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自然、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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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始和庄子的麾氅,
在茫茫太空疾驰。
有时散而为虚,无迹无影;
有时聚而为物,有感有知。
庄子的本性随遇而安,
没有太多的疑惑和惊悸。
庄子:太始,我跟随着您,
原来就是跟随我敬仰的大宗师。
无穷极的天宇,和谐而浑一,
这浑一超越了形骸,
精神插上与天地共在的双翅。
连生和死这人生的大限,
真人也都不勉不思。
苍天茫茫,覆盖着大地的一切,
大地恢恢,承托着生命的葳蕤。
万物的凋零和衰亡,
它们的萌芽和生长,
宛如来去,都是自然的步屣,
不包含欣喜,也不包含艰危。
有一位悟道的孟孙才,
他母亲的大去,没有使他流泪,
他知道离开精神的形骸,
已化入其它的物类。
这躯体已非他慈爱的母亲,
母亲何在,啊,她正如梦中的鸟雀飞向长天,
欢跃的鱼群游向深池。
大宗师,您引导自然而然的推移,
寂寥虚空正是浑一的大智。
天地是一座无与伦比的熔炉,
而大造是铸炼的有司。
死之去,那是顺应;
生之来,那是适时。
顺变而安遇,使您有从容的行止。
不会像熔炉中的恶金,
跃然而起,欲为良剑莫邪般愚痴。
哀乐既不可入您的身心,
这就是解悬悟道的深旨。
啊,太始,您是贯通天人的大宗师,
您不囿于形名象数的小知,
不限于是非彼此的辛累,
不患于吉凶得失的形势。
您是忘却悦生恶死的“真人”,
您的襟怀广大无际。
能忘取舍,忘成亏,忘誉毁,
那也同时把险阻、危厄扔弃。
啊,太始,您天光内照,气敛心虚,
内充着真知,深藏着天机。
其实我的齐生死之说,
正是呈明天不与人为偶的说词;
卓然独立,坐忘生死,
和您提到的释迦牟尼不生不灭,
一样的形忘神驰。
太始:释迦牟尼看到人生的苦难,
点燃人们内心孤明的慧智。
他的“般若”使六道众生,
与无边的苦海远离,
他的涅槃是超越生死;
而您的阐释回归宇宙的本真,
生不足恋死不足悲,是自然的心志。
众生平等固然是佛的恩慈,
而您万物齐一,则是苍茫的天意,
这其中的差别似乎不分轩轾,
而实在您距我更加相近。
庄子,我愿您更一听高鼻深目的人,
如何展示生死的真谛。
看这位海德格尔,他是德国的先知,
他的名著《存在与时间》西欧披靡,
您与他在八表之外相遇而不期。
太始与庄子隐形,麾氅消逝。
海德格尔低头沉思,仰观天宇,
他的独白深邃而神奇。
海德格尔 :有人说我的学说聱牙诘屈,
不知道我为了明白说清,
化掉我多少霜晨雨夕。
我的著述直指人生本体,
提示人类的真实存在,
不惜与基督教神学决裂。
我崇拜苏格拉底面对死亡,
坚持正义死不足惜。
人们不停地讨论生死,
其实生时已预留了墓穴。
生不过是途径,向死之生,
——这乃是人生的铁律。
这悲剧性的人生无法避易。
常人都回避死亡的真相,
而“真人”却清楚这本体论事实。
拥有了死亡意识的生存,
只属于生存的勇士,
而直面死亡的人,自由才是他的本色。
陀斯妥耶夫斯基永远沉沦于恐怖,
他的临刑体验,成为永不可解的死结。
而我却号召人们“放弃自己本身”,
这决非生命的闲掷,
这是尼采“超人”学说的本质。
清风和煦,苍天似碧,
太始和庄子的麾氅飘逸。
太始 :海德格尔大哲,
您的心声和自白,
我在遥空恭听屏息。
您的著述浩繁博大,
您的思虑深不可测。
您阐述人的存在本非理性,
情绪和体验令人惕怵。
您以为常人的畏惧、烦恼、恐怖、死亡,
掩盖着生存和死亡的本色。
您的名言“放弃自己本身”,
激发人们绝对自由和设计的品节。
这生命的悲剧性,
在您那儿化为直面死亡的模式。
您主张积极的“向死而生”,
而不是知道死之不可逃避,
走向荒谬的歧途、沉湎纵欲的声色。
您的:常人——真人,
尼采的:动物——超人,
弗洛伊德的:伊德——超我,
有着学理上同样的魂魄。
海德格尔 :您面如冠玉,
眼流星辉,
而您是这般的孩提,
却有如此的真知和卓识?
