号”,另一艘是又小又难看的“维多利亚号”。后者无愧于自己骄傲的名字,它终于使麦哲伦的伟大计划万古流芳。
失去麦哲伦这样一位真正的领袖和经验丰富的长官所产生的影响,立即就表现出来了。这支规模大为缩小了的船队的航向弄错了。两只船
像瞎子或眼睛发花的老人那样,在巽他群岛之间摸索前进。他们不是向西南方向驶往近在呎尺的马鲁古群岛,而是毫无把握地绕着弯路在西北方向迷了路。他们一会儿驶向曼达那奥,一会儿驶向婆罗洲,在毫无目的的漂泊之中白白浪费了半年时间。然而,失去天才的领袖对纪律涣散所产生的影响,比弄错航向更为严重。在麦哲伦严厉的管理下,无论在陆上还是在海上,从来没有发生过抢劫的事。一向保持严格的秩序和报告制度。麦哲伦一分钟也没有忘记,皇家舰队海军上将的称号使他负有维护西班牙国旗荣誉的责任,即使在最遥远的国家里也不应稍有懈怠。而卑微的卡尔瓦洛,只是在利用马克坦岛和宿务岛的拉吒杀死了所有官阶比他高的人之后,才继承了海军上将的称号,他不懂得道德的谴责。他恬不知耻地在海上抢劫,一路上碰到什么就抢什么,任何一条小帆船都不放过。在这些丑事中索取来的赎金,卡尔瓦洛毫不客气地统统塞进了自己的腰包。他既是会计,也是司库,他无须向任何人报告。麦哲伦生前,为了保证纪律,从不放一个女人上船,而卡尔瓦洛却从他抢劫的小帆船上先后带了三名土著女人上船,借口是要把她们送给西班牙国王,这个新上任的巴夏①终于引起了船员们的厌恶。德尔·卡诺令人信服地说,他关心的不是国王的事业,而是自己的私利。所以,水手们起来罢免了这个养了一群情妇的长官的职务,代之以由“特立尼达号”船长戈麦斯·德·艾斯皮诺萨、“维多利亚号”船长塞巴斯蒂昂·德尔·卡诺和被授予舰队指挥官称号的舵手篷赛罗组成的三人执政。
① 旧土耳其、埃及高级军事及行政长官的称号。
但是,事情的实质并未因此而有所改变,两艘船依旧在海面上毫无意义地绕来绕去。是的,在这片人口稠密的地区,迷途的水手们通过易货贸易和抢劫弄到补充食品并不费劲,但麦哲伦大胆决定作这次航行的伟大任务已被他们置诸脑后。终于,一个幸运的机会使他们从巽他群岛的迷宫里走了出来。抢劫成性的他们,有一次截住了一条小船,船上有一个人生于德那地岛,他知道回家乡的航路,也准确地知道前往渴望已久的“香料群岛”怎么走。他果然熟悉这条航路,他还认识麦哲伦的朋友弗朗西斯科·谢兰。能把他们带出迷宫的人终于找到了。最后的考验过去了:他们现在可以直奔目的地了。几个星期以来,他们在无意义的转悠当中曾经不止一次地到过离目的地很近的地方,后来又稀里糊涂地放过了它。现在,经过几天平安的航行之后,他们比六个月的盲目寻找都更接近了目的地。11月6日,他们看见远远浮现在海面上的山峦,他们看见德那地岛和蒂多雷岛的山顶了。安乐的小岛就要到了。
毕加费塔写道:“陪同我们的引水员告诉我们,这是马鲁古群岛。我们大家一起向上帝表示感谢,并用我们的大炮庆祝这件令人兴奋的大事。但愿人们不要对我们的伟大幸福感到奇怪,因为,为了寻找这个群岛,我们在海上差两天就过了整整27个月,为了在无数岛屿当中找到它,我们遍游了所有的海洋。”
