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间休息时,美第奇把毕比印纳叫了过去。
“今天,格拉西斯专门来告诉我,”他对毕比印纳说,“佛罗伦萨人已与法国人结盟,共同反对朱里教皇。法王路易十二策划明年在比萨召开背叛教皇的枢机主教会议,已有几个枢机主教准备参加。因此,教皇准备恢复我们美第奇家族的权力,只要……”
“只要该家族能证明他们能击败其他竞争者,并且效忠朱里。是这样吗?”
他们放低声音,以免被人窃听。
“只是格拉西斯提醒,我必须谨慎从事,并且把我兄弟朱里奥找来。
决战即将到来:几天之后,西班牙和教皇的联军就将出现在佛罗伦萨城下。我们应当为攻城作准备。格拉西斯说:‘阁下随时都应当储备足够的金钱,以便带着美第奇家族的百合花族徽去夺取该城的统治地位。’他就只说了这几句,叫人摸不着头脑:我到底是作为圣使还是作为公爵,抑或是作为共和国的首脑?”
“这就是说,您必须出征,作为最年轻的枢机主教……”
“你是想要我去死吗,毕比印纳?我早就知道你会捣我的鬼。朱里虽说希望参加征战的教廷成员尽可能多一些,但并没有说我非去不可。”
说到这里,美第奇突然问道:“你介绍拉斐尔认识玛利亚了吗?”
“我还得先去找吉基,因为……”
“因为什么?”
“现在有一个姑娘同拉斐尔住在一起。要想一切顺当,得先把她嫁出去。还得找伊姆别利娅帮忙。”
“这干伊姆别利娅什么事?”
“面包女郎经常在她那里。再说,玛利亚的嫁妆还没有凑齐。我到哪里去找3000金币给拉斐尔呢?您知道,这个数字他还不一定会看在眼里。他现在几乎成了教皇国里的公爵!”
“难怪你一定要把侄女嫁给他。待我登上教皇宝座之后,我也封你当个公爵吧。讨厌的是,看来我现在不得不出征,在这寒冷的冬天……”
拉斐尔今天也是美第奇枢机主教的特邀嘉宾之一。他身穿一件不带任何装饰的黑色天鹅绒外衣,圆形软帽直盖到额头上,未能遮住拖到肩头的浓密头发。他的面孔显得非常年轻,只是由于疲倦,眼圈有些发黑。
他听音乐时常常闭上眼睛,似乎进入了幻想世界,而当乐声静下来之后,他又睁开眼睛,现出迷人的笑容。拉斐尔明白,他今天成了众人关注的目标。
美第奇枢机主教进入大厅时,吉基轻轻碰了一下拉斐尔。他立即意识到:不可避免的时刻来到了。
玛利亚在女演员的簇拥下,出现在大厅的醒目位置。拉斐尔注意到,她不仅长得高大而又瘦削,脸上还有许多粉刺。好在高高的额头、炯炯有神的眼睛多少弥补了她长相的缺陷。她微笑时露出一口漂亮的牙齿,言谈也颇文雅,但是毕竟未能脱尽土气。
贵族女郎应当如何接待像拉斐尔这样的著名画家呢?虽说他是画师的儿子,没有值得向人炫耀的家谱;但是,人人都知道他是梵蒂冈的头号画师,深受圣上的青睐。这在许多势利人眼里,比古老的贵族门第管用得多。
玛利亚站在最高的一级台阶上,观察叔叔向他推荐的画师。他的确像个公爵,无论是微笑的神态,还是鞠躬的风度。无论他往哪儿走,都有人围上来。现在,三个贵妇人迎面朝他走过来。他取下帽子,对他们说了句什么,贵妇们当时即放声笑了起来。他们会把他夺走吗?
