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周将处乎材不材之间




  [原文]

  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 《山木》

  [要义]

  “庄周将处在有用与无用之间”,这是庄子在材用之辩的基础上提出的一个著名的处世原则。在今天也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对人们的生活仍有指导作用。

  [故事]

  庄周在《徐无鬼》中说,吴王渡江登上一座猕猴山,很多猕猴见到他都吓得逃跑了,藏到荆棘丛中。有一只猕猴却从容跳跃,在吴王面前卖弄灵巧,吴王射他,他迅速地接住箭,或敏捷地躲过去。吴王命令手下人攒射之,猕猴被射死了。吴王回头对朋友颜不毅说:“这个猴子夸耀灵巧、依仗便捷而瞧不起我,结果被射死了。要引以为戒啊,不要恃才傲物,目中无人。”颜不毅回去拜隐士董梧为师,克服骄气,摈弃声乐,辞退显贵,修养三年国人都称颂他。这个故事教人学会韬光养晦,有虎藏在袖子里,不要逞能傲物,自取灭亡。每个人都有自尊心,当人的自尊心受到挑战时,自然而然起来维护之。因而争强好胜,看看谁厉害,甚至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大而言之,一个单位、一个集体、一个地区、一个民族乃至一个国家都有其自尊心和“人”格,当受到侮辱挑战时,自然起来捍卫之,文的不行,便来武的,宁愿都战死也要决一雌雄。每个人也都有攀比心、好胜心甚至嫉妒心,别人好了就显得自己孬了,别人高了就衬出自己低了,别人俊了就显得自己丑了,别人家富有就衬出自己家寒碜……大家都希望在差不多的水平上和平相处,维持均势,安乐长久。一旦别人高强了,就显得自己低贱无能,有修养的奋起直追,见贤思齐;没修养的嫉贤妒能,想方设法排挤打击比自己高强的,唯欲损之除之而后安。或多方掣肘不让他发挥才华显出比自己高,或让他挪位别调不要直接威胁自己,或干脆暗中结果了他,让他永远从这个世界消失。有大本领的人才有大心胸,他能欣赏提拔也有才能的人,所谓“英雄爱好汉,孟良喜焦赞。”但以不对自己构成心理威胁为前提。有大才能者多无对手,一般人才不能及之过之,因而大度能容天下难容之人,用天下难用之士。然而越是大本领人越是有权威,一旦遇到对手或比自己强的,他的自尊、权威受到挑战,因而嫉妒心比一般人强十倍百倍不止,几乎是有你无我,不共戴天,非要决一死战不可,想尽一切置对方于死地。中国人口多,最能窝里斗,好高人愈嫉,过洁世同嫌,枪打出头鸟,风折拔尖树,不知有多少能人死于庸人之手。在中国好像能人总是欠着庸人的债似的,因为庸人被能人衬得无能了,仿佛能人使庸人名誉受损,需要给予一定赔偿。越是有才能的人越受嫉妒,不被嫉妒的多是平庸之辈。同级平辈的人还好些,上下级、上下辈之间的嫉妒更危险,很容易酿成悲剧。下级的晚辈的一定不要向上级的长辈的自尊性挑战,一定要学会韬光养晦,切忌树大招风、功高震主而速死。下级攥在上级的手心里,一旦下级恃才傲上,使上级的自尊受到损害,上级一握拳就把下级攥死了。所以臣招君忌必死,子招父忌必死,徒招师忌必死。只有贤明的领导能提拔比自己高强的人,能听进反对意见并容忍对立面的存在;只有好的老师才不遗余力培养学生,并希望学生们超过自己,也容忍常常顶撞自己反对自己的学生。

  《人间世》说,南伯子綦到商丘游览,遇见一棵特别的大树,千辆四匹马驾着的大车都能在它的下边乘凉。他说:“这是什么树呀,它必有特殊的用途。”仰视其细枝,弯弯曲曲不可以为栋梁;俯视其大干,疙疙瘩瘩、脆脆散散不可以为棺椁。舔尝叶子口烂舌伤,闻其气味则狂醉三日不醒。他说:“这果然是不成材的树,才长这么大。唉!神人也是这样不成材啊!宋国的荆氏这个地方,适宜生长楸树、柏树、桑树。一握二握粗的,想作拴猴子的木桩的人砍去了;三握四握粗的,盖大屋的砍去做了栋梁;七握八握粗的,富贵人砍去做棺材了。之所以不能尽寿,半路被砍,是因为有用。祭祀河神以祈福时,白额之牛、撅鼻之猪和长痔之人都不能投入河中做祭品,在巫祝看来它们是不吉祥的,但神人却以为大吉祥,因为无材而免死。有个支离疏,脸部陷到肚脐之下,肩膀高过头顶,发髻上指,五官朝天,两条大腿贴到肋部而以臀为足。给人家缝缝补补足以糊口,筛谷簸糠足以养活十口之家。官府征兵,他可以大摇大摆在征兵场上游逛;官府征夫,他由于残疾而免于徭役;官府救济残疾人,他可以领到三钟小米十捆柴。畸形之人还足以养身尽寿,更何况支离心态的人呢?”庄子反复说明有用祸身而不能长久,无用可以保生全命,有用之用是小用,无用之用是大用,得道之人就是无用之人。人和树木一样,破败无用之木可以长生,残疾无用之人可以尽寿,人的心智破碎无用,也就达到浑朴自然的大道之境了。庄子看到了人的才能、价值有时反过来危害自身这是对的,但过分强调无用全生则不对,有用还不如无用,有才还不如无才,这毕竟是消极的。与其浑浑噩噩如猪似狗活一百年,还不如轰轰烈烈如雷似闪一刻钟,如闪电之耀亮,如阵雷之轰鸣,惊天地而泣鬼神,不亦壮哉!