1521年11月8日,他们终于停泊在麦哲伦一生向往的五大富岛之一——蒂多雷岛旁了。正如死去的希德被战友们扶上忠实的战马,夺得了最后一次胜利一样,麦哲伦的精神在他死后也促成了一项大业的圆满成功。他的船,他的人终于看见了他像莫伊塞那样,曾许诺要带他们前往的那片乐土。而他自己,他们的统帅,却命中注定没能来到这里。那个曾在大洋彼岸向他发出召唤,对他的思想和事业竭尽鼓励的人,也已撒手人寰,弗朗西斯科·谢兰已溘然长逝:麦哲伦无须展开双臂去拥抱他走遍世界才找到的知友了。谢兰是在他们到达的前几周去世的,传说他是被人毒死的——两位环球航行思想的捍卫者,均以早逝为代价而赢得了永垂不朽的声誉。谢兰热情洋溢的描写并没有夸大其词。这里不仅地形优美,资源丰富,而且这里的人也非常和蔼可亲。马克西米利昂·特朗西尔瓦鲁斯在著名的信里写道:“还有什么能形容这些岛屿呢?这里的一切都散发着纯朴的气息,没有什么比宁静、和平和香料更珍贵了。看来,这里最宝贵的财富——可能也是世界上最宝贵的财富——就是和平和宁静。从我们那个世界被阴谋驱赶出来的人,在这里却为自己找到了避难所。”
国王——谢兰曾是他的好友和顾问——当即登上一艘大船,端坐在丝绸华盖之下,前来迎接客人,把他们待若兄弟。是的,上岸的时候,国王阿尔曼索尔——他是个伊斯兰教徒——因为怕闻讨人嫌的猪肉味而捂住了鼻子,但他还是满怀兄弟情谊一一拥抱了这些基督教徒。他对他们说:“请来这里作客。经过了这么多的艰险和长时期的海上漂泊之后,请享受本土上的一切快乐。请好好休息,请像在你们自己国王治理下的国家里一样。”他心甘情愿地承认西班牙国王是凌驾在他上面的最高权力。这位善心的国王,与和西班牙人有过交往、一心想从西班牙那里多弄到一点东西的其他酋长迥然不同,他请求他们不要给他许多礼品,因为“他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体面地回赠他们”。
多么丰饶的岛屿!最好的香料、食品和金粉,只要西班牙人想要,他们尽可以拿个够。和蔼可亲的苏丹自己拿不出的东西,他会从邻近岛屿上弄来。在经过千辛万苦之后,水手们都被如此伟大的幸福陶醉了;他们迫不及待地疯狂地抢购各种香料和羽毛丰满漂亮的极乐鸟。他们把自己的衣服、火枪、雨衣、皮腰带都卖掉了——因为归期已经不远,他们用低价买到了无数宝物,回到祖国就要成为富翁了。他们当中有的人也想仿效谢兰,永远留在这个人间天堂不走。因此,临启航前才宣布说,两艘船当中只有一艘比较坚实,能经得起归途上的风浪,100多名水手中有50人必须留在丰饶的海岛上,等第二艘船修好后再走。这个不好的消息,反倒使相当部分船员感到高兴。
原麦哲伦旗舰“特立尼达号”留下了。海军上将的旗舰首先驶离圣卢卡尔,首先通过麦哲伦海峡,首先横渡太平洋,它一向都是走在其他船只的前面——它是他们的带路人和伟大导师的意志的体现。现在,领袖已经死去,他的船也不愿远行了。就像义犬不愿离开主人的坟墓,“特立尼达号”在实现麦哲伦为他规定的目的之后,也拒绝航行了。盛满淡水的大桶,食品和许多公担香料业已装船,圣地亚哥旗已经升起,旗上写着“此乃我们平安返航的保证”几个大字;船帆已经张起,突然破旧的船底舱里发出了巨大的响声和不祥的折裂声。