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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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我现在的意思,打算先把《庄子》全书细读一遍,等到把书读熟了,懂得各篇的意义了,再进而研究他的学说,你看好不好?
答:最好,最好!这是研究任何一家学说的基本问题,现在的人最缺乏这种耐性,往往某一种书未曾读过,就要著书立说,用到什么书时,才去临时翻检,任意抄袭。这种情形,就是当代的知名之士,也不能免。试问,他对某一家的著述。先自面生生的,怎能讲到义理上的贯通呢?既不能贯通,又怎能知其精义之所在呢?所以目前出版的什么文学史哲学史,以及文学哲学概论一类的书,很多是不得体要和似是而非的言论。这种原故,就是因为著书的人不肯切实读书,不能涵泳有素,所以也就不知其精义之所在了。你现在想从切实读书入手,我认为是最正当的态度。
问:不过。我以前对《庄子》也翻读过几篇,总觉书中的意义太深,太玄妙,实在难以捉摸,我看了几家的注释,仍是觉得隔靴搔痒。无当于心;但是有许多文评家,反说《庄子》的文章,恍兮惚兮,来无踪,去无影,真是神出之笔,真是妙文!我为什么看不出《庄子》文章的妙处呢?先生对此有何见教?
答:真是笑话!我不知道这些文评家们,既说《庄子》的文章这等玄虚神奇,不可捉摸,又何以知道它的好处呢?评论一件物事,必须先明白它的本身,才可以断定它的优劣;他们既不明白〈庄子〉文章的本身,说好说坏全是废话。还有人说,《庄》学是一种玄学,和有理有法的名学不同,所以不好懂;这话和文评家们同样的荒谬。我以为学未上,只有名学,没有玄学,因为任何一个思想家的言论,没有不是遵循逻辑的法则,或是由归纳或是由演绎而成的。所以印度的学术本于“因明”,西洋的学术本于“逻辑”。那末,中国的学术,当然也是本于所谓“名学”了。中国古代的名家,是标榜“名学”的。庄子虽然极力反对他们,但他反对名家所引用的方法,仍是合于思考演进的法则,那便是所谓“名学”。《庄子》全书中,反对名家的言论最多,但他如果不懂得名学,也就无从反对他们起了。试问不懂得公孙龙的《白马论》,又何从税:“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呢?不懂得公孙龙的《指物论》,又何从税:“以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呢?因此,若要研究《庄子》,也必须先研究名学,而且庄子自身的辩证,正是一种名学,而不是玄学。我想,道理没有深浅,只看懂得不懂得:如果是真懂得了,虽深亦浅;如果是不懂得,虽浅亦深。常见通达的学者为人讲书,无论是多么深奥的词句,他总是巧臂妙喻,使听的人得到一种确切的意义;否则讲的人先不能自己了解,他越是牵强附会,就越发失却作者的原意了。注释家就是负着为人讲书的责任,如果我们不能由注解方面得到原书的真义,或是所得到的也不过似是而非的一种印象,那么,就可知道这位注释家原来也是不甚明白的,你所看的《庄子》注,恐怕正同此类。
问:请问,读《庄子》书应该从那家的注解好呢?
答:那一家也好,那一家也不好。问:这话怎么讲呢?
答:这话就是说,历来注释《庄子》的人,都有他们的见到处,所以说是好;也都有他们的错误处,所以说是不好。我说这话,是说注解虽不可不信,然也不可尽信。孟子说的好:“尽情书不如无书”;我们也可以说:“尽信注不如无注了”。历来注《庄子》的人,自郭象以下无虑百余家,有的长于训诂,有的长于考据,有的长于义理的阐发,所以我们不妨多看几家。要在把握住《庄子》的原文,以自己的灵明,折中各家的意见,我想也就差不多了。不过我以为研究《庄子》,有最要紧的一件事,就是寻获《庄子》的钥匙。别的子书,大门是开着的,只要你肯破费工夫去游览,不难见到它的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庄子》则不然,它的大门是关着的,而且还锁上了锁。从远处望去,只能见到云烟树影,加隐隐约约的几座楼台,至于真实的境地怎样,那就不是站在门外的人所能想望而知的了。因为如此,所以历来的注释家和文评家,不是盲人摸象,得其一体,便是妄加赞叹,以为神妙不可捉摸了。
问:且住,先不要往下说,我想请问一下:何为《庄子》的钥匙呢?它的钥匙在那里?