世人对我的隔膜和误解,
在您这儿都雪融而冰释。
呵,您是常人还是真人,
使我不解而大惑。
呵,这位显然是东方的诗伯,
我看您仪表散澹,悠然鹄立,
使我想起东方的神人太乙。
庄子 :我是宋国蒙地漆园的小吏庄周,
不过可以和您谈经而夺席。
您对生死的高论,
也可以称得上深邃而剀切。
不过若论圆融,则有自身的欠缺。
海德格尔:这真是我平生的大幸,
我虔诚地阅读过释迦牟尼、
老子和您周赡玄妙的典籍。
我同样不喜欢过分的直陈,
那会在我的学理中沉溺,
我喜爱隐喻的手法,
正和您的雄文一样张歙。
我爱谈的话题——无,
正是老聃和释迦的遗泽。
庄子:我的命题“吾丧我”,
和您的“放弃自己本身”,
完全是南辕而北辙。
我的“真人”和您的“真人”,
亦如生人在陌。
我是站在寥廓的天宇,
您却把天才自缚于社会人生的局窄。
生死是我多次论述的主题,
“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是真人的化迹。
顺应自然,稍纵不居,
死亡乃是回归天地的大宅。
生死是造物的齐一,
到达宁寂的虚空之境,
是我摆脱尘嚣的要诀。
我把人生当作一个梦境,
于是我心境豁然,未感蹙迫。
而愚者自以为觉,往往坠入魇魔。
太始示以眼神,庄子语噎。
海德格尔似有愠色。
太始 :海德格尔大哲,
当年纳粹崇拜尼采、华格纳,
非关哲人、艺术家的人格。
您其实没有深陷魔潭,
不过已近深渊的陂隰,
这与您伟岸的理性无关。
还是请庄子展示他的炜烨。
庄子 :我相信您过分的我执,
使您产生东闪和西失。
这儿看出“放弃我自己”,
不过是“向死而生”的决策。
我愿告诉您一件趣事,
可以抵上您等身的书帙。
我游楚国时见到一个骷髅,
带回去放在我的枕侧。
他托一梦告诉我,
他死之后,以天地作为春秋,
像南面称王一般的欢悦。
他得以离形去智,
真是一种永恒的快乐和休息。
我一想起这个梦境,
人世的谀诈辟易,
世俗的功利止涉,
我的灵魂与天地万物无封无塞,
我的快乐宛如濠梁的游鱼,
好似梦中的蝴蝶。
海德格尔,谈生死,
您已是登峰造极,
可是天地精神您依旧难入。
海德格尔自白:这庄周的辩词的确深刻,
他使我口哑而舌结。
不过和他一样大家去做梦,
人生还不是长夜般漆黑?
