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989年底举行的美苏首脑会谈中,美国总统布什以为,一个统一的强大的德国不符合苏美两国的利益。当科尔的十点计划甫一提出,美国深感问题的突然和复杂,并以“为时尚早”、“不应操之过急”进行延缓。当时美国国防部长切尼表示,“我们今天无法预测这一天什么时候到来,也无法猜测它怎样到来”。
但是,随着德国统一步伐的加大,特别是民德执政的统一社会党一次又一次的“退让”令美国惊诧不已。这时,精明的美国人认识到,1990年3月的大选将使民德发生重大转移。如果现在还不抓住时机控制德国统一的进程,美国在欧洲的利益和在西方盟国中的地位将受到冲击。于是,美国匆忙改口说,德国统一是“现实的”,“美国现在和将来都将一贯站在支持德国统一的前列”。
两个德国究竟通过什么样的方式实现统一呢?在这个统一过程中,美国怎样才能有效地控制这一进程呢?
围绕着上述问题,布什和他的国家安全顾问布·斯考克罗夫特以及副顾问罗·盖茨进行商榷;美国国务卿贝克、国务院顾问罗·佐利克、助理国务卿雷·塞茨和政策计划处处长丹·罗斯组成了一个讨论小组。于是,被誉之为“外交杰作”的“2+4”方案慢慢地诞生了。
塞茨提议先由两德商议解决与统一有关的“内部”问题,即有关两德统一的方式、时间、速度以及两德经济、政治、社会、法律制度等等;然后再由两德和四大国共同研讨、解决统一的“外部”问题,即有关四大国对德国的权益、统一后德国的军事和政治地位、战后边界以及柏林问题。
塞茨提出该建议后,布什和贝克考虑一番表示赞同,并决定在四大国和两德未通过之前暂时保密,不告之其他北约成员国。
“2+4”方案若真正提到日程付之于实施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1990年1月29日,英国外交大臣赫德来到美国访问,美方在寒暄之后立即呈上该方案。赫德见罢愕然一惊,沉吟半晌后嗫嚅着说,我以为只由四大国来决定德国统一问题更加合适一些,即“4+0”方案……但是赫德敌不过美国的一番苦劝,最后勉强表示接受“2+4”方案。
四天之后,西德外长根舍又欣然赴美。美方照本宣科之后,根舍点头应允。但他强调说,应该先由两个德国来决定各项事宜,然后四大国方可介入,即“2+4”,而不是“4+2”。接着,根舍又指出,联邦政府反对“4+0”,也反对“2+15”,即反对所有北约国家都参与德国问题的讨论。
在说服英国和西德之后,美国信心百倍地把目标再指向苏联和东欧。2月5日,贝克离开华盛顿,首先在爱尔兰香农拜会了法国外长迪马。这是一个初春的天气,窗外柳芽新吐。双方经过一个小时的谈话后,迪马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说:“贝克先生看来我只好接受您的方案了,不过,我想申明一点,我更喜欢‘4+0’这个方案一些。”
2月7日,贝克又兴冲冲地飞赴莫斯科拜会了苏联外长谢瓦尔德纳泽。当贝克刚刚把美国的设想摊出,谢摇头说,这个问题应该同戈尔巴乔夫商量比较合适。于是,次日上午,贝克又来到了克里姆林宫。这一次,贝克没有达成所愿,戈在听完贝克的介绍之后若有所思地说,他和英、法政府一样更加欣赏“4+0”,至于“2+4”,戈不置可否。
这时,贝克已经不可能留在莫斯科了。第一,他必须参加2月13日的渥太华“开放天空”的外长会议;第二,在2月13日之前,他必须按照日程安排访问保加利亚和罗马尼亚;第三,恰逢这个时候(2月10日),科尔携同他的外长根舍来到了苏联访问。贝克不想在没有英国人和法国人参加的情况下同科尔接触并谈及德国问题。于是,贝克匆匆告别了莫斯科,但是在临走前,他派人给科尔送去了一封信。科尔想不到能在莫斯科接到美国国务卿的来信,在信封上醒目地写着几个字:“供您亲阅。”科尔微蹙眉头,当他把来信读罢之后才明白,这位细心的贝克先生是向他通报苏联政府对“2+4”方案的反应。科尔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从掌握的信息来看,在莫斯科,他的任务将是严峻的,很难保证能够说服戈尔巴乔夫。
