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讲.义与利之间 义与利之间




  主持人:可能大家在想,庄子有没有把那个鹊打下来?这个故事我们能够看到什么?

  傅佩荣:庄子要不要把它打下来,是一个很实际的问题。因为庄子很穷。他心里想,出门去游玩,带个弹弓,看到这样的鸟非打不可,打下来之后回家加菜。

  主持人:一道野味。

  傅佩荣:他到底有没有打呢?显然是没有。因为庄子他立刻就想到,万物都是互相牵连的,蝉后面有螳螂,螳螂后面有异鹊,就是怪鹊,树下有我准备射它,那我后面呢?

  主持人:庄子可能都没有看到,后面没准还有一个人拿弓箭在那儿对着我呢,这叫一物降一物。

  傅佩荣:也就是说,当你有某种图谋的时候,你以为自己很聪明,你恐怕正好忘记了自己的处境。所以庄子非常聪明,他确实是了不起,他能够从这个一环紧扣一环,想到说我后面说不定有人在准备对付我,谁呢?守园的人。守园的人就会想,这个是小偷吧。庄子想到这一点,弹弓都扔下了,跑掉了,吃饭的家伙都不要了。但是来不及,守园的人已经追出来,大叫:“小偷别跑。”

  主持人:说明庄子真聪明,比黄雀和螳螂是聪明多了,意识到有守园的人来抓他,但是没有抓住。我们今天要讲的是利与义的问题,这个故事当中,是不是每一个猎取的对象都是代表着利?

  傅佩荣:你说得没错。问题在于:像蝉找到舒服的地方,当然是高声唱着“知了、知了”,不然不会把螳螂吸引过来;那么螳螂呢,它只看到有猎物在那边,忘了自己也是有身躯的;异鹊更荒谬了,飞的时候,翅膀居然碰到庄子的额头,它没有想到这个人拿着弹弓啊,只看到自己要追求什么,也忘记了自己的处境。所以说,这个利与义的关系,倒不是说利不对,是说,眼前的利经常会带来各种危险、后遗症。

  主持人:利对于我们来说都非常现实,但是在讲之前,我们依然还是想请您明确一下,庄子所说的这个利,它的含义是什么?

  傅佩荣:利基本上就是可以给人带来各种好处的。这些好处有的是社会所定出来的,譬如,能够得到富贵,还有名声、荣誉等,这些都属于人的社会认为是有利的。因为你有这些条件之后,到任何地方都方便,别人都愿意来帮你忙,为你服务。如果没有的话,寸步难行。其他方面的利当然是对自己来说,譬如我有健康的身体,行动方便的地方。利这个字,一向是一个人很自然的要求,我们谈到利的时候,不一定非要反对它。西方谈到伦理学的时候,有一个很好的观念:每一个人都是从自己的角度来看这个世界,没有人例外。譬如说,我们要保护野生动物,那也是我们人类在保护,所以就选择熊猫、金丝猴等。但是我现在请问,真的是要保护野生动物的话,在家里看到蟑螂会保护吗?蟑螂不是我养的,也不是你养的,野生的,但是你毫不客气地消灭它,这说明什么?说明你还是有主观的认识,就是你以为你是客观的,事实上你还是主观的。西方谈伦理学的时候,它不会排斥自我思考,它反对的是损人利己:就是我为了自己的好处,伤害群体的利益或者伤害别人的利益。

  主持人:我相信“逐利”应该是没有什么不对,但是在刚才螳螂捕蝉的故事当中,您说,利的背后隐藏的是危险。我们换一个词,不用“危险”,利的背后实际上是隐藏着“风险”,而且现代人讲“风险交换”,风险越大可能得到的利就越大,那么似乎利永远都是和风险并存的,是不是风险太大就不要去追逐它呢?

  傅佩荣:风险大到什么样的程度要思考一下。《庄子》里面有一个故事。有一户人家住在水边,儿子有一天潜水找到一颗宝珠,拿上来之后说,发财了,找到宝珠了。他父亲就说,立刻把它砸碎。儿子说,为什么呢?父亲说,这个宝珠藏在深水里面黑龙的下巴底下,它一定睡着了,你才有机会捡到宝珠;你如果今天捡到宝珠就会想明天再捡一颗,明天再去捡一颗吧,万一黑龙醒来,你会粉身碎骨。庄子讲这个比喻的用意是,在世界上得到利,像功名富贵,那恐怕是君王“睡着”了,所以你才能够得到富贵,但是伴君如伴虎,他哪一天醒来的话,心思一转变,觉得你功高震主,就像常讲的“过河拆桥”、“狡兔死,走狗烹”,你马上粉身碎骨。你的利越大,危险相对地就越高。像现在讲的风险,风险大,可能的利润大,但是可能赔进去的也越多,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主持人:您讲的其实是让人在利和风险面前进行衡量的时候,能够做到适可而止,但这是不是实在太难了,能不能有进一步的指导思想告诉我们?