不过他是来自农业的时代,
叫他体会两次大战后人们的心理,
恐怕真如嶂遥而云隔。
还是让他老人家自寻欢惬。
太始 :我看出您和庄子的理念,
无法在交谈中联珠合璧。
谁能化解这二千三百年的阻厄,
别矣!孤独而苦痛的大哲。
海德格尔低头沉思远去,
太始和庄子的麾氅飞向远方,
天边暮霭沉沉,渐入夜色。
太始:我请您与海德格
尔相晤,
您的论述天然而去饰雕;
而海德格尔的痛苦沉思,
也钩稽玄微,妙入纤毫。
他的理念与孔子龃龉,
孔子不喜欢在空谈中弄潮。
他说“不知生,焉知死”,
现实人生的合理是他遵循的大道。
看,我们已近曲阜,
跨过去便是泰山的云涛。
那苍劲的古柏经历二千年的风霜,
但它的年龄比您还少小。
中国人有着坚强意志不屈不挠,
经过十八盤的攀登,
光明顶上云霭莽浩。
您是楚文化的代表,
自然是您浩博的怀抱。
孔子是鲁文化的代表,
“克已复礼”是他不渝的持操。
因为您的智慧与天地浑一,
回归古典往往以您为高标。
喂,您再往前看,
那姑射山上的神人餐霞饮露,
而皓发朱颜,神若垂髫。
看哪,木兰在山冈上吐芳,
秋菊在幽谷中清雅无娇。
杜蘅亭亭,
芳芷袅袅,
清泉宛似碧玉的流泻,
霞影在天外何等的妖娆。
白鹤苍凉的嘹唳,
唤醒了岸汀溪侧的鹪鹩。
您说的天地大美,
这还仅仅是一鳞半爪。
再前行,我们去看三千大千世界的中心,
那儿有须弥山上摩苍寮。
万仞崇岭、千寻绝壁,
青黛的山色,直连天表。
仰首看不见云中的山巅,
俯瞰有深潭的不测和清流的递迢。
巨大无朋的宝石,光洁而纯皎,
瀑布则历经万叠山岩,谷移水绕。
星辰似乎离它很近,不分昏晓。
太阳只是远方的一点萤火;
月亮则逃向太空的杳邈。
自然,伟大的和谐秩序,
这大美无法用文字述描。
这儿宁静,万类有辰星的光照;
这儿温馨,芳草在这儿抽丝吐苗。
太始 :在您见到另一个魔鬼之前,
我让您在儒、道、佛的大山中逍遥。
免得您遇到他,
由于厌恶而无谓争吵。
中国文艺长河漫长而浩淼,
这其间您的高论雄谈,
宛若空谷的妙音幽寂深奥。
它像一支不灭的蜡炬,
是永夜中莹莹的光照。
屈原和您同时在人间,
他的楚辞是哀婉而深挚的歌啸。
可惜那时的山川阻隔,
使你们无法把手长聊。
但是我相信屈原倘有您的襟怀,
他的诗歌更会意蕴流转、气干苍寥。
他披萝带荔,亮节孤忠,
却引发了楚王的恚恼。
在汨罗江边,他的《哀郢》和《悲回风》,
便是楚国彻底败亡的信号。
庄子:我虽然没有见过屈原,
但是我们楚人都以他为骄傲。
我虽然偶尔看到从南方传来的简帛书札,
读到他那不朽的《离骚》,
不过我以为诗歌虽然可以言志,
但是那天地的大美,
却应该游于无极,意态飘渺。
若论不失赤子之心,
我更喜欢那曾子曳縰而歌的《商颂》,
那声满天地、若出金石才是自然的光韶。
我还曾激赏咸池之乐,
倘若音乐仅仅使“四时迭起,万物循生”,
那不免嘈杂而喧嚣;
倘若音乐能“奏之以阴阳,烛之以日月”,
那它就可使鬼神守幽而人类静寂,
它就接近了天地的妙徼。
然而最高的境界是忘情忘我,
“无怠之音”宛若天籁绝无哳嘈。
一会儿杳然无踪,一会儿勃然兴起,
它在大自然里行流散徙,变幻不居,
你听到它觉得心灵湛然、无知无识,
然而你却正在游无穷之门,看八表银汉杲杲。
以上所谈正是我论艺的三境,
由惶恐而平静而痴愚,
人们的间间小智,隐然潜逃。
大宗师——自然给了我们闲闲大智,
有着未经破坏的淳和之美;
它们纯真而无矫饰,
宛似大自然中自生自灭的芳草。
我所以憎恨人间的绘画和音乐,
因为它们的伪态使我双目不明,
它们的节奏使我双耳失聪。
我何尝不喜爱真正的艺术,
然而我看到、听到的都背离真性,如鬼如魈。