  《人世间》又说,有个叫石的木匠去齐国,路过曲辕这个地方,看见一棵在土神庙旁供祭祀用的大栎树。它很大很大的,树荫能遮数千头牛,树干百围之粗。它靠山而长,很多丈高才有树枝,树枝之粗可造十舟。观者之众如赶市集,而匠人却不屑看一眼,继续赶路。弟子一饱眼福,追上匠人说:“自从我拿起斧锛跟先生学艺以来,没见过这样好的大木材,先生却不屑一顾,走路不停,却是为什么呢?”木匠说:“得了,不要再说了,它是不成材的闲散之木。造船则船沉,造棺材则很快腐烂,造器具则很快毁掉,造门户则流脂油,以为屋柱则被虫蛀。它是不成材的树,无所可用之处,才能如此长寿。”匠人回家后,夜里梦见栎树对他说:“你拿什么和我相比呢?你把我和文木比吗?楂梨桔柚等结果的树木,果实熟了遭剥落,因采摘而被践踏,大枝被折断,小枝被扭下,这是因为能结果实而害苦了自己的生命,不到老时就半路夭折了。这是生在世间自我的打击,万物没有不是这样的。我追求一无可用已经很久了,几乎被砍死,今天终于得到了这种无用保生之道,对我正是大用。假使我有用,能长这么大吗?你我都是物,为什么这样挖苦我?你这个快死了的闲散之人,又怎能理解闲散之木呢?”匠人醒后回味他做的梦。弟子说:“既然追求无用,为什么又作土神的像征而受祭祀呢?”匠人说:“小声点,快别说了!它只是特意寄托于土神,以至被不了解自己的人辱骂。它不作社树,十有八九被砍伐了。况且它保存自己的方法与众不同,你以常情理解它,不是太离谱了吗?”

  我们平时说的用处都是以自己为价值客体,去符合他人的要求,庄子认为这种用处是小用。真正的用处是以自己为价值主体和价值客体,也就是没有了世俗所谓的用处,而只是为了保存自己的生命,为自己应用,无用之用正是大用。为了追求这种保生全身,不妨寻找一个挡箭牌、保护伞、护身符,这棵栎树很聪明,寄身于土神庙,便没人敢伤害他了。每一个还有用又想方设法保生的人不妨学学栎树,为自己找一个避难所来保护自己。一涉及到用途价值,自己便成为工具了,为他人的目的服务了。而这有背于生命之自然,自然就是不去外求,是最圆满和谐、自足其性的,因而也是最自由幸福的。不求有用于他人,而求全性保生,这正是大道的基本风格。人应当以自己为目的为主体,追求自在、自由、自足、自然。庄子在《人间世》又说:“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山林被砍伐,是由于有用,不是别人在砍伐,而是自己砍伐自己;蜡烛被燃烧,并不是别人燃烧它,是自己在燃烧自己。桂皮因为可食,所以才被剥落;漆可以为染料,所以漆树才被剖割。人们都知道有用之用,而不知道无用之用,无用之用恰是大用。人人孜孜以求用于世,而忘记了自用自足。在庄子看来,自然生长、全性保生恰是最大的人生价值,所谓明哲保身,不以才用害身,苟全性命于乱世是第一位的。