底舱灌满了水,但是怎么也找不到窟窿,只好赶紧卸货才能把船拖上岸。要把损坏的地方修复,需要花费好几个星期的时间,而第二艘船——它是整个船队惟一完好无损的船——又不能等这样久。现在,正是刮东风的时节,船队可以一路顺风地返回祖国,在经过两年的航行之后,把麦哲伦以生命为代价实现了诺言,并在西班牙的国旗下建树了航海史上最伟大功绩的消息带给皇上的时刻终于来到了。大家一致认为,“特立尼达号”修复返航时可渡过太平洋前往西班牙在海外的领地,而“维多利亚号”则利用顺风立即向西,越过印度洋回国。
现在,在关键时刻曾一度互相对立的两艘大船的船长——戈麦斯·德·艾斯皮诺萨和塞巴斯蒂昂·德尔·卡诺正面对面地站在一起,准备在共同航行两年半之后,永远分手告别了。在值得纪念的圣胡利安湾叛乱那天夜晚,当时的司务戈麦斯·德·艾斯皮诺萨是麦哲伦最忠实的助手。他用匕首勇敢一击,夺回了“维多利亚号”并使继续航行成为可能。年轻的巴斯克人塞巴斯蒂昂·德尔·卡诺当时还是个水手,那天晚上他站在叛乱者一边:他积极参加了占领“圣安东尼奥号”的行动。麦哲伦慷慨奖励了忠实的戈麦斯·德·艾斯皮诺萨,并宽厚地原谅了背叛他的德尔·卡诺。如果命运公正的话,为了光荣地完成伟大的事业,他就会挑选对于麦哲伦伟大计划的胜利实现起了保证作用的艾斯皮诺萨。但是,不公正的命运过于宽厚地提高了一个不够格的人的声望。艾斯皮诺萨和“特立尼达号”上那些曾经和他同甘共苦的水手们,在经过没有尽头的苦难和漂泊之后可怜地死去,并将为不知感恩的历史所遗忘,而映照在尘世不朽光辉里的星星,却是那个曾经想干扰麦哲伦建立功绩、一度反抗过伟大海军上将的叛乱者塞巴斯蒂昂·德尔·卡诺。
在地球的一角出现了深深激动人心的告别情景:47名海员——他们是“维多利亚号”的军官和水手——即将出发回国,而“特立尼达号”的51名海员将留在蒂多雷岛。启航前,留下来的人同伙伴们一起呆在船上,以便再一次拥抱他们,把信和问候交给他们。两年半来共同肩负的重担,早已把语言不同和民族不同的原舰队全体船员联成了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任何争执,任何纠纷都不能将他们拆开。最后,“维多利亚号”已经起锚了,留下来的人还是不愿、也不忍同伙伴们分手。他们坐在舢板和马来亚小帆船上,同渐渐远去的大船并排行驶了一段距离,以便互相再多看一眼,再多说几句问候的话。直到黄昏降临,双手已经划累,他们才掉转船头,大炮也轰鸣起来,表示告别——这是最后一次向留下来的人的致敬。接着,麦哲伦船队最后一艘完好无损的船“维多利亚号”便开始了难忘的航行。