2月10日,科尔、根舍在莫斯科同戈尔巴乔夫进行了紧张的会谈,下午6点左右一切都明了。
戈尔巴乔夫说,德国统一的问题应该由德国人自己来解决,包括统一的时间、速度、条件,以及统一后的国家形式。苏联尊重德国的选择,但是德国在统一过程中必须尊重战后欧洲各国的边界,尊重四大国的责任和权利。如果统一后的德国仍留在北约,苏联将不能接受。说到这里,戈盯着科尔的眼睛严肃地说,我希望德国的土地上永远不要发生战争。
戈尔巴乔夫的态度已经说明苏联政府为两德统一开了绿灯。科尔喜上眉梢,越发感觉胜券在握,他郑重地对戈保证:统一的德国只包括现在的两个德意志国家领土。德国人已经饱受战火的蹂躏,因此“从德国土地上应当产生的只是和平”。
莫斯科之行取得圆满成功,科尔喜不自胜。在莫斯科举行的记者招待会上,这位联邦总理站在麦克风前毫不掩饰地说,2月10日,“这对于德国人来说,是一个好日子”,戈尔巴乔夫“最终打开了通向德国统一的道路”。
科尔的事业进展得顺利极了,就像预先编排的故事一样。科尔感到在这条通往两德统一的道路上充满了诱惑,也充满了挑战,同时也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信心。他信步而行,来到莱茵河畔,但见波光潋滟,水草如丝,真是说不出的清新秀美。一时间,他豪情万丈,竟迷失在这大自然的风物中了。
1990年2月13日,当波恩的人们照常起居工作的时候,上千名从各地赶来的新闻记者却早早地守候在联邦议院或联邦总理府前,急不可待地等待着科尔和莫德罗解开下列问题的答案。
两德将如何建立货币联盟?这是否是实现统一的第一步?
鉴于民德国内的经济危机,科尔政府将在此次会谈中向莫德罗政府提供多少援助?
两个德国将通过什么样的途径实现统一?
这天上午,民德部长会议主席莫德罗亲率17名部长对波恩进行为期2天的访问,双方将针对西德内阁2月7日提出的关于两德建立货币联盟,西德向民德提供紧急援助以及两德统一的途径进行会谈。
记者们发现,今天的莫德罗显得坦率、真诚,清澈的眼里充满了希望。在这之前,他是一位忧心如焚、食不甘味的总理。他的人民无休无止地从民德流入西德,使得民德经济濒临崩溃。据统计,仅1989年外流人口就达34万,1990年初又增加了8.5万,长久如此,国将不国……鉴于这种国情,莫德罗总理的选择是什么?科尔总理的反应又是什么?他们在双方的攻势下能做出让步吗?
当记者们再度引颈顾盼的时候,科尔已经悠然自得地从会议室走了出来。他说,现在历史已经赋予德意志人实现祖国统一的机会。能否实现统一,完全是取决日耳曼子民了。西德政府决定向民德提供50亿马克以上的直接或间接贷款,其中包括3000万马克的人道援助。另外,双方决定成立一个专家委员会。研究建立货币联盟和经济共同体的问题。……
科尔的讲话赢得了一阵又一阵的掌声。记者们用笔或录音机迅速地把这一切记录下来。这时科尔的秘书走到科尔跟前轻轻地对科尔说:“总理阁下,报告您一个好消息,渥太华来电,‘2+4’方案宣布出笼了。”
“2+4”方案的出笼,意大利、荷兰、比利时、波兰等欧洲国家纷纷抗议,对六国搞越顶外交表示不满。它们认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它们曾受到了德国的侵略、颠覆,在两德问题上它们应该享有发言权、决策权,但是它们却被六大国无情地遗弃了。这显然是不公平的!他们要求务必对其中关于德国的邻国和欧洲其他国家的安全问题的提法作出修改。比利时外交大臣伊斯更斯在2月23日写信给美、英、法和西德外长,希望比利时能够参加德国问题的有关谈判。与此同时,卢森堡、西班牙、挪威也相继提出了自己的主张和要求……