吉基也在注意观察周围的情况。的确,罗马的名流几乎都出席了美第奇府邸举办的这次招待会。他也觉得玛利亚的脸色未免过于苍白了。
跳孔雀舞的音乐响起了,绅士淑女们成双成对地走进舞池。拉斐尔和玛利亚都没有跳舞。毕比印纳正式介绍他们认识之后,借故走开,让这对年轻人单独待在一起。
“请问您现在忙什么,阁下?”玛利亚首先开了口。
为了画赫利奥多罗斯被逐那幅壁画,圣上让拉斐尔给他画了5次像。
圣上摆好姿势坐在那儿,焦灼不安,似乎随时都准备跳起来跑开,因为出征的事正在紧张进行,雇佣兵队长们正等着他去接见。拉斐尔将把他的尊容安排在画幅的左侧,而那些给他抬肩舆的人将以他身边的活人作模特儿。他们争着在画上干这苦差使,有的只求露半边脸,有的却想紧挨着圣上。人人都希望同教皇朱里出现在同一幅壁画上,以表明自己是他的亲信。只有毕比印纳这种极端谨慎的人才不去争这份荣誉。他认为,下一任教皇未必会继续欣赏上一任的宠臣,因为朱里本人就曾下令把一切与上任教皇博尔贾有关的东西从梵蒂冈彻底清除。
“小姐,”拉斐尔回答玛利亚,“您看看我这双手就明白我在忙什么了。无论我怎么洗,都无法把指甲下的颜料残迹洗干净。只有在回家的路上,我才属于自己。午休时间我也不得安宁:要么是助手们来找我,要么是某个毫不相干的人来看稀奇。我的计划没有哪天不受干扰。有时,圣上会突然产生什么新的想法,叫我立即到他那儿去;或者是某个枢机主教来访,希望我把他画成壁画上的人物……啊,对不起,小姐!我为什么要用这些东西来让您心烦呢?如果您有兴趣,可以请求典仪大臣格拉西斯允许,让您进梵蒂冈去看看。”
格拉西斯在屋角里注视着这一场面。毕比印纳急于让这两个年轻人订婚吗?若是他们订了婚,那就意味着,如果时局出现变化,拉斐尔就将是美第奇阵营里的一分子。他这样做或许不无道理。即使是格拉西斯本人,也得认真估量一下下一次教皇选举会议的力量对比情况。美第奇可能得到多少支持票呢?想到这里,格拉西斯脸上露出慈祥长辈的笑容,向玛利亚走过去。这个可爱的小姐为何不趁这合适的机会去参观梵蒂冈呢?为何不去欣赏历代大师的传世杰作呢?更何况那儿还有当代最伟大的大师刚刚完成和正在完成的绝世精品。
拉斐尔转瞬之间就从招待会上消失了。从前途方面而言,他与玛利亚的会见固然重要;但是会见既已完成,就得去忙现在的工作了。时不待人,一刻也不能浪费!至少他在离去时是这样向玛利亚解释的。
他重又置身广阔的夜空下,在罗马大街上行走,在小巷里穿行。他像个魔术师一样,不知从哪里把他喜爱的吉他变出来,挂在脖子上,不时弹上几下。谁会想到,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拉斐尔呢?突然下起雨来,冲净了街上的石板,赶走了本来就少的夜行人。忽然之间,拉斐尔从路边堆积的破砖乱石中,发现一些令他惊奇的东西:这里冒出半截石柱,那里露出残损的大理石飞檐。这都是几百乃至上千年前罗马人创造的艺术精品。
要是圣上招募的不是用来征战的雇佣军,而是善于发掘文物的工匠,那该多好啊!要是能把这些垃圾清除,让古代的废墟发掘出来,那又该多妙啊!那才真是罗马的奇迹哩。这几天,他正在读一本尼德兰神父写的文稿,这位神父曾于400年前朝觐罗马。书中的插图和建筑示意图虽说画得非常糟糕,不成比例,但毕竟可以让人遥想罗马城当年的风采。
拉斐尔觉得,这些残破的大理石似乎展现着古罗马的面貌,而这面貌比玛利亚的小脸、比毕比印纳和美第奇枢机主教的辉煌未来还要重要。
的确,毕比印纳是拉斐尔的朋友,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才士,前途无量的明星。哪怕只同他待上一会儿也会受益不少。可是玛利亚呢?能同她一起生活一辈子吗?她的容貌并不难看,举止很得体,声音也很悦耳,可是她身上并没有什么特别吸引他的地方。拉斐尔心里乱糟糟的,他不想马上赶回家去,虽然他知道可爱的玛格丽特正急不可耐地期待着他。
此时,一个黑影出现在他的面前:原来是在街上拉客的小酒店老板。
不知是因为天气不好,还是时候太早,酒店里只有几个客人。
“你是大学生吧?”老板娘热情地问拉斐尔,给他端来了一大块面包和一盘羊肚。此外还有一瓶葡萄酒。说来奇怪,拉斐尔觉得这些东西比美第奇家盛大宴会上的美酒佳肴还要可口得多。他想,老板娘刚才问他是不是大学生,恐怕是担心他拿不出一个银币来付酒饭钱吧?