  傅佩荣:所谓的适可而止,我们讲一段《庄子》里有关赌博的故事,我们很难想象庄子会提到有关赌博的故事。这个故事说,如果你用瓦片跟别人赌博,因为瓦片不值钱,那是挥洒自如,聪敏才智显露得非常好;如果用带钩做赌注(带钩我们谈过,很贵重的),就开始觉得头晕脑涨了,因为这一输,家产恐怕就去了一半了;如果用黄金做赌注的话,心里面就恐惧不安了,快吓死了。因此,你要去取得利益的话,这个风险是相对于你的资产条件而定的。如果说你只有一百块钱,你去赌一块钱,百分之一,没有问题;对有一万块钱的人来说,他跟你赌一百块,他的百分之一,那你赌得起、输得起吗?输不起。所以有关利的问题,每一个人都要衡量自己的情况,我在能够输得起的范围之内,做一点冒险,可以;如果超过这个范围,那最好避免。

  主持人:那就是说,我们在求利的时候,也要首先看看自己将要付出的成本是什么,自己的资本是什么。我觉得,从另一方面来看的话,对“第一”的追求和对风险的这种不惧怕,是不是也是一种推动力?因为我们总是在说,欲望总是人类前进的一个重要的推动力,譬如说,一对即将步入婚姻殿堂的新人说到买房子,就会想凭什么别人住的房子比我们大呢?所以要买大的房子。为什么别人的车要比我们好呢?所以要买好车。最后所有的一切都想比别人好,于是他们就选择冒更大的风险去获取更大的利益。那您觉得,这不正是推动我们人类进步的一个根本吗?

  傅佩荣:你说的也有一些道理,不过你看看先进国家,譬如美国,美国人国民所得很高,但他生活并不宽裕,因为每个人都在付贷款。我买大房子,我买好车子,然后贷款恐怕要付二十年,这二十年之内你都不敢随便消费。我有很多朋友从美国回来之后,看他们的生活方式比我们还要简朴,因为他们说,所有的钱已经预先开销、消费了。这样一来,因为以前已经消费的东西,你以后的日子都要去担心。这不太符合我们中国人的传统观念,中国人还是喜欢赚多少花多少。就像我的母亲从小就教我们,不管赚多少,一定要留百分之三十左右,长期下来之后就有了积蓄,到时候你再去买房子,买车子,心安理得。当然这恐怕是旧的观念了,但是我相信,这种旧的观念反而比较符合我们一般人的需要。

  主持人:高收益可能意味着高风险,所以每个人都要衡量一下自己要去努力的资本是什么,可是有一点人很难克服,那就是欲望:凭什么你的房子比我的大?凭什么你的车子比我的好?凭什么你在这方面、那方面的条件比我好呢?于是他就朝着自己的目标,改善自己的生活去努力,拼命去想办法获利,这不正是社会推动的动力吗?因为欲望,所以我们社会的文明才可以前进。我们能否定这一点吗?

  傅佩荣:好,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且把刚才说的故事结尾部分说一下。庄子从栗园回家之后,三天都不开心。他的学生蔺且(《庄子》里只有这个学生写了名字)就问他,老师为什么不开心啊?庄子说,我看多了浊水,反而忘记了清水。也就是说,本来我是很单纯的,因为各种利益的纠葛在脑袋里面,变得非常的复杂了;然后,我今天有这样的遭遇,让别人在背后追着我骂,这岂是我所要的?可见,庄子对于自己的遭遇,心里面始终还是不太平衡。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一个人本来是一个单纯的人,单纯的人有他的快乐,如果说为了外在的利益而迷惑,失去、忘记自己的本真,也许你付出的代价,远超过你所得到的快乐。