这是一艘经过两年零六个月不倦的航行后已经破损,甚至变得陈腐的旧帆船所作的一次绕地球半圈的回程航行,是航海史上的伟大功绩之一。德尔·卡诺实现了已故领导者的宿愿,他用这一光辉业绩洗刷了自己在麦哲伦面前的过错。乍看起来,他们面临的任务——把船从马鲁古群岛开往西班牙——似乎并不十分困难。因为,自16世纪初叶以来,葡萄牙船队每年都要借着顺方向的季候风,定期往返于马来群岛和葡萄牙之间。十年以前,在阿尔布克尔克和阿尔梅达的年代,到印度去旅行,等于大胆进入一个神秘的地方。而现在,只需熟知业已画出的航路就行,至少,船长在每一个停泊处,在印度和非洲,在马六甲和莫桑比克,以及在佛得角群岛,都可以找到葡萄牙的代表、官员或舵手,每一个港湾都准备好了食物和修理船只所需的材料。但是,德尔·卡诺需要克服的令人难以置信的困难,却在于他不仅不能利用这些葡萄牙基地,而且还必须在很远的地方就避开它们,因为早在蒂多雷岛上,麦哲伦的随同人员就从一个逃跑出来的葡萄牙人那里获知,曼努埃尔国王已下令截住船队的所有船只,并把全体船员当作海盗关押起来。他们在“特立尼达号”上的不幸的伙伴们,果真没能逃脱这种残酷的厄运。因此,德尔·卡诺必须驾着这艘破旧的、已被蛀虫蚀坏、而且装得满满的船只,一口气穿过整个印度洋,然后绕过好望角和整个非洲,中途一次也不能停泊,而差不多三年前,当他们还停在塞维利亚港的时候,阿尔瓦列什领事就说过,他甚至不敢乘这样的船到加那利群岛去。要了解这一任务的艰难,只需看一看地图就可以了。这在400年后的今天,对装备着先进机器的现代轮船来说,也不能不说是巨大的成就。
这次史无前例的航行——似猛狮从马来群岛一下跳到塞维利亚岛上——是1522年2月13日在帝汶岛的一个港湾里开始的。这一天成了值得纪念的日子!德尔·卡诺在那里再次储备了食品和淡水,他没有忘记已故领导人的谨慎,下令把船彻底修好,把全部缝隙堵塞好,使它日后能够经受半年以上的狂风恶浪的袭击。
起初几天,“维多利亚号”还经过一些岛屿,海员们远远地还能看见热带树林和露出水面的山峦。但是,季节已晚,而德尔·卡诺必须抓紧利用从东方吹来的季风(这是顺风!),于是“维多利亚号”一处也没有停留,径直从这些诱人的海岸前驶过,使好奇心极重的毕加费塔非常伤心:“稀奇古怪的东西”他是总也看不够的。为了消磨时光,他要抓上船的岛民(共19名,船上欧洲人已减至47人)向他介绍雾霭中隐约可见的岛屿上的情况。于是,皮肤黝黑的同伴便向他讲起了奇妙的“一千零一夜”。瞧,居住在那个岛上的人,身高不超过他们的胳膊肘,他们的耳朵却有他们自己那么大,他们睡觉的时候,用一只耳朵当垫子,一只耳朵当被子。这个岛上只有女人,男人不敢到岛上去,但她们还是怀孕,兴许是风吹的吧。生下的男孩子都被杀死,女孩子就留下,并把她们养大。
但是,渐渐地,几个最后的岛屿也隐没在淡蓝色的雾霭之中。马来亚人再也没有什么好蒙骗轻信的毕加费塔了。只有无边无际的大海包围着大船,周围是一片令人惆怅而毫无变化的蓝色。他们在空寂的印度洋上航行了一个又一个漫长的星期,海员们看见的只有蓝天和海水,它们惊人地单调,令人压抑难受。看不见一个人,一艘船,一张风帆,也听不见一点声音。空茫茫的淼无际涯的水面上,目力所及之处只有蓝色、蓝色、蓝色……