她哪里知道,只要有一幅由他签名的画就足以买下这家位于罗马市中心的小酒店,包括这整幢房子、家具、炉灶以及屋后的葡萄园!他一幅素描就卖了30个金币。若是他一时高兴,用随身带的粉笔在这酒店的墙上画几下,老板马上就会发大财了。
不过,老板娘显然不是担心他付不起钱,而是看他年轻可爱,把他当儿子看待。
“你吃饱了吗?”她关心地问道,因为这“穷学生”连盘子都舔光了。
为什么他在这儿觉得同在家里不一样呢?他要在什么地方才会感到自己是在家里呢?一想起在梵蒂冈忙忙碌碌的工作,想起那儿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想起今天晚上枢机主教美第奇家的晚宴,想起晚宴上的烤山鸡、格拉西斯和毕比印纳的侄女,不明不白地被看作是他未婚妻的侄女,他心里就有说不出的反感。
不,这不是他的故乡,不是他的家。在这永恒之城罗马,他有时甚至会迷路,走到他根本不想去的地方去。起初,他连朱里亚大街都觉得是个不解之谜。然而,他毕竟是拉斐尔,每走一步都可能发现有价值的新东西。
雨停了。拉斐尔想在大街上逛到天明。他现在已经到了离万神殿不远的地方。他在一小块空地前停下来。一堵木条钉成的围墙出现在他的面前,围墙里是一个很大的院落。在路灯的照耀下,可以看出里面有个马厩。一个中年汉子和两个年轻人在挽着袖子干活,灯光从后面照到他们的背上。拉斐尔登上台阶,想看清楚他们这么晚了还在干什么。原来,这几个人正在用铁铲和铁锹从地下挖掘东西。地上摆着木杠、绳子和钢钎。拉斐尔看到,他们挖出了一块奇怪的大理石。它既不是柱头和墓碑,也不是雕像。这难道是古神庙的碎片吗?
不知曾有多少代教皇呼吁保护古罗马文物,可是有谁理睬他们的谕令呢?一次偶然的发现可能会带来数不尽的财富。比如,发现拉奥孔群像的那个人就得到了600金币。即使吝啬成性的古董商人也肯出半个铜板去买一座大理石人体躯干,那也不用发愁,现成的大理石本就是绝好的建筑材料。离地面较近的大理石块可以用来烧石灰,而地下深处的大理石则会比这多十倍!
难道能走到这些愚蠢的人面前,向他们高呼“住手,不准破坏”吗?
他们定会把你赶走,臭骂一通:不扔石头来打你,还算你的万幸哩!可是,难道能眼睁睁地看着人们天天毁灭文物,而自己一声也不吭吗?