  主持人:我们刚才谈了这么多的利,我觉得最后可能总结出这么一点:利的背后有风险,如果资本足以应付这个风险,这个利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可是看看现在,有很多的事情完全就变了味道;有很多人为了逐利,不择手段,甚至采取一些非法的、违规的方式来逐利。好,现在就要谈到我们的第二个层次了,叫做义。

  傅佩荣:“义”就是正当性,所谓的正当性,就是你是否合法,是否合乎礼仪、礼节、礼貌的要求。如果说你只为利益而忘记这所有的正当性,那你得到利益的话,别人会说这个人太粗俗了,或者说这个人实在是没有什么教养,那也是得不偿失。因为表面上你得到某种利益,很风光,但是别人心里面还是看不起你。一个人活在世界上,他的利最好能够广泛地看,对自己有利,对别人也有利,也就是说得到某种利益,不要有相对的后遗症。这样一来,他的利就比较能够得到别人的认同。所以,说到义跟利的关系,是每一个学派都要思考的问题。

  主持人:譬如现在的什么黑心棉、红心蛋等等很奇怪的一些东西,最后坑害的是其他的人群,那么这里面就违反了一个最基本的诚信,那这就应该是我们所说的“义”吧?

  傅佩荣:你说得没错。在做生意这一方面,西方有一个很好的理论可以参考。假设你开一家小小的饭店,上面贴四个字——童叟无欺。这时有两种情况:第一种情况是,我开小店是“童叟无欺”,将来生意是可大可久,因为招牌好,别人相信我,知道我有诚信,所以我这样做是考虑将来生意好,这是第一种;第二种,“童叟无欺”本来就是好的道德要求,我本来就应该做,我完全不考虑将来生意怎么样,只是因为我应该童叟无欺。在西方,这两种不一样,他们认为第二种有一点唱高调;第一种虽然是为将来的利益着想,万一有一天发现无利可图,是不是就“童叟皆欺”呢?我们对一般人的认识就是,最好是“可以得到利又符合义的要求”,就好像孔子说,见利要思义,看到好处就要想该不该得。最怕的是见利忘义。

  主持人:所以有道是“君子爱才,取之有道”。这个义好像被儒家提得比较多,在儒家的观念当中,义作何解啊?

  傅佩荣:在儒家里面,“义”的前面有“仁”,即仁义。仁义的讨论,在《孟子》里最多。孟子强调仁义是由内在真诚发出来的力量,让我自己去做该做的事。仁从孝顺父母亲开始,再对别人好;义从尊敬长辈开始,再到遵守规范。仁和义有不同的内容,但是都来自一颗真诚的心。到了后代的学者,理解就不一样了,后代把仁义当作一种口号、标榜。所以《庄子》里一再批评儒家,原因就在这里。从古代的圣人到后面的孔子、墨子对仁义都加以发扬,但是,讲到仁义,有几个人可以让大家肯定的?到最后变成口号,变成宣传。我们现在说,选拔合乎仁义的人,就开始有人假仁假义,然后“不仁不义”者也说是仁义之徒。庄子说“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意思是说,你偷一个带钩,被杀了;你偷一个国家,却当诸侯了,诸侯的门前,很多人就称赞你有仁义。为什么?当诸侯之后可以封别人为官,不管你是如何得到国家的;你当了诸侯,别人有官做,当然说你有仁义了。这就是庄子的批判,他对于“仁义”很是担心,他不是反对仁义,他是担心仁义被利用。

  主持人:那么庄子本人就义这个字,他又是如何看待的?

  傅佩荣:他把义看作天下戒律。我们以前提到孝顺的时候,提到两大戒律,第一个是命,第二个是义。命就是子女爱慕父母亲的无法解除的心思。

  主持人:天命之关系。

  傅佩荣:第二叫做义,义就是说,你到任何地方都有国君,这个国家不好到那个国家,照样有国君,还是要纳税,等于说“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因为人是社会性的动物,不可能独自生存,从小需要有人照顾,慢慢长大,长大了之后,你能够忘本吗?能不感谢国与家保护你、照顾你吗?所以纳税也叫做义。庄子认为,义也是我们不能避开的。

  主持人:从某一个层面来看,儒家和庄子说的这个义倒不冲突,不矛盾,甚至相同,那就是应该做的。现在做生意当中,就会出现很多义与利的冲突问题。电视剧《乔家大院》中,山西乔家老字号“复盛油坊”,往陕西销售运输大批的胡麻油,经手的伙计就在油当中掺了假,想以次充好,这样利不是更厚吗?结果被当时乔家主事人发现以后,立刻命手下各处张贴公告,说凡是买到假油的客户,都可以来退油,并且全额退款。当时有人就说了,这种掺假的油不能够吃,还可以去点灯嘛。可是主事人不这么认为,他觉得,祖训讲“信、义、利”,信排第一,义排第二,牟利才是最后的;所以宁可失了银子,不愿意失信和失义。您觉得他在这一点上面,做到的是儒家的义,还是庄子的义?