我把人类的心灵称作“天门”,
那儿应该最接近无何有之乡,
艺术家应该在那儿追朴问道。
然而世人不知道由于心灵的丑陋,
致使“大声不入于里耳”,
那一切的真美、大美都会逃夭。
有一个丑人半夜生下儿子,
他急急燃起灯光,
怕这幼儿逼似自己般狰獠。
但是所谓的艺术家,
恐怕很少这样的自知之明,
以为自己的儿子都隽秀而皎好。
艺术家应该“同乎无知”,
如同婴儿,才会大德昭昭;
艺术家更应“同乎无欲”,
反归大朴,才会展翅九霄。
天籁便是那不入里耳的大声,
它存在于远离人寰的苍昊。
人间的五音繁会,
直似那蝉蛄般嘹噪。
太始:啊,庄子,您的言谈洞开心窍,
它不啻是我自身的骄傲,
我遵循自然与自然同体,
因此我也关注人间的创造。
然而创造二字意焉不确,
因为大自然中早有更好的形貌。
您所谈的三种境界,
使贝多芬听了也会对您由衷地倾倒。
他已由惶恐复归平静,
但离您的”痴愚”——闲闲大智还相隔渺渺。
然而贝多芬已是人间的俊豪,
他不朽的《生命交响乐》,
乃是古典主义的光耀。
啊,您看前面走来的那位,
粗俗、傲慢而又轻佻,
他的名字叫毕加索,
欺世盗名、巧取豪夺自有他的一套。
第四章 艺魔
毕加索独白:你看这荒唐而痴迷的人间,
已被我搅得水潦炎蒸。
我随便吐一口唾沫,
他们也会在拍卖会争竞。
嗨,管它有真知的批评和训斥,
我自在狂妄之海游泳。
画商是赐我财富的上帝,
批评家是我艺海沉浮中的救星。
我们的神圣同盟,
在艺苑便是兕虎和鹫鹰。
我要让古典主义丢盔卸甲,
使一切艺术的清教徒胆颤心惊。
素描的功底我实在可笑,
而我的色彩,达利批评得更是无情。
那我就拿起我的斧钺,
砍得物象趋于畸形。
立体主义——正是我荒诞的起点,
而无限分割便是我创造的典型。
我告诉世人,我打破了时空,
从二维的平面直追四维的崇岭。
我把两只眼睛画到脸的一侧,
这便是我艺术表现的觉醒。
啊哈,什么蓝色、玫瑰色时期,
那是画商暴利的欲望,
给了批评家灵感,
为我的不断炒作冠以的美名。
人家说我的艺术冰冷,
与我缺少生命的真挚共鸣。
去吧,去吧,我要的是杯中美酒,
要的是女人的款款盈盈。
只要我一旦把美人玩腻,
我会弃如敝屣,任她凄惨飘零。
在无意中我给人间添了一个儿子,
放出恶犬,我希望它咬死这孽缘的生灵。
我贪欲,对浮名喜不自胜,
我躁动,没有一时一刻的安静。
其实,我自知才疏学浅,
但必须把自己恶性膨胀,
似乎这天地间唯我能和上帝平行。
我眼看着金钱流水般滚向我的门庭,
但我的欲壑依旧难平。
啊,有人说我是一个魔鬼,
又说我是病树上的毒瘿。
随它去吧,既然是怪兽,
我就不怕残忍和膻腥。
毕加索不禁大笑仰面,
笑人间世的愚昧迷惘,
笑自己的荒唐的胜利,
举起美酒豪饮不停。
太始和庄子看着这般嚣张,
内心无法压抑无名的厌憎。
然而麾氅已按预定的行程,
来到毕加索的身边,
投射给他一片奇异的光影。
毕加索不免大为骇栗,
圆睁他那狡黠的眼睛。
毕加索惊魂逋定,又恢复了他的狂肆,
他粗声浊气,有如魔窟的厉訇。
毕加索:你这老家伙和小东西,
如此来到面前,有失对我的尊敬。
我的盛名,你们应该细细打听,
普天之下都知道我是亘古未有的画圣。
我在艺坛掀起的波澜,
使人间一个世纪难得安宁。
太始:刚才在九天云外就听取你的自白,
你孤立无援的灵魂沉睡不醒。
你骄横,自以为分享上帝的殊荣;
你可怜,只会在历史的长河中最后飘零。
不过我不会忘记你的荣光,
你抗议法西斯的血腥屠杀,
《格尔尼卡》是你不朽的义謦。
还有你那只和平鸽,
友声环球,其鸣嘤嘤。
至于你其它的行迹,
哪会得到大自然的首肯?