漫长的几个星期里,他们没有听见一个不熟悉的声音,没有见过一张陌生的面孔。突然,一个十分熟悉的老怪影又从船只深处漂了出来,它瘦弱,两眼深陷——这是饥饿。饥饿是他们在太平洋航行时的忠实伴侣,是铁石心肠的折磨者,是杀害他们久经考验的老伙伴的刽子手,它准是又偷偷钻上船来了,因为它现在又站在这里,又站在他们当中了。它贪婪、凶残,带着阴险的微笑,凝视着他们那惊慌失措的脸孔。意外的灾祸使德尔·卡诺的全部打算化为乌有。是的,他的人在船上储备了五个月的食品,主要是猪肉。但在帝汶岛没有弄到盐,因此,未经彻底风干的猪肉在灼人的印度太阳烤晒下很快就腐烂了。为了免受臭气熏天的烂肉之苦,他们只好把储藏的所有猪肉扔进大海。现在他们惟一能吃的,只有大米。除了米和水、水和米,还是米和水、水和米。而且随着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逝去,大米变得越来越少,水也变得越来越臭。坏血病再次出现,流行病开始在船员中蔓延。他们的灾难在五月初最为严重,一部分船员要求船长把船开到比较近的莫桑比克去,把船交给那里的葡萄牙人,不要再继续航行,以免饿死在半路上。
但是,传给昔日叛乱者的,除了指挥权以外,还有麦哲伦钢铁般的意志。同是这个德尔·卡诺,从前当下级时,曾想迫使海军上将后退,现在作为长官,却要求大家作出最后、最大的努力。他成功地让他们服从自己的意志。“我们决定宁可死,也不把自己出卖给葡萄牙人。”这是他后来骄傲地向皇上报告时说的一句话。
在非洲东海岸登陆的尝试没有成功:在这个荒凉的不毛之地,他们既找不到水,更找不到水果。他们丝毫没有减轻自己的苦难,只好继续可怕的航行。船到好望角——他们不由用旧名“风暴之角”来称呼它——附近,猛烈的飓风向他们袭来,前桅杆刮断了,中桅杆也出现了裂痕。备受折磨、连站都站不稳的海员们使出了最后力气,才勉强把损坏了的部分修好。大船吱吱轧轧地、吃力而缓慢地沿着非洲海岸往北驶去。然而,那凶残的折磨,却不管狂风暴雨还是风平浪静,也不分白天和黑夜,时刻不让他们得到安宁。饥饿——这个灰色的怪影,一直龇牙咧嘴,嘲讽地盯着他们。之所以说是“嘲讽地”,那是因为这一次它想出了一种新的恶毒的折磨他们的办法。
以前在太平洋上航行时,船舱里空空的没有东西,这一次正相反,船肚子里塞得满满的。“维多利亚号”装载的各种香料有700公担。这个数量足够几十万、几百万人作丰盛饭菜调味使用,饥饿不堪的船员本可以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但是,难道能用干燥的嘴唇去咀嚼一粒粒胡椒,难道能用做香料的豆蔻种衣或肉桂来代替面包吗?如果说,在一望无际的海水中死于饥渴是天大的讽刺,那末“维多利亚号”上的人,身处一堆堆调料之中,而死于饥饿,就是最可怕的折磨了。每天都有憔悴的尸体被扔出船外。经过五个月不停顿的航行,这艘疲惫的大船终于在7月9日靠近佛得角群岛,这时船上的47名西班牙人当中只剩下31人,19名岛上居民只有三人还活着。
