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浓缩一生
提奥又给温森特来了一封信,声称找到了一个理想的医生:距巴黎市郊不远的奥佛,有一个叫加歇的医生,曾照料过很多画家病人,在精神病治疗和绘画艺术方面都具有非凡的才能。如果温森特愿意去的话,提奥马上到圣雷米来接他。
离开这个没有自由的地方当然是一件好事,温森特立即着手打包,把干透的油画捆在一起,没有干的交给看守长,看守长答应以后给温森特寄去。
温森特给提奥回了一封信,拒绝提奥来接他,他要独立完成这次旅行,以证明离开南方到北方去是一个战胜病魔的良好开端。否则,被监护的痛苦会远远超过疾病本身给他带来的痛苦。
提奥在巴黎利翁车站见到温森特跨着大步走过来的时候,心里的石头才掉下去。
乔安娜原以为这个让丈夫牵挂一生的哥哥是一个虚弱委琐的病夫,却不料温森特面色红润,神清气爽,甚至比提奥显得更健壮。
她给温森特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她有一双像母亲安娜·科莉尼亚一样温柔的褐色眼睛,充满着善良与同情。
四个月的小家伙温森特·凡·高在摇篮中蹬着小腿,小脑袋惬意地在枕头上蹭着。见到了伯父,竟然停止了活动,一对清澈如湖泊一样的眼睛静静地瞪着他。这就是凡·高家的后代!温森特霎时悲喜交集。这是提奥生命的延续,温森特为弟弟感到高兴。同时巨大的悲哀笼罩着他,他在这个世界上孑然一人,将孤独地走到尽头,也许永远不可能有这么一个温暖的小生命陪伴他。他的死亡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永恒的死亡!尽管他曾经安慰自己,制造精神上的小孩与制造肉体上的小孩同样是一种幸福,但现在他觉得这实际上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自欺欺人。
人可以不要一切,但不可以缺少天伦之乐!
第二天早晨,提奥去上班了,乔安娜把婴儿车推到街上,给孩子晒太阳。温森特呆在屋里,无所事事。阳光越过窗台跨进来,房间里充满祥和的色彩。他的一些画挂满墙壁。《吃土豆的人》、《阿尔的吊桥》、《向日葵》、《丰收景象》使蓬荜增辉。《吃土豆的人》在《丰收景象》的衬托下显现出强烈的反差,前者阴暗而缺乏生气,后者则明朗豪放。他觉得自己的进步竟然是那么显著。有种冲动促使他立即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搜寻。
20年来给提奥所写的全部信件,十年来寄给提奥的所有习作,全部被提奥按时间顺序归类存放。他一下子涌上一种莫可名状的激动。他把所有的作品全都搬出来,从波里纳日的矿工们到埃顿的田园风光;从海牙的老人、小孩到德仑特的羚羊、沼泽;从纽南的纺织工人到吃土豆的人;从安特卫普的香槟小姐到美术学院的摔跤模特;从巴黎的塞纳河风景到人物肖像;从阿尔的西北风到太阳光;从圣雷米的蝴蝶、丝柏到花园与星空。
他把这些画分成三类:炭笔、钢笔、苇笔画集中在一个房间里,水彩画集中在另一个房间里,油画集中在剩下的所有房间里,包括厨房和洗手间,但仍然挂不下所有的画,他只好有选择地进行。做着这些工作,几乎耗费了他一个上午的时间。
中午,提奥与乔安娜带着孩子进门的时候,温森特堵在门口,满脸诡秘的神色,举手投足都掩饰不住莫名的兴奋。
“现在!”温森特向他们宣布,“请出示你们的入场券,温森特·凡·高的个人画展拉开了帷幕!”
提奥和乔安娜莫名其妙。
温森特把门推开,他们走进去,提奥和乔安娜被室内魔幻般的色彩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遗憾的是我们可怜的父亲不能再看到他儿子的今天。我是一个笨拙的小孩,我赤着脚用娇嫩的脚板踏着插有玻璃和铁刺的泥泞道路前行,一步一个脚印,每个脚印里积满了我的血。当我全身虚脱,血液干涸的时候,”温森特的声音开始哽咽,“亲爱的弟弟和妹妹,我是不是长大了?”
提奥和乔安娜按照温森特引导的时间顺序,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看到了这位艺术家哥哥缓慢而痛苦的人生和艺术进程,他的热情在这座房子里汹涌澎湃,浩然回荡!