毕加索:别看你乳臭未干,
你的言谈似乎来自鸿溟,
不过你以大自然自居,
不免使我舌结而目瞠。
《格尔尼卡》固然使我大名似鼎,
而和平鸽却使我尴尬,
那造型过分写实,
有悖美术史对我的佳评。
还有共产主义和我并无深缘,
我和它分明渭泾。
达利对我的嘲笑,
不仅是艺术,也包括我的心灵。
太始:我向你介绍的这位东方大哲——
庄子,也许你有所耳闻。
不过你向不读书,
他的学说恐怕未得你的垂青。
毕加索:呵呵,我记起了你庄子的大著,
那回归自然的高论,
曾使我魂牵梦萦。
刚才我实在应躬身迓迎。
太始:你拿庄子回归自然的学说,
作为掩过饰非的旗旌。
庄子睿智的判断,
才是无比锐利,其光耿耿。
太始挥手,一束束光柱来自远方,
高悬起反映毕加索作品的明镜。
太始:你看这是毕加索撒向人间的——
只有秽浊而不见晶莹。
然而迷惘的人们,
像逐臭的群蝇,
曾为它们几度癫狂,
却不明白人类得了失忆的疾病。
把荒诞和奇丑视作创意,
把灵魂散发的腐败以为芳馨。
这立体派的静物,
都像断木残片,
只看出欺世的恶愿而不见天才的聪颖。
臃肥的裸女,哪像美貌的玛丽,
把艳绝的朵拉画成怪丑的猩猩。
《海滨奔跑的两个女人》,
得了橡皮病,哪来女性的娉婷?
《亚维浓的姑娘》,
一个个奇貌异相令人吃惊。
看这晚年的大作,
表现出毕加索黔驴技穷,
但却有淋漓尽致的色情。
庄子:啊,毕加索,毕加索,
我讨厌离朱,而你却恶德更多。
离朱只是五色令人目盲,
而你是送来梦魇的妖魔。
我想不到二千三百年后,
人类的社会竟会如此的沉堕。
太始的称述,使我悲怀难禁,
我无法言说这内心的感受。
艺术的隳灭是如此的残忍,
心灵的贫穷以至于完全的赤裸。
这是世界末日的征兆,
是埋葬人类心智的荒火。
把生命抛弃在无垠的蛮野,
让妖风毒日使形骸支离残破。
走向生死界悲风飒飒的奈何桥,
下面是通向地狱的邪河。
是蛇蝎的乐园,
再不闻人间的清歌。
我听说故国也有人为他所惑,
将青春的岁月闲掷蹉跎,
我劝他们回归天真的本性,
重见那皓洁不染的塘荷。
毕加索的身影渐渐变得怪异,
头上长角,体上生毛——
密若托尔,原来是一头妖牛,
透着凶暴的眼神,
而并无丝毫的惭羞。
它撒腿遁逃,
似乎抱着欲报的深仇。
太始:那评家和媒体,
把密若托儿放牧。
尤其那巨商大贾,
他们对金钱永无餍足。
毕加索虽有他的过错,
可是谁为他张起立体派的大纛,
又是谁送上无尽的赞词——
是使他昏迷的毒药。
追寻社会的责任,
显然是以恶养恶。
庄子,你的时代太过遥远,
还不知此后的艺坛,
更日甚一日,迷离扑朔。
指鹿为马,天花乱坠,
新潮的哲人铸就大错。
德里达的解构主义,
对理性大厦的毁爆,
把人性的恶全部释放,
无秩序、无权威、无本体——
它吹响后现代主义的号角。
它反对思想领域的霸权,
而它的霸权思想却用词谔谔。
艺术的圣殿弄得崩榛充塞,一片荒草,
等待古典主义的是凄楚寂寞。
“我思则我在”是笛卡尔的睿智;
“我思则我不在”成了现代主义的叫吼,
“我不思则我在”又变本加厉。