佛得角是葡萄牙的殖民地,圣地亚哥也是葡萄牙的港湾。在这里停泊,实际上如同在对手和敌人面前束手就擒,等于在离目的地只有两步远的地方投降。然而,食品最多只够吃两三天,饥饿不容他们有选择的余地,必须壮起胆子,去大胆行骗。德尔·卡诺决心作一次大胆的尝试——蒙骗葡萄牙人,不让他们看出与之打交道的是什么人。在派出几名水手上岸购买食品之前,他要他们郑重起誓,绝不向葡萄牙人透露他们是麦哲伦船队幸存的最后一小批人,绝不透露他们已完成了环球航行。水手们只准说,他们的船是被暴风从美洲,即是说从西班牙统治区域内吹过来的。幸运的是,被刮断的桅杆,以及船只破损的惨状,竟使谎话变得像真话一样。葡萄牙人没有进行特别盘问,也没有派官员登船检查,出自海员之间特有的感情,十分亲切地接待了舢板。他们立刻给西班牙人送来淡水和食物;舢板来回走了两三趟,每一次都装满了粮食。巧计好像就要完全成功了;休息,而最主要的是,久已不见的食物(面包和肉)使海员们重又精神起来,储备的粮食足够他们吃到塞维利亚了。德尔·卡诺只需再派舢板走最后一次——运一些大米和水果,就可以出发,走向胜利了!走向胜利!但奇怪的是,这一次舢板没有回来。德尔·卡诺一下就猜到出事了。水手中定有人在岸上说走了嘴,要不就是想用一两把调料换取大家久已没喝过的白酒,而葡萄牙人根据这些蛛丝马迹猜出了这是自己的死敌麦哲伦的船。德尔·卡诺已经发现,岸上已在准备前来扣留“维多利亚号”了。只有不顾一切才能脱离虎口。只好丢下在岸上的那几个人了!万不能在离开目的地两步远的地方被扣!必须勇敢地去完成历史上最重要的航行!尽管“维多利亚号”上总共剩下18个人(要把一艘破船开往西班牙,这点人实在太少了)德尔·卡诺还是匆忙下令起锚扬帆。这是逃跑,但这是为了奔向伟大的、决定性的胜利所作的逃跑。
无论在佛得角呆的时间多么短暂和危险,善良的毕加费塔还是在最后一分钟里感受到了一个奇迹,而他正是为了这样的奇迹才出海远航的。他在佛得角第一次观察到了一种其新奇和意义在以后的整个世纪里一直激动并吸引着人们注意的现象。
上岸采购食品的海员们带回来了使他们大吃一惊的消息:在陆地上今天明明是星期四,而在船上人们却要他们相信是星期三。
毕加费塔十分惊奇,因为在将近三年的旅行里,他每天都记笔记。他一无省略地逐日写道: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直到一个星期结束,年年如此,莫非他漏掉了一天?
他去问每天同样都写航海日志的舵手阿尔沃。结果怎样?根据阿尔沃的记录,也是星期三。一直向西航行的海员们,不知怎地竟把日历里的一天弄丢了。因此毕加费塔关于这个奇怪现象的叙述,引起了所有受过教育的人的惊讶。无论是希腊哲人,还是托勒密和亚里士多德,从来都不知道有这样的奥秘。如今多亏麦哲伦的推动才被发现:纪元前400年赫拉克利特①提出的假设,已被准确的观察所肯定;地球在太空中并非静止不动,而是围绕着自己的轴等速旋转,而随着它往西航行的人就会在无限的时间之流中多获得涓滴一点,如今这一看法被证实了。
① 赫拉克利特,古希腊哲学家。
这一重新被认识的真理(世界各地的时间和钟点不是一样的)使16世纪的人文主义者几乎像相对论使我们的同时代人一样激动。彼得·安吉耶尔斯基立刻要一位“哲人”向他解释这种令人惊奇的现象,然后向皇上和教皇作了报告。就这样,正是毕加费塔,这位荣获罗德骑士团勋章的谦逊骑士,与其他只把一堆堆香料带回祖国的人不同,他在长期航行之后带回来的,是世界上最最宝贵的东西——新的真理!