在这些国家中,最忧郁、最惶恐的就要数波兰了。波兰是一个多灾多难的民族,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德国法西斯用子弹和皮鞭为波兰现代史写了最悲壮、最惨烈的一页。据记载,近246万波兰人被迫为德国人做苦役,600多万波兰人在德国人的屠刀下丧生,这个数字足够使一个世纪的波兰人不能忘怀。
早在1989年12月5日(德国问题刚刚提上日程),敏感的波兰就发表声明说,德国统一问题不只是德意志民族内部的事情,同时也是整个欧洲国家共同关心的事情,因为两德统一将“涉及到德国的邻国和其他欧洲国家的安全”。波兰不可能坐视不管。但是,在“2+4”方案的制定过程中,六大国却将它拒之门外了。
在1943年11月苏、美、英三国首脑举行的德黑兰会议上就基本确定把波兰东部约占其总面积1/2的17.7万平方公里的领土划归苏联;然后把波兰西部边界向西延伸到德国的奥得河作为补偿。这个建议是由苏联人提出来的,美国人和英国人从削弱德国的角度出发表示同意。但是,当时的斯大林、罗斯福和丘吉尔却没有考虑一个重要的因素,那就是——波兰,在这次决定中,这个国家丧失了将近7.44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事实让这个民族又一次成了受害者!
或许是出于内疚吧,在1945年2月的雅尔塔会议上和7~8月的波茨坦会议上,苏联人建议把波兰的西部边界再向西推移,扩充到奥得河的支流西尼斯河。苏联人的提议没有获得美、英的应允。但是,事实上西尼斯河以东的地区已在波兰政府的掌握之中了。美、英出于无奈,只好敷衍说,波兰西部边界的最后确定,留到召开对德和会时再解决。转眼40多年弹指即过,可是这个和会却一直都未召开……
二战结束后,根据国际条约,550万的德国人必须从奥得—尼斯河以东的地区迁移出来,许多人辗转来到了西德。柏林墙开放之后,这些人心中那股强烈的故园之情像野火一样蔓延开来。他们毫不掩饰地说,他们要回到老家去!
作为西德总理,科尔从这一部分人的情绪出发,在波兰西部边界的问题上一直吞吞吐吐,不置可否。
与此同时,西德共和党则旗帜鲜明地宣称,要恢复1937年的德国版图。波兰人忐忑不安,他们害怕灾难再一次落到他们身上。这个民族对战争、分裂已经厌倦了,他们渴望和平!这是他们起码的要求,也是他们最高的要求!二战结束后,根据国际法,当他们把近于1/2的领土划给苏联之后,他们从德国那里得到了几乎1/3的波兰领土和4/5以上的波兰海岸线。如果德国人再把这部分领土收回,那么可想而知,波兰将面临着什么?
1989年12月5日,波兰总统新闻发言人指出,不管两德如何发展,波兰“将始终不渝地捍卫自己国家的领土完整”,决不允许“对波兰现有的边界作任何修改”。
自从德国统一被提上日程,波兰人就日夜忧虑地注视着两德的事态发展。他们担心:随着民德、西德消逝,取而代之的德国,这个新的国际法实体将不会承认两个德国分别同它签订的有关边界问题的条约。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到了1990年2月13日,当“2+4”方案宣布出笼之后,波兰人更加惶恐,几乎怀疑他们最害怕的灾难就要降临了!他们不禁要问:如此重要的会议为什么又要把波兰人撇开?
2月14日,波兰总理马佑维耶茨基发表声明,强调波兰在德国问题上享有发言权、决策权,其他国家不能取而代之。
2月15日,波兰总统雅鲁泽尔斯基发表声明说,波兰必须参加德国问题的有关谈判。
2月21日,波兰总理建议西德政府并致四大国首脑说,民德和西德在统一之前必须同波兰草签一项边界条约,等到统一之后,再由新的德国同波兰正式签约。
2月22日,波兰议长科扎凯维奇发表声明,要求波兰参加“2+4”会谈。他说,从雅尔塔历史教训中人们应该知道,如果四大国抛开其他有关国家进行签约,后果将会是什么?……
2月23日。德国,波恩。
科尔坐在那儿,有如一尊石像。算起来,他今年整整60岁了,但是他看上去一点儿也不老。两德统一的进程和四大国的反应令他欢欣鼓舞,波兰的声音却让他愁眉不展。意大利的要求他可以抛开,比利时、卢森堡的主张他同样也可以抛开,但是这个波兰,他可以抛开吗?