或许,拉斐尔得将这令他激动的一切报告教皇,趁教皇还没有率军出征,因为谁也不知道这次征战将持续多久,教皇本人能否平安归来。
趁现在还来得及请求教皇采取措施,必须赶紧行动。人们像强盗一样昼伏夜出,偷偷摸摸地干,因为他们非常清楚,自己做的是违法犯禁的事情。当然,市政厅在大街小巷都张贴了盖有朱红大印的布告,严禁盗掘和买卖文物。可是并没有人去认真执行。古代的废墟未能组织发掘,即将倾覆的古墙也无人去修补和加固。再过50年,罗马的地下奇迹就将荡然无存了!
拉斐尔到家时,湿透的衣服鞋袜还在淌水。他虽然极少天明才归家,但平常回来得也很晚。他只有在深夜和黎明时分才属于玛格丽特,而此时,他往往疲惫不堪,与其说是她的情人,倒不如说像亲兄弟。
是否该给教皇写报告呢?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画师,既不是枢机主教和达官贵人,也不是外国君王和诸侯,他有这个权利吗?
“我想写点东西,丽塔!”玛格丽特还未搬来之时,他就开始叫她的小名。
他一边写一边修改。玛格丽特终于看出这是写给教皇的信。他为什么不在梵蒂冈写呢?为什么这么晚回来也不抱她一下呢?
启禀圣上:
对于古罗马人及其军事功勋遗留下来的伟大文物,许多人的看法显得目光短浅。曾经辉煌若干个世纪的罗马古城,留下了丰富的文物和宏伟的建筑,可是许多人却对此视若罔闻。我的看法与他们不同。当我观看至今的可在罗马见到的古建筑废墟时,我想起了不朽之城古人的崇高精神,并且更加坚定了我的信念:我们现在觉得不可企及、难以做到的事情,在古人却是轻而易举……
回顾往昔,有多少教皇对于古代神殿和雕塑横遭破坏,凯旋门被搬走也听之任之,无动于衷!有多少教皇眼睁睁地看着古建筑的基石被人挖走——不久之后,这些建筑本身也倒塌了。又有多少无知之辈把古希腊罗马雕塑和其他精美艺术品烧成了石灰!毫不夸大地说,当今的罗马,包括它无数宏伟壮丽的宫殿、教堂和其他不惜钱财装饰的建筑,全都是用古希腊罗马大理石艺术品烧成的石灰修起来的。昔日矗立在亚历山大街上的金字塔,还有3世纪罗马皇帝戴克里先时代公共浴场门口的凯旋门,而今到何处去了呢?……类似的例子还有萨克拉大街上的刻瑞斯神庙以及福鲁姆小丘的一部分,这些地方的大理石文物全部烧成了石灰;露天剧场的大部分也被这样毁掉了……
他这封信能说服朱里吗?它能制止浩劫吗?
在灯光的映照下,他觉得玛格丽特的脸蛋像弯弯的月亮一样温柔多情,精巧玲珑。他真累呀!天快亮了吗?
天一亮,他的助手皮奥姆波和小朱利奥就急切地等着他一起到梵蒂冈去。还在路上,内殿的工作就占满了他的心。圣上想让几个瑞士籍的禁卫军军官进入那幅描绘波尔森弥撒的壁画。那么,拉斐尔会在什么时候同这些军人打交道呢?不用说,这些天天故意把刀剑碰得当当响的外籍军官都希望拉斐尔的选择落在自己身上。可是他只能挑选四五个,不能太多。不知为什么,这些瑞士人个个都长得团头团脑,一个大鼻子,满脸骚疙瘩,说话的声音比炸雷还要响亮。
不过,拉斐尔最关心的还是他写给教皇那封信的命运。或许,圣上将认真琢磨他的信,并与布拉曼特老人商量。对于建筑艺术,布拉曼特比任何人都在行,再说他还是拉斐尔的同乡,拉斐尔进梵蒂冈的举荐人,只是年纪太大,身体又不好……
这时,玛格丽特的脸蛋又像新月一样出现在拉斐尔面前,闪耀着柔情的光辉。当时,她微微扬起头对他说:
“我爸爸今天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