  傅佩荣:他这个做法应该是儒家的义。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招牌是无价的,就好像我说我是童叟无欺,我不但是为了以后的利益更大,也为了我应该遵守。这个人的做法可以说是相当标准的儒家做法。如果是道家庄子的话,恐怕就不太愿意做生意了。我倒听过另一个有关义、利的故事。有一个老师,他劝他的学生们,就是在社会上各行各业的人。他说,如果你今天是卖便当(快餐)的,第一个,你卖的便当,不比别人贵;第二个,你卖的便当,你自己也吃,这就可以了。因为很多人卖的便当里面的材料很差,自己不吃的。像有的地方的菜贩子,菜有农药,他就挑到市集上去卖,他自己去跟别人买没有农药的菜吃。这样的话,做生意就是只知道牟利,完全没有道义。如果说你做一样东西,自己也接受这是好东西。就像我做的便当,我自己也吃,然后卖给你的时候,也不要特别便宜,因为特别便宜的话,到时候也妨碍商场上的行规;我跟你一样的价钱,但是我的便当我自己敢吃,我爱吃。这样一来,就是合乎义利配合的要求。

  主持人:在义上面,儒道两家的差别是什么呢?

  傅佩荣:儒家是以人来思考,以人本位。以人为本位的话,非讲义不可,因为人跟人相处一定有长幼尊卑,从什么地方开始,应该怎么做的一个规矩。孔子到七十岁才能够说,“从心所欲不逾矩”,我的心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到七十岁才能够不违背规矩。那个规矩就是你判断义不义的一个标准。好,问题来了,你定了标准就麻烦了。因为道家认为,人是有他该做的事情,像庄子养家糊口,他也必须去打猎;但是你把义当作口号或标语,跟天下人说,我们要行义,我们要行义,你这一说就糟了。很多人就习惯把这个当作口号,做任何事都考虑到:不是我真心愿意做,而是我要符合那个义的招牌,符合义的要求。这样一来,变成本末倒置,做久了之后,变成是完全不用内在的情感。我对你好,是因为别人在称赞我,别人在鼓励我,不是因为我真心想对你好。接受我好意的人,恐怕也觉得不太愿意接受了。道家强调的是,儒家原来的理想很好,是出于内心的真诚情感,但是到后代就变成口号,道家最反对的就是口号跟形式。儒家跟道家,如果说他们的相关性或者对立性,我再举个例子。庄子有一次到了鲁国,去见鲁国的国君,国君就说,我们鲁国人很少人像你庄子这样学这种方术的,我们都是儒家的信徒,所以满街都是穿儒服的。庄子说,鲁国根本就没有真正的儒者。结果,这个鲁君很生气,满街的人穿儒服,你怎么说没有儒者呢?庄子说,好,那你现在出一个题目来,贴一个公告,凡是不懂儒家道理而穿儒服的,一律杀。公告贴了五天之后,满街没有人穿儒服,结果只有一个人穿儒服。庄子就请国君把这个人请进来,问他任何有关儒家的问题,他都可以回答。庄子还说,儒服有一个特色,帽子上面有一个圆顶,鞋子是方的,所以戴圆形帽子的懂天文,穿方形鞋子的懂地理;身上佩的是五彩丝带所系的一块玉玦,玉玦代表能够决断,有何种事情发生,知道怎么判断。这都是外在的装饰品,天下人都可以买来穿,但是有几个人真正懂这些真才实学,全鲁国只有一个。庄子以这个故事提醒我们,这些所谓的儒家讲到“义”,统统变成口号、教条和形式,因此我们宁可强调真实的部分。所以道家的“义”是回到人的真实的层面,做一个人该做的事,不像儒家设了许多外在的标准和规范。这是他们两家最大的不同。

  主持人:您刚才说乔家主事人当时的这种做法符合的是儒家的义,那么他符合不符合庄子的义呢?