一个自强不息的人,把他一生的苦难与幸福,孤独与快乐,失败与成功,浓缩在这片方寸之地上、这特殊展览中短暂的半个小时里!
提奥和乔安娜抑制不住决堤一样奔涌而下的泪水,他们无法品味这其中哪一滴是痛苦,哪一滴是欢欣。
2. 加歇医生
提奥告诉温森特,加歇大夫是那种善于识别艺术界天才人物的人。他虽然是学医的,但与艺术有先天性的缘分,先后与德拉克洛瓦、库尔贝、马奈、西斯莱成为至交,他的手里收藏着上述画家的作品,其中很多人在他的家里画过画。自19世纪中叶以来,西欧没有一位重要的画家不是他的朋友。
提奥还说,加歇看过温森特的作品,他认为那幅阿尔夜景是古比尔展出作品中最好的一幅,那些向日葵使这位老医生激动得掉下了眼泪,他认为温森特是当今最伟大的画家。
奥佛是一个草木繁生的乡村,充满着宁静的气氛。没有一家工厂,只有许多保护得很好的美丽的绿色树木,惟一的热闹是偶尔在树丛中嬉闹着的大群乌鸦。这里5月的风景尤其秀丽,紫罗兰花开遍原野。加歇大夫在花丛中迎接温森特的到来。
温森特和加歇大夫很快就交上了朋友。
加歇大夫是一个古怪的人,大多数时候他是愁眉苦脸的,但一谈到绘画,笑容就在那张老脸上绽放出来。
加歇给温森特找了一间价格昂贵的客店,旅馆老板是一个中年人,胯边吊着一支左轮手枪,他说是用来打鸟的,看上去这是一个生活得比较舒适的人。加歇认为只有这样的旅馆才配得上伟大的艺术家的身份。然后他对温森特命令说:“剩下的事你就是拼命地画,什么也别管,让精神病见鬼去吧。我知道怎么对付它,就是绘画!它会像你忘掉它一样忘掉你!”
就是这句话奠定了他们之间友谊的基础,并使之牢不可破。加歇医生的观点与其他任何医生不同,独独与温森特的想法完全吻合。
于是温森特在到达的当天下午就投入了工作。他的最后的一次发作是在2月下旬,已近三个月未发病了。加歇医生似乎充满着自信,在这种情绪的感染下,温森特格外兴奋。
他很快就画出两幅画,一幅是一棵丝柏下长着金盏草的风景画,另一幅是白色的蔷薇和葡萄树,旁边站着一个白色的人。加歇几乎天天在温森特身边转,喋喋不休,总有说不完的话题,仿佛他不说话,温森特就不会干活,有点像燃料和机器的关系。
每个星期天或星期一,他要求温森特陪他一起吃饭。他妻子去世了,只有两个小孩,一个19岁的女孩和一个15岁的男孩。不论几个人吃饭,他都要上五道菜,温森特过惯了挨饿的日子,甚至有点厌烦吃这么多的东西。他把在加歇那里吃饭看成一个负担。
他为医生画了一幅肖像。加歇戴着一顶白色的便帽,坐在一张黄色书桌旁,右手握成拳头撑住面颊,左手放在桌子上抚着一支紫色凤仙花,蓝色的外衣和钴蓝色的背景,使人物深化在一种梦幻般的遐想中。
加歇非常崇拜这幅画,他认为这是一件不朽的杰作。然后整天缠着温森特嚷嚷,要求他再画一幅送给他。温森特答应了他。
加歇收藏了很多好的作品,温森特经常去欣赏那些作品,但是加歇得在他认为温森特完成了一天的任务以后才让他看。那简直是一个小展览馆。加歇却对已有的东西并不那么感兴趣,他的灰蓝色的小眼睛总是盯着温森特的画笔,就像一个饿荒了的孩子盯着一个制造面包的烘炉,他期望从里头骨碌碌滚出一只香喷喷、油亮亮的大面包来。那种渴望出伟大的新作品的欲望比温森特有过之而无不及。
6月的一个星期天里,提奥带着乔安娜和小温森特到奥佛看望温森特,温森特出乎意料的健康状况使提奥一家大为振奋,老加歇甚至没有用任何药物治疗,确切地说,根本就没有治疗。温森特已经安全地度过了危险期,甚至连他自己都忘记了发病的事,直到提奥问起来的时候,才来得及为自己高兴。
老加歇趁机自吹自擂了一番。
温森特在兴奋中并没有注意到提奥眉宇间隐藏的一丝忧郁。
温森特又为加歇画了一幅肖像,同时为他的女儿画了一幅弹钢琴的肖像。女孩子穿着红色的衣服,背景中的墙绿色中带有桔黄色点子,地毯是红底绿点子,钢琴是深紫色的,温森特认为这是在奥佛画的最好的一幅人物画。
7月份,提奥来信告诉他,小温森特病了。温森特几乎为这件事发了狂,他立即丢下画笔,乘车赶到巴黎,一小时的路呈在他眼里是那么漫长。
3. 回归永恒
提奥面色苍白,显得十分憔悴,一个月不见,整个的变了一个人。
乔安娜抱着孩子,神色忧郁,默默无语。
“孩子的病并不碍事,温森特,公司威胁说要把我解雇。因为我注重印象派而忽视了正当营业,弄得公司亏本。”
温森特急得手足无措,他劝弟弟放弃职位独立经营,但提奥几乎没有存下一分钱。人力、物力、财力奇缺,另起炉灶谈何容易!