  《外物》:“惠子谓庄子曰:‘子言无用。’庄子曰:‘知无用而始可与言用矣。天地非不广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则厕足而垫之致黄泉,人尚有用乎?’惠子曰:‘无用。’庄子曰:‘然则无用之为用也亦明矣。’”惠子对庄子说:“你的言论大而无用。”庄子回答道:“知道无用就可以开始和他讨论用途了。天地广大,人所应用的不过立足之处而已。然而把立足之处周围的地方都深挖到黄泉,人还能站得住吗?所站立之处还有用吗?”惠子说:“无用了。”庄子说:“由此可见,无用的大用也就很明白了。”庄子的辩友惠子在《逍遥游》中已经两次讽刺庄子哲学大而无用,说庄学是不能盛重物的大葫芦,是立之途匠者不顾的臭椿树。庄子反驳说,大葫芦可以为腰舟以渡江河,臭椿树因无用而不遭斤斧、得尽天年。这里惠子又嘲笑庄子大言无用,庄子就像老师对学生一样循循善诱之,说你懂得无用我就可以跟你谈论用途了。人站在地上,不过踩着两足之处,但把两脚周围的地方都掏空了,人也就站不住了。这个生动的比喻说明哲学是无小用而有大用的学问,是大道之源,是立身之本。哲学是各门学问的基础,虽然不像每门具体学问那么实用,但离开了哲学这个理论基础,各门具体学问也建立不起来。“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有以无为本,显态以潜态为本。这个道理不难理解:舞台上只出现一个歌星在演唱,幕后的乐队、道具却是看不见的,如果没有那些辅助演出的声乐光电效应,演出则索然无味。西方哲学叫“在场的以不在场的为基础”,也即中国哲学的有以无为基础。《易》以道阴阳,宇宙万物,阴阳而已。阴是静止、潜态,阳是运动、显态,阴为基础,阳是主导,阳以阴为基,舍阴则阳不立。说得粗俗些,夫妻生活中,阳施阴受,胎孕乃成,而舍去妻子,丈夫悬空矣。再如一座大楼,我们只看见地上“有”的部分,地下“无”的部分却不在意,但没有地下基础,空中楼阁岂能存立?

  《山木》:“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夫子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竖子杀雁而烹之。竖子请曰:‘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主人曰:‘杀不能鸣者。’明日弟子问于庄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庄子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无誉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一上一下,以和为量,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此神农黄帝之法则也。若夫万物之情、人伦之情,则不然。合则离,成则毁,廉则挫,尊则议,有为则亏,贤则谋,不肖则欺,胡可得而比乎哉?悲夫!弟子志之,其唯道德之乡乎!”无用之木得终其天年,而不鸣之雁被杀,或以不材长生,或以不材速死,弟子请问庄周怎么自处?庄子便回答说:“我将处于成材与不成材之间。这似乎近于天道,其实不然,这样也难免受累。如果秉持着大道而浮游于世,就不同了。无所谓荣誉,无所谓诋毁,一会儿为龙,一会儿为蛇,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变化,而不肯固守一端。时进时退,以和谐为标准,浮游于大道之境,主宰外物而不被外物役使,这样会得到累患吗?这就是神农、黄帝的处世法则。而万物的情况,人伦的习俗就不是这样。结合在一起的走向分离,成功的东西走向毁败,清廉会被挫抑,尊贵会遭非议,有为则受亏损,贤能会被谋算,无能则受欺辱,怎么可能一定保身呢?可悲啊!学生们记住,只有顺着自然大道才能保全自身。”

  处于有用无用之间,是在两者之间摆动,随机应变,因而不同于儒家的中庸之道。因为中庸即执两用中,在两个极端之间走平衡、均势、和调的中间路线,中庸之道只有一条。材不材之间虽然还没有超越有用和无用的对待,没有达到大道之境,但已是最好的处世方法了。因为大道之境只是现实生活中不存在的最崇高完美的理想状态,是永远达不到的。在材不材之间做出判断抉择仍然是劳神费心的,故未免乎累。当有用受害时就无用以保身,当无用受害时就有用以保身,“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一上一下,以和为量。”是最圆滑明智的处世方法,也就是“有道则见,无道则隐。”真正能处于材不材之间,就是既不在有用一边,也不在无用一边,既在有用一边,也在无用一边。关键是顺时而动,以免于有用之害,也免于无用之害,从而能全身保生,这比仅仅是无用保身更高明了。因为很多情况是因无用而丧生,单纯无用是难以保身的。因顺自然,随机应变,在材不材之间做出恰当的判断、选择,这已经是最接近于自然大道了。

  庄子在《齐物论》中把自然、平常之用称为“庸”,庸既别于有用,又别于无用。“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万物都没有生成毁灭,都通而为一,只有通达事理者才明白通而为一的道理,所以不用恰恰在日用之中,无用恰恰处在使用之中。庸就是平常的使用,顺应事物的功能而不掺入主观意志的使用。这种使用就能通达顺畅,因而能自得自然。顺应自然就接近大道了,因顺自然而已,而不知其所以然,这就是道。

  庄子在有用、无用的关系上步步深入论述,最终提出“不用而寓诸庸”的观点。开始他主要阐述了有用伤身、无用保身的道理,进而提出“处乎材不材之间”的处世方法,再继续推出“不用寓庸”。站在大道的高度看待万事万物,一切都通而为一,因而有用无用也是统一的了,材与不材也就是没有区别的了,因而一切顺应自然好了。不要有意使用某种东西,要顺其自然而使用,这就是最高境界,因为超越了有用、无用的对立,超越了使用、不用的对立。其实有用无用都是相对的,材与不材也是相对的,都是在相对待中才见其有用无用、材不材。一个人长于此则短于彼,有所能而有所不能,在此为有用,在彼为无用,因而很难处乎材不材之间。只能是动态的处,动态的处就是不留处了,还是随机应变、顺因自然而寓乎平常日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