答:《庄子》的钥匙,就藏在《杂篇》的《寓言〉篇和《天下》篇里,不过《天下》篇中没有十分交代明白,钥匙的构造和用法,还得向《寓言》篇中去寻说明。前人因了“内”、“外”、“杂”分篇的问题,把《内篇》看得太重,把《外、杂篇》,看得太轻,忽略了这一重要公案。因而《庄子》的钥匙寻不到,于是《庄子》的锁也就开不开了。
问:《庄子》的钥匙,是怎样的构造呢?
答:《庄子》的钥匙,是三个齿形的样子。
问:哪三个齿形呢?
答:一是寓言,一是重言,一是卮言。
问:司马迁不是已经见到了吗?他说:“其著书十余万言,大抵率寓言也。”这能算先生的新发现吗?
答:司马迁仅仅提到“寓言”,没有提到“重言”和“卮言”。这三种言,可以说是三位一体。司马迁举其一而遗其二。不能说是完全得到,即便算是得到,也是一把残缺的钥匙。没有用。而且他也似乎不知道这钥匙的用法,甚或不知道《庄子》书还须用钥匙去开,所以他也没加说明。那么就请先生说明一下好了。
答:庄子自己有说明,不须我们另加说明。我们所可说明的,也不过是鹦鹉学舌罢了。
问:就请先生作一次鹦鹉好吗?
答:好的。庄子在《天下》篇中不是说吗;“以天下为沈独,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育为真,以良言为广。”可见他的说卮言,说重言。说寓言,官已已承认不是庄重的活了,只因天下人都沉溺于污浊,不认识正面的真理,才不得已出此下策;其实他又何尝愿意绕着弯子说远话呢?
问:庄子不赞成这“三种言”吗?
答:当然不赞成!如果有人以为庄子是喜欢用这“三种言”著书的,那还错看了庄子。这和说鹏鸟是庄子自喻的是同样的错误。此层说来话长。暂不必说;如今单说说这“三种言”的功用吧:
(一)寓言言在彼而意在此,就叫做寓言。因为人与人常常有争胜的心理,我有一种见解,无论怎样真切,同辈的人总是不肯承认。譬如说:“知子莫如父”,但是儿子有好处,做父母的不便替他宣扬,若是替自己的儿子宣扬,就是毫无虚语,人家就说你是“内台叫好”,因此,自己的儿子纵然有好处,还得借外人的誉扬,才能见信于人。这种情形,在庄子看来,是真理受了委屈;但世俗如此,他也是无可如何的。庄子的寓言,正是姓在这种无可如何的当儿而说的。他有时借河伯(河神)和海若(海神)来谈道,有时借云将(云神)和鸿蒙(太初元气)来说法,甚至鹤鸦狸避,山灵水怪,无一不可演为故事,来表达良己的哲学。在《庄子》全书中,这种寓言的成分占得最多,所以说。“寓言十九”,就是说寓言的部分占了全书的十分之九。若是把《庄子》中的寓言抽出来,作为研究的题目,也是十分有趣的事。但是要知道,无论是那一则的寓言,必然有个庄子藏在里边,你只要明了这个故事,“也就懂得庄子的哲学了。大凡人与人是好争胜的,人与下等动物不一定来争胜,人与下等动物既无所好恶,则下等动物的是是非非,就可得到客观的评价了。既然得到客观的评价,则真理才不至于被淹没。庄子寓言的功用,正是如此。惟其如此,所以《庄子》书除了哲学的成分以外,还具有浓厚的文学色彩。