温森特满怀心事回到奥佛。
加歇完全不了解温森特的内心世界,一味地逼他画画。温森特仍是每天早晨5点出门,晚上9点回家,坚持不懈地画着。但是,好不容易积蓄起来的浑身活力从巴黎回来以后荡然无存,他画画只是一种下意识行为,是十年来的紧张带给他的惯性作用,任何奇妙的自然景象在他眼里变得平淡无奇,他的全部心思都用在为提奥一家人的担忧上了。
加歇大夫盲目的鼓励使温森特烦躁不安,他认为老头子的病比他还重。由一个瞎子牵引着另一个瞎子前行,最后的结果只能是一同摔下深渊,虽然带路的瞎子对前途充满信心。
一天早晨,他照旧背着画架出门,走过奥佛的教堂,蓝色的天空下,没有太阳,微风吹过来,温森特忽然觉得教堂在风中摇摆着,正如一个垂危的人在寒风中颤栗。这种奇怪的感觉使他心身俱醉,他仿佛在一瞬间里找到了一种永恒的东西,有如一个人到了某种最高境界时的激动,他迅速地捕捉到了这种感觉。很快,灰蓝色的天空下一座激荡不安的教堂出现在画布上,正像一个在恶劣的环境里踽踽独行的、历尽沧桑的老人,更让人心灵震颤的是,教堂下的小路与整个长着白色和黄色小花草的大地都在激烈地抖动。温森特画完,把笔一掷,倒在草皮上,泥土和草的芳香立即包裹了他。
这种持续的兴奋一直到下午,他继续出门,赶到一片麦田边。麦田无边无际地延伸开去,莽莽苍苍,风吹过来,麦浪滚滚向前,无穷无尽。他支好画架要把这片风景搬到画布上的时候,天空中突然飞过来一大群乌鸦,哇哇叫着,笼罩了整个麦田,金黄色的天地被黑暗吞噬,他一下子感到非常愤怒,他竭力要驱散那些乌鸦,但无济于事。在它们面前,算得上庞然大物的温森特竟然觉得自己是那样渺小。他在激愤之中把这个场面画下来了,黑色的乌云使他透不过气来。他在画布上写了一行字:麦田里的乌鸦。
然后背起画架回到旅馆。
就像经历了一场搏斗,他精疲力竭,全身虚脱,倒头便睡。
晚上,他梦见自己被漫天的乌鸦包围着,它们层层叠叠地俯冲下来,在他脸上啄一口,然后哇哇叫着退开去。他伸手乱抓,每次都抓到一只,并把它撕成碎片。腥恶的血水飞溅,他全身浸在血泊之中,乌鸦的血和他的血溶合到了一起,他在被鸟类欺凌的死亡线上挣扎着。
第二天一早,他爬起来,发现自己浸在汗水中,噩梦使他精神恍惚。
他什么都不想干,旅馆老板上来叫他吃饭,他像没听见一样。他只是伏在桌子上写信,他的言辞非常冷静。
亲爱的提奥:
我非常非常想念我的小家伙。自从你照我的名字给他取名以来,我希望他具有一个远远比我平静的灵魂。
我在努力作画,但我几乎不敢相信我会始终有着像现在这样清醒的头脑。
从巴黎一回来,我感到很凄凉和极端的孤独,并且越来越觉得我在威胁着你,十年如一日。有一种风暴一样的东西向我们袭来,其势锐不可挡。
我仍然十分热爱艺术与生活,正像我强烈地需要一个妻子和孩子。
画家们愈来愈走投无路。我的作品是冒着生命危险画出来的,我的理智已经垮掉了一半。这没有什么。
可惜你不是一个有实力的大画商。亲爱的提奥,你可以继续走你自己的路,怀着对艺术的爱与仁慈的心,继续走下去。
向乔安娜妹妹和小温森特问好。
凡·高1890年7月27日