但是,这艘船还没有回到祖国。陈旧的“维多利亚号”还在竭尽全力、勉强地、一步步艰难地在海上航行。它走得很慢。从马鲁古群岛上船的人,如今只剩下18个了;120只手干的活,现在总共只有36只手在干。现在要是有强有力的人手该多好!因为,离目的地很近的地方,航船再次险些出事。木板一块接一块脱榫,海水不停地从越来越大的洞隙里涌进来。起初想用抽水机抽水。但不管用。在这种情况下,从700公担香料中挑出一部分,当作多余的货扔掉,以减少吃水量,才是上策,但德尔·卡诺不愿浪费皇上的财产。疲惫不堪的海员们,日夜轮流在两台抽水机旁忙碌——这简直是苦役劳动。要知道,他们还要收帆、操舵、在桅杆上警戒,还要完成许许多多其他的日常劳务。已经精疲力竭的人们,几夜没睡的水手,一个个像梦游病患者一样,东摇西晃,蹒跚着走向自己的岗位。德尔·卡诺向皇上汇报时说,“人们衰弱到了前所未见的程度”。尽管如此,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不得不一连值两三班。虽然他们已经没有力气了,但仍拼力去值班。因为期望的目的地已经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7月18日他们18位英雄从佛得角离岸。1522年9月4日(他们离开祖国快三年整了)终于从桅楼上传来了嘶哑而兴奋的叫喊:警戒员见到圣文孙特角了。对于我们来说,这个角是欧洲大陆的终端,但对他们——环球航行的参加者们来说,这里却是欧洲的起端。家乡的土地就是从这里开始的,陡直的悬崖从海浪中慢慢升起,他们的勇气也随之增强。前进!前进!只需再忍受两天两夜!只剩下一天一夜了!还有一夜,只有一夜了!呵,终于……他们全都跑上了甲板,互相挤在一起,兴奋得发抖。远处,是一条夹在坚定的大地中间的银色带子,这是瓜达尔基维尔河,它从这里,从圣卢卡尔·德·巴腊梅达流入大海!三年前,他们在麦哲伦的率领下就是从这里启航的,当时是五艘船、265个人。而现在,只有一艘难看的破船在靠岸,仍旧停泊在那个码头旁。18个人摇晃着身子刚从船上走下来,就跪倒在地,亲吻祖国那坚硬、吉祥和安全的土地。许多时代以来最伟大的航海功绩,就是在1522年9月6日这一天完成的。
德尔·卡诺登岸之后的第一项职责,便是将这个伟大喜讯报告给皇帝。与此同时,他的海员们则贪婪地吃着慷慨地请他们享用的、刚烤好的面包。他们的手指几年没有摸过可爱的大圆面包了,他们也有几年没有吃过家乡的美酒、肉类和水果了。前来观看的人们激动地盯着他们的脸,好像他们是从幽灵的王国归来似的,他们既想相信但又不能相信这一奇迹。疲倦已极的海员们刚吃饱喝足,便纷纷倒在凉席上睡着了,足足睡了一夜。这几年来,他们第一次睡了个安稳觉,他们的心第一次又同祖国依偎在一起了。
第二天清晨,另一艘船把凯旋而归的帆船顺瓜达尔基维尔河拖向上游的塞维利亚。完成环球航行的“维多利亚号”,已经不能逆流而上了。迎面相遇的驳船和小船惊讶地招呼它。谁都认不出三年前出发飘洋过海的这艘船了。塞维利亚、西班牙,乃至全世界早就以为麦哲伦的船队已经沉没、葬身海底了。结果呢?瞧,胜利归来的航船,虽说走得很吃力,却正在骄傲地前去参加庆典!终于,白色的钟楼在远方闪现了——塞维利亚!塞维利亚!他们离开的那个港口——portodelaschinelas——又在向他们招手了。“向炮舰靠拢!”德尔·卡诺命令道,这是这次航行中的最后一道命令。河面上响起了大炮轰鸣声。三年前,海员们也是在大炮的吼声中同祖国告别的。他们曾以这种方式隆重庆贺过麦哲伦发现的海峡,他们也曾以这种方式向神秘的太平洋致敬。发现陌生的菲律宾群岛时,他们以这种方式宣布过胜利。达到麦哲伦确定的月的时,他们用这种雷鸣般的欢呼来宣布他们完成了自己的职责。被迫离开留在危险的远方的兄弟船只时,他们也是用这种方式向蒂多雷岛上的伙伴们表示敬意的。但是,大炮强有力的声音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响得如此骄傲和欢快。他们宣布:“我们回来了!我们完成了在我们之前谁也没有完成过的事业!我们是第一批环绕地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