  傅佩荣:庄子他对于这些所谓的道德仁义并不反对。他认为,一个人的真实的性情表现出去,本来就会有道德、仁义的作为,所以不需要刻意说,信、义放在前面,你一旦说出来,就代表“我是在努力达到一个标准”。庄子的义是说,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根本就没有必要说变成那个样子,我不可能不义,也不可能不仁,所以你就不要叫我仁义。

  主持人:这样看来,庄子是认为,人们只要按照原本的德行去做事,就可以了,不用为了这个义而做出一副特别仁义的样子,然后再大张旗鼓地去宣扬、表态。就好比老子对孔子说,这也是记载在《庄子》里的,说飞扬的米糠掉进了眼睛,天地四方看来位置都变了;蚊虻叮咬到皮肤,人人整夜都无法入睡;仁义作祟而扰乱我的心,没有比它更大的祸害了。这对仁义似乎是有点看不上眼的。

  傅佩荣:或许我们该转个弯来看庄子的另外一段话。庄子说,你看一只鹤,脚太长了吧;一只鸭子,脚太短吧。现在我们想办法把它中和一下,把鹤脚弄短一点,把鸭子脚弄长一点,这两个动物都会受不了,都苦得不得了。你为什么不让鹤当鹤,鸭子当鸭子呢?像白鹤,它没有洗澡就是那么白啊,乌鸦没有去染黑,也是那么黑啊,这就叫做自然的、天生的。庄子喜欢使用各种生物的情况做比喻。我们发现庄子不会反对仁义这些好事情。你做好事,你守规则,庄子不会反对。他反对你把它当作一回事,就好像说,某某人很讲究仁义,某某人很有信用,但是他们本来的情况也有不太理想的一部分,你一把它当一回事,我们人人都要向他们学习。这样一来,每一个人都忘记了自己本来有可贵的部分,就是说,存在自然的本真的这一方面,我们最应该珍惜,因为只有本真才能够保持恒久。

  主持人:这里面可能是庄子担心有些人会变得虚伪,那么,同样带“真”字的还有一个“真小人”,真小人好吗?有人说,真小人比伪君子可爱。

  傅佩荣:这确实是很好的问题。因为伪君子、真小人这种说法常常可以听到。我倒想把它分类更完整一点。有伪君子就有真君子,由内而发,真正愿意做好事,像儒家讲的人性向善,孔子、孟子有谁敢说他们是伪君子?真君子,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真是好汉。真小人,也有很多伪小人,伪小人什么意思呢?好处来了,我就装小人,他其实不见得是真正的小人,他只是为了外在的某种利益。我们平常只说到伪君子、真小人,但是有一个问题,如果你把真小人当作一个有点或者是一个比较理想的情况的话,请问,谁不会当真小人?脸皮一扯破,都是真小人啊,见利忘义谁不会呢?所以说真小人,说至少他没有伪装,可他表现出的是人的劣根性这一面,不伪装就变成赤裸裸的飞禽走兽一样的,你说他好吗?这不符合庄子的要求。庄子基本上是“外化而内不化”,这个我们以后会特别加以说明,也就是说外表尽量尊重社会规范,决不会让你觉得我这个人标新立异、特立独行,外表跟别人完全一样,这是老子的“和光同尘”;但是,内心不化,我内心里面与“道”结合,这一点绝不放弃。我们可以说,庄子外表恐怕就是平凡人,内心里面是一个真君子。我们说庄子是真君子,可能不太适合,应该讲“真人”,我每一次念庄子的书,看到真人都觉得很惭愧,似乎大多数人都是假人。

  主持人:“真人”这个词听起来挺玄的,过去总是神话当中才出现真人、得道的人,什么太乙真人等等,那么,您为什么会感觉到,看到真人就会想到假人呢?

  傅佩荣:所有的词都是相对的,我们刚刚讲了真人之外,还有很多不同的人,真人、神人、至人、天人,最后当然还有圣人,但是庄子的圣人与孔子的圣人不一样。讲真人,我为什么觉得惭愧呢?是因为最羡慕的就是他笔下的真人,八个字:其寝不梦,其觉无忧。睡觉时不做梦,醒来后没烦恼。我是一睡觉就做梦,一醒来就烦恼,所以我觉得自己太惭愧了。

  主持人:那就是那些思维简单,成天傻呵呵的人的一个写照吗?