后现代主义把污浊视作芳馥,
万花筒一般的新说,
最荒谬绝伦的应推阿多诺。
扬起仇视艺术、放弃技术的破帆,
把艺术浪子们载向丑陋的沟壑。
利奥达则教人们放弃价值,
一切传统的、人类珍惜的——
道德、审美、技艺、规则、范畴,
从艺苑中远远放逐。
扔掉就是最大的创造,
古典主义的恢宏、博大、典雅和平静,
在一片诅咒声中落幕。
这其间赫伯特·里德的“美学”,
称“宁可丧失美,不能丧失艺术”,
公然向美神施暴。
古典主义的大师只有几个,
而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却昼出夜伏。
野兽在凌厉地奔突号叫,
远遁天边的是驯和的麋鹿。
啊,造化,您抚育万物,
使森林葱郁,绿色覆盖平原山麓。
但您不曾想到,
万绿丛中生出了一株薇甘菊。
它的种子、叶、梗都能繁殖,
而且它的绿色碧透而光烁。
它迅猛地向大地延伸,
爬上岩石、树梢,然后开始肆虐。
它本在太平洋的荒岛,
它罪恶的种子随着海风波涛,
撒向欧亚的大陆。
它要用它的伪绿驱走真正的生命之树,
让山岳变为秃岭而沃壤变为荒漠。
后现代主义的怪胎,
逐步占领艺苑,走进文学的著作,
音乐、舞蹈也成为它的阵地,
一批批癫狂的歌手噪音汇成它的群族。
这正如薇甘菊一步步进逼,
水源因为它的繁衍也逐渐涸枯。
一切生命之树的死亡,
都是这绿色恶魔的杀戮。
当初你们古圣苍颉造字,
长天为人间撒下无数的粟谷。
因为人类的堕落,
传来了神鬼的哀哭。
人类的小慧智将抗拒大造,
大伪出现之后,便是生命的耗噩。
啊,后现代主义的大伪,
滚滚的烟尘是它疾驰的车毂。
也许还有那真正的艺术家,
宁可刖足而依旧抱璞。
艺术的悲剧是真美、大美的消失,
是人类心智的最后萎缩。
艺术的标准再不是好与坏,
而那标榜的“新”,龌龊而斑驳。
庄子,他们最可恨的是以您为大纛,
说他们的所作,正是回归了大朴。
对此,您一定有高见荦卓。
庄子:我曾极言我对人间秩序的憎恨,
回归自然的大秩序的周流。
我讨厌师旷和离朱,
那是他们将自然的神奇化作腐朽。
天然的本性贯穿万物,
而人们却自己缚手钳口。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老子这两句话,看透仁义的浅陋。
仁义乃是大道的废弃,
万物和百姓再不能自生自灭,
任其自然的状态如刍如狗。
不理解这句话的本义,
竟以为天地圣人与百姓万物为仇。
这真是望文生义,
对大哲老聃的曲扭。
至于艺术,我不像墨子的苦行,
从内心对音乐绘画抵触。
我希望天地的大美在人间化育,
宛如自然本身不假斧斫。
天地的大秩序横无际涯,
只有在“坐忘”时自觉。
我欣赏曾子曳屣、梓
庆为鐻,
还有那解衣般礴的画师,
才真正有自然灵性的照烛。
艺术家的“无待”之境,正是对宇宙的复归,
在大自然怀抱中的酣态醉意,
正像那酒后沉睡的汉子,
虽从车上掉下,却在云中行走。
我把削尽人间繁华后的境界称作“撄宁”,
和大自然——宗师融为一体,