不,当然不行!可是,他如何说服那些曾生活在奥得—尼斯河以东地区、志在收回老家的国民呢?又如何击败那个极右的、主张恢复1937年德国边界的共和党,并且和这个组织争夺近200万的右翼选民?抛开联邦总理不说,仅仅从一个日耳曼人的角度出发,赫尔穆特·科尔完全理解那些人的心情。他同样也珍视那10.26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啊。只是,10.26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和苦心孤诣期盼了40多年之久的两德统一谁重谁轻?
科尔叹了一口气,一缕忧愁袭上他的心头。他自我解嘲地笑了笑,联邦总理并不是一件想像中的好差事。
科尔思前想后难以抉择,这时,他的秘书走进来对他说:“总理阁下,您的电话。”这个电话是波兰总理马佐维茨基打来的。在电话中,波兰总理谈了他对德国统一进程和德国邻国安全问题的看法。马旁敲侧击地说,他希望德国人在统一问题上能给波兰人一个满意的答复。科尔放下电话,心情沉甸甸的。
1990年2月24日,科尔飞往美国,在戴维营休养地,同美国总统布什举行会谈,25日中午,科尔和布什举行了联合记者招待会。在谈到波兰问题时,布什表示,美国“正式承认目前波兰—德国边界”。
科尔走到麦克风前,目光慢慢地从全场掠过。他说,很多人担心德国统一之后将会改变现有的边界,但他想告诉所有的人,德国人对波兰领土并没有不良企图。但是当记者问到德国何时正式放弃奥得—尼斯河以东地区的时候,科尔却推托说,这是未来全德议会决定的事情。
科尔的态度引起了包括民德在内的其他欧洲国家的猜疑和不满。戈尔巴乔夫、撒切尔夫人和密特朗先后表示,支持波兰在边界问题上的立场,并警告联邦政府不要做出任何改变战后边界的事情。3月1日的《纽约时报》发表评论说,科尔的反应使人们忧心忡忡,人们不得不考虑一个问题,这就是:德国人在统一完成之后是否存有野心?鉴于这种情况,西方国家将密切注视科尔,在一定条件下,它们将采取行动,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机会延缓德国统一进程。
在西德国内,执政的自民党及在野的社民党、绿党纷纷对科尔提出了批评。与此同时,诸如基社盟总书记胡贝尔之类的保守人士又为科尔的作法叫好助威。
社民党副主席多伊布勒尔·格梅林宣称,科尔在美国戴维营记者招待会上关于德、波边界问题的讲话,使西德找回了在邻国和盟国中丧失了几十年的威信。
社民党主席福格尔则指责科尔的行为是“冒险主义的,不负责任的”,“越来越严重地损害着德国的利益。”
绿党发言人费克斯说,科尔的举措只能让邻国“失去信心。”
究竟是放弃奥得—尼斯河以东地区,还是据理力争?
3月2日科尔的发言人宣布:联邦政府可以同波兰草签一个边界条约,但是波兰必须重申放弃二战赔偿的要求,并以条约形式确保德裔波兰人的权利。
联邦政府的答复不但没有息事宁人,反而大大激怒了波兰人。马上,波兰政府提出了一个高达5371亿马克的赔偿要求。波兰说,当年德国法西斯曾强迫246万波兰人做苦役,现在波兰人决定收回他们昔日应得的报酬。在科尔声明公布之后,波兰群众举行了游行示威。他们要求:波兰必须参加“2+4”谈判;两德统一之前,必须先承认奥得—尼斯河边界。
3月4日,根舍对科尔把边界问题和战争赔偿联系起来的作法提出批评。他说,“这种做法将失去波兰的信任……悬而不决的问题越多,就越难打开通往德国统一的大门。”
德国统一问题越来越复杂了,3月6日,西德执政党联盟召开紧急会议,谋求解决办法。3月8日,西德联邦议院通过3月6日的提案,宣布“德意志不论今天还是将来,都不对波兰提出领土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