温森特觉得还有很多话需要马上说出来,而且他清醒地认识到这封信杂乱无章,几乎没有说明一个什么问题,但麦田里的乌鸦骤然飞来,在眼前哇哇叫着,跳着鸟的舞蹈,使他陡然升起一种愤怒的情绪。
他走下楼去向旅馆老板问好。
“多好的天气啊,”温森特说,“今天准能打到大乌鸦。”
这是老板最有兴趣的话题,然后温森特向他借那支枪,老板欣然掏给他。“这是奥佛最棒的一支左轮。”老板得意地说。
温森特提着枪,一言不发,径直向麦田里跑去。
奥佛的人看到这个只有一只耳朵的画家神情肃穆,目光呆滞,高昂着下巴,像一个被战争的枪炮声震昏了头的人,提着枪漠然冲锋,去与普鲁士军队开仗。
谁都不会知道,温森特正准备向乌鸦寻仇,这个黑色精灵是自己心头永远打不败的敌人!他抱着视死如归的信念,要与乌鸦们决一雌雄!
麦田里空空荡荡,胆小的乌鸦并不是强者。
敌人在哪里?
敌人在哪里?!
温森特站在太阳下,全身剧烈地颤抖着,就像奥佛风中的小教堂。他在麦垅中走来走去,一大群人从麦浪中滚过来,向他挥手。
萼休拉微笑着说:“苹果树才开花啦,你的脸却已经熟啦!”然后一个英俊男子走过来挽着她的腰肢。“再见!”她说。凯走上来,修女黑白相间的服饰把她的美衬托得更加庄严神圣:“亲爱的温森特,汽灯烧着你的手,同时也烧焦了我的心。你为什么不再等一等呢?我将在修道院哭泣一生。”克里斯蒂抢上前来:“瞧,温森特,肚子里的孩子是我们的!”玛高苍白的脸在无声地哭泣:“我爱你,温森特!”拉舍尔的声音甜美娇媚:“可爱的疯子,把你的耳朵给我玩好吗?”
然后他的亲人和朋友们涌上来,辛劳一生的父亲和慈祥温厚的母亲走在前头。父亲说:“温森特,干你愿意干的事吧!”母亲说:“不管你到哪里,我都在你身边。”弟妹们抱着他放声大哭。皮特森牧师、丹尼斯先生和夫人、佩雷·唐居伊、保尔·高更、保尔·塞尚、乔治·修拉、卢梭、劳特莱克、贝尔纳、西涅克、鲁林先生和夫人、加歇、雷伊、佩龙,他们逐一走上来和他拥抱。毛威、戴尔斯蒂格、魏森勃鲁赫、德·布克以及众多叔叔们、姨妈姨父们,他们说:“温森特,我们为你骄傲!”
提奥呢?提奥在哪里?人群散去,乔安娜左手挽着提奥右手携着小温森特,缓缓走上来。
“再见!亲爱的提奥!”温森特哭泣着喊道。
声音把麦田里隐藏着的乌鸦惊了起来,天空被黑色的翅膀遮盖。
温森特清楚地记得,他迎上去,瞄准着最大的一只乌鸦开了枪,当时它正猛扑过来,来势劲急,撞入了他的身体。
枪声在奥佛上空久久回荡。
大自然是永恒的精灵,她紧紧地拥抱着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她的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来,清亮纯洁,愚蠢的人类把它叫做溪流。
4. 尾声
几个小时以后,温森特又醒过来,返回人间做最后的告别。
两天后,即1890年7月29日凌晨,他在伤心欲绝的提奥怀中安详地离去。一个孤独而躁动的灵魂从此获得永恒的安息。
六个月后的同一天,被悲伤碾碎了心的提奥,抛下娇妻和爱子,追随哥哥去了天国。
两兄弟一起葬在奥佛郁郁青青地草地上,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