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讲 管教而不能施暴 —《庄子·外篇·马蹄》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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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收获一匹小马。
那天路过市井时,我发现在那棵高大的槐树下有个草窝,里面有团雪白的东西一闪而过。我先前还以为那是只兔子,生怕它遭受猎人的攻击,决定收养它,走近一看,发现那不是一只雪兔,而是一匹小白马。
它是那么小,在寒冬即将来临时它哆哆嗦嗦地缩成一团,努力保留草窝里的细微温暖。听到我的脚步声,它睁开双眼—那是个多么可爱的精灵啊,它羞涩地、慌张地看着我,我一手把它拢入怀中,带回了家。
随后的日子里我细心照顾它。一开始,我拍拍它,它就走走,可一不留神又倒下去了。看到它的病弱模样,我心急如焚,先用大米给它熬粥,然后买了鲫鱼给它炖汤。这个从小缺乏母爱的小马喝起汤来显得有点贪婪,那白白的鲜汤在它眼中跟母亲的乳汁一般。
慢慢地,小马恢复了体力,开始蹦蹦跳跳起来,偶尔还会像小狗一样咬着我的衣角,让我陪它玩游戏。有几次我刚起劲,它却跑开了,我才意识到自己中了它的计。每当这时,我只要装出爱理不理的样子,它很快就会跑回来,眼巴巴看着我,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我用鼻子顶顶它的鼻梁,它嘶嘶地笑着,靠在我的大腿上。
这是一匹小公马,只经过了一个冬天,它就从当初带回来时的小不点长成了一匹比我还高的高头大马。它的前肩渐渐长宽,肚子渐渐变小,虽然看起来还是有点瘦,但不是软弱的瘦。我想,等春天来的时候,我就能带它周游天下了。
小马已成大马了,它披着英俊的鬃毛在阳光下跳跃,稍微一提脚就能跨过菜园的栅栏。我的步伐已跟不上它了,常常被它远远地抛在身后。通常它会飞快地前进几步,回头看看我,然后又飞快地跑回来,接着再跑上前。这个年轻的家伙正向我展示着无穷的生命力。
我们就这样一直行走着,开始了旅途。有时候两个乡镇之间的路很长,但我依然舍不得骑在它身上,如果觉得累了,我就走慢点,仍旧紧紧跟着它。
应该是在春天即将结束的时候小公马遇到了小母马,它们恋爱了。那匹小母马是在一片长满狗尾巴草的荒野里遇到我们,正没有方向,便加入了我们队伍。小母马和小公马比起来要显得矮一点、温顺一些。
就这样,我们仨生活在了一起。我觉得自己夹在它们之间有点尴尬,主动走到了队伍的一边。它们亲密地并排行走着,饿了就吃草,渴了就去溪边喝水;它们用脖子相互摩擦,获取温暖与爱情。我在一边视而不见,其实我心里是甜蜜的。它们正青春,而我只是个年老的养马人。
我们一起吃饭,一起睡觉,它们对我也很好,那一刻我竟觉得自己是它们的孩子。也许人越老,心态就越年轻吧。夜里有风,我就睡在它们中间,它们的毛暖暖的,我像睡在天堂一样温暖而舒适。
我幻想着它们能有个好未来,好马有好报。
然而突然有一天,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了个叫伯乐的人,传说他会相马。他一看到小公马就立刻被吸引住了:“真是好马,应该跟我走。”我不解,说:“它只是一匹缺乏营养的小马。”“怎么可能?它已成年了。”说着,他拿出皇帝下令征马的谕旨,“看到没有?违抗谕旨是会掉脑袋的。”
我和小母马都很着急,舍不得小公马离开,但又不敢违抗。小公马思索了一夜,为了我的性命,它选择跟伯乐走。它转过头向我告别时,我依稀看到它的泪眼;我不敢再看它,转身拉着小母马快步回家。
夜里,我靠在小母马身边,安慰它说:“放心吧,它会回来的。它就像个被征去了的壮士,终有一天会老的,等它老了,没用了,就会回来了。”
“他们用它做什么呢?”小母马问我。“送信吧,或者成为皇上的坐骑,或者……”我没忍心说出来,换了个语气,拍着小母马的脖子说,“傻瓜,我们应该为它高兴才对,它可是伟大的千里马,世间少见!”小母马嘴角稍微有点笑容,我也笑了笑,仿佛看到小公马在战场上飞奔的身影。
其实我知道,伯乐把马领回去后就会用烧红的铁器灼炙马毛,再烙上印记;他还会修剪马的鬃毛,凿削马蹄甲,给它带上络头,捆上绊绳。它会幸福吧?人有理想,马也有梦想,况且,千里马终究万里挑一。
为杜绝小母马的思念,我们离开了乡镇。不知走了多少年,不知走了多长的路,我们看到一片沼泽,那里的土壤本是优良的粘土,但它们为了逃离制陶工匠的利用而变成一堆烂泥。那个地方寸木不生,只有些老态龙钟的矮树,而这些植物原本是能长得很高大的,但为了不被木匠利用,它们决定委曲求全。
我看着周围的落魄,发出一声叹息。可怜的小母马也发出咕咕的哀叫。
我真没想到自己还能和小公马再次相遇。那时的它已经是个将军,身上穿着华丽的铠甲。我看到伯乐,他对我笑笑。“还不错吧?”他问,“瞧我把马调教成这样,现在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靠近它的哦,只有我,嘿嘿。”他笑。我不相信,试图走近它。
伯乐一把拉住了我:“它已不是当初的那匹马了!经过了车衡和颈轭的奴役,它变得很坚强,并且学会了反抗。曾经有人试图把配有月牙形佩饰的辔头戴在它头上,结果被它一脚踢穿了肚皮。它已经是个暴戾不驯的猛兽了。它可认主了,只认皇上和我,皇上很宠它。”
最后一句话分明是故意补充给我听的。是啊,凶猛的战马,皇上一定会宠着它的。它可认主了,但我已认不出它了。我看着它,它不理我,偶尔瞥来的两眼也是侧目的怒视。我倒抽一口凉气。
转身时,我看到抓狂的母马,显然它对爱人的态度很不满意。我想都没想,拉着母马跑了。
半夜,我跑了出来。我攥着砒霜潜入了伯乐的家。我穿过院子,走到柴房旁边的马厩,把砒霜撒到公马食槽里的干粮上。不管怎么说,它看见我还有点反应,看到我来喂它,它赶紧跑过来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突然间,我有点残忍的快感。没吃上几口,我亲爱的小马,那头凶猛的动物,就顺势倒在我身旁。我的眼里饱含泪光,我曾经是多么多么爱你,如今却是我亲手杀了你! 我笑出声来。人总想以自己的意识去统治其他的生灵,世间到底有多少这样的千里马,有多少跟我一样的养马人,有多少和我一样的杀马人?我想着,笑着,忽然也很想知道干粮的味道,会好吃吗?我咬了几口—天,终于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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