(二)重言重言是借重古先圣哲或是当时名人的话,来压抑时论的。不过庄子的真意,并不是崇拜古先圣哲和当时名人的。他是利用世人崇拜偶像的观念,来借着偶像说话的。那么“托古改制”之说,我看还是起于庄子。他有时借重黄帝,有时借重老聃,有时借重孔子;历史上的人物不够用,他便另造出许多古代的“乌有先生”来,让他们谈道说法,让他们互相辩论,或褒或贬,没有一定;但是每一个场合中,必然隐藏着一个庄子。你明白了某一古人的见解错误,你自己就当反省,看看有无同样的错误,你服膺了某一古人的理论正确,那知道这正确的理论,正同于庄子的所见?自黄帝、老聃,以至于牛溲马勃,无一不是庄子行文的材料,他要用你为他充做什么,你就不得不随着他的意想笔端变做什么。就拿孔子一人来说吧:孔子在《庄子》书中,可说有数种人格;有时他把孔子抬得高高在上,做了庄子自身的代表;有时他把孔子放到次一等,和老聃、关尹差不多,(在《天下篇》中老聃、关尹是一流,比庄子是次一等的),有时他把孔子还到本来面目,常常受老聃的教训,甚至有时他病骂孔子,说他假借《诗》、《礼》的文句去盗发坟墓(《外物》篇儒以《诗》、《礼》发家的大儒,明明是暗指孔子)。庄子对孔子如此,对于其他的古圣先哲,亦无不如此。在《庄子》全书中,这种重言的成分,也占得不少,据他自己说,是占全书的十分之七。我常想;若是把《庄子》中的重言也抽出来作为研究的题目;或是只把论孔子的地方摘出来,标题为《庄子》书中所见的孔子”,加以分析的研究,都是很有趣的。我们若是明白了庄子这个调皮的家伙,则《庄子》一书,只可当作庄子这一派的哲学思想看,不能在《庄子》书中采取别一家的学术史料。往年见某一有名学者,于编著孔子哲学时,也到《庄子》书中去取材,就未免上了大当!要之,庄子的重言,只是让许多死鬼替他说话,来恫吓胆怯无积的人;他自己却追到幕后,和死鬼们唱起了双簧。
(三)卮言 卮是漏斗,卮言就是漏斗式的话,这话怎么讲呢?漏斗之为物,是空无底的,你若向里注水,它便立刻漏下,苦连续往,便连续漏,就是江河之水,只要长注不息,它便常漏不息,汩汩滔滔,没有穷尽,几时不注了,它也几时不漏了,而且滴水不存。庄子卮言的取义,就是说,他说的话,都是无成见之言,正有似于漏斗。他是替大自然宣泄声音的,也可说是大自然的一具传音机。大自然让他说,他就说,不让他说,他就不说,你看他自己道。“言无言,终身言,未尝言,终身不言,未尝不言。”这话的意思,是说他所说的,并不是出自个人的成见,是大自然叫他说。他不能不说,其实说还等于不说;反过来说,就是他终身不说,而大自然的四时行焉,万物生焉,还不是同样的兆示大众吗?他这种意思,在《寓言》篇中,解释得很详细,在《齐物论》中,说得更是明白。他为什么存着这种态度,在《齐物论》中可以见到他说这话的对象,他看到当时的百家争鸣,儒墨各有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实在无聊已极。以真理言之,本无所谓是非,无所谓善恶,无所谓贵贱高下的等等区别。他们妄分是非善恶贵贱高下,完全是由于自私用智,为成见所固蔽的原故。所以庄子想要齐一物论,首先主张“丧我”,只要把我见破除了,一以自然之是非为是非,则物因有所然,物因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了。庄子的卮言,正是期合于这种天然的端倪,顺着大化的流行,而代为立论,所以很像漏斗的注水,而毫无成见。要知道庄子全书,无一不是卮言,寓言重言,都在卮言中包含着,所以说是“三位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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