心头是一片冲融静穆的“天乐”。
远离市廛的尘嚣,
天地大美和谐而静穆。
它在苍松古柏到野草闲花,
在锦苑孔雀到蓬间鵷雀,
在波澜汹涌的沧海,
在嶙峋荦确的山岳,
在天外明月、江上清风,
这无所不在的美奂,
都是大造的化沐。
天地以它无私的襟怀,
向人间降临浩荡恩泽和幸福。
而现代主义却浊波横流,
魁首就是刚见的怪兽毕加索。
我曾作漆园的小吏,
也看到匠人技巧精美卓荦。
我还视作失去自然的本性,
不时给他们批评嘲谑。
看到毕加索之后我幡然有悟,
这才真正是对大造的肆意玷辱。
太始:天下滔滔,似乎不可挽澜,
其实您才看到现代主义冰山一角。
自达达而后波普而后行动画派,
艺术成了群魔乱舞的地狱。
裸陈、屠戮、血腥、淫乱,
万丑济会,不一而足。
不过现在春的消息,
已降临枝梢花萼。
民意测验表明人们的最爱,
是莫提格里安尼,
而人们百分之九十憎厌毕加索。
皇帝的新衣欺骗太久,
正被人们扯剥。
啊,那本是光腚的家伙,
哪有衣服从身上脱落。
庄子:啊,也许已到荒唐的限极,
听,寒冬哀鸣的夏虫。
这哪是艺术的盛夏?
是投向人间酷热的噩梦。
留下只是记忆的残片,
一个深不见底的怪异的窟窿。
太始:西方的伟大哲人黑格尔说——
“海面的积垢太厚,
需要一阵飓风和霹雳。”
庄子:老聘说:“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
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会变易。
太始:看阴霾四起,是震怒前的天公。
庄子:看连天狂潮,是大海翻起了澒洞。
雷声、闪电在天地间震荡,
狂风大雨,漫天漆黑。
一个圆柱形的龙旋风,何等的威猛,
后现代主义的妖魔在惶怖中喘息。
畸形的雕刻在坍塌,
怪丑的绘画在撕裂。
牛角的怪兽在奔走逃逸……
天边渐露一线黎明的曙白。
太始:呵呵,这不过是我呈施的幻觉,
其实后现代的消亡不需暴力。
人类心灵的拯救,
不靠这风狂和雨急。
也许浩荡的雄风,
本是青苹之末微风的聚集。
人类昏睡的复苏,
也不会如此的激烈。
庄子:呵呵,您投来的幻觉,
正如我的心潮,焦虑而急切,
也如我著述中显示的情结。
倘若二千三百年的人类历史,
依循我描述的轨迹,
人类省却无穷的仇杀和兵燹,
也不会有如此的艺术绵瓞。
我又似闻天公雨粟时,
神鬼无奈的哭泣。
呵呵,无序的世界啊,
只因你违拗大自然和谐的品节,
才遇到这惩罚的巨擘。
太始,您有着仁慈的怀抱,
不愿做事如此的决绝。
但人类啊,你们可曾想一想,
如此的狂乱和沉迷,
将使地球整体面临覆辙,
现在已这般的满目疮痍,
像风烛的老人已达耄耋。
不幡然觉悟深自忏悔,
大概会在宇宙的黑洞中永远沉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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