  傅佩荣:你说傻呵呵,说实在的,这种人真是令人感到幸福。他从来都不觉得有什么需要,有什么缺乏,他在任何地方都可以随遇而安。像真人,应该是这样的表现,他感觉到生命,内在的就足以安顿,他对任何事情都以一种欣赏的眼光来加以赞叹,他不会觉得谁比谁怎么样,谁又如何。我们讲的仁义,最怕的就是有一种比较的心。一见面就问,最近功夫修炼得如何?德行有没有提高?这样一来,就变成是:你修养德行,代表你希望符合某种标准。你一旦符合了某种标准,很可能忘记了自己愿不愿意做,以至于到最后变成是一辈子都在表演某种角色,是一个标准的假面人。

  主持人:其实在一开始,您就给我们讲过,庄子认为,人要想活得自在,就应该突破四个限制,那就是空间、时间、生死、义利。您说,为什么利和义会成为一种限制?那么又该如何去突破呢?

  傅佩荣:因为义、利是人类社会不能避开的,义代表规范,利代表好处。人活在社会上总是有各种竞争的关系,每一个人都希望通过某种努力得到一些比较好的结果,这叫做利。但是,如果没有规范,那不得了,有些人很能干、很有本事,把利都占有了,怎么办呢?对很多弱势的人就不太公平了。这个时候就要有规范、法律规章来限制你,所以法律规章就比较偏向“义”这一方面,就是应该怎么样。可见,义、利是人类社会所展现的一种特色。庄子认为,如果你陷入利的要求的话,你的生命就很难自由自在了。有人追求利益,有人追求道义,庄子认为都不好,为什么都不好呢?它可能让你为了这些利、义,而放弃自己生命的真实情况。

  主持人:庄子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故事来说明这一点呢?

  傅佩荣:有,就是我们很熟悉的蜗角之争。在《庄子》里面,蜗角之争占了相当大的篇幅,它是一个寓言故事。魏国和齐国签了和约,齐国后来违约了,魏国的国君非常生气,他第一个就想到要派人暗杀齐君。结果大将军公孙衍说,大王,我觉得你这样做太可耻了,你如果要对付他,还不如让我带兵二十万,把他打得落花流水,让他去后悔。讲完之后,第二个人季子,是主和派,他说,我觉得打仗太可耻了,好不容易建起城墙,建了七仞,还差三仞,我们有七年没有战争,你现在打仗,不是前功尽弃吗?让我们去跟他讲和吧。这时第三个人上来了,叫做华子,他说,主张打仗的,是制造捣乱的人,主张讲和的,也是制造捣乱的人,主张他们两个人制造是非捣乱的人的我,也是捣乱的人。

  主持人:三个人全是捣乱的人,这个说法很有意思。

  傅佩荣:魏王就问他,那我应该怎么办呢?他说,你顺着自己生命的真实情况去做就对了。一个国君怎么听得懂这种话呢?惠施来了,知道这件事之后,惠施说,我替你介绍一个人,这个人叫做戴晋人,请他来开导开导。

  主持人:戴晋人这个名字听着很怪,好像不应该是姓戴,有人认为,这也许是“代为晋见的人”?

  傅佩荣:说得没错,我猜应该是庄子的笔名。我们先把故事岔开,说另外一段有趣的事,惠施在魏国当宰相,听到庄子要来找他,本来很高兴,但是他底下几个人说,小心啊,庄子的才华比你高几倍,他来的话,他当宰相,你怎么办呢?那我们统统失业了。惠施紧张了,立刻发出通告,贴出画像,全国追捕庄子。庄子何曾受过这种侮辱,直接到相国府,找到惠施,见面不说别的,就说寓言。说南方有种鸟叫鵷雏,往北方飞,这种鸟飞的时候,不是梧桐树不停下来栖息,不是竹子结的果实不停下来吃,不是甘美的泉水不停下来喝。这时底下一只猫头鹰抓到腐烂的老鼠,看到鵷雏飞过去,大叫一声,哼。然后庄子说,你想拿魏国来吓我吗?换句话说,你的宰相之位对我来说,是一只腐烂的死老鼠。惠施听了这样的话,才放心,放心之后,正好国君有问题想不开,才跟庄子说,你用笔名吧,叫戴晋人。

  主持人:那我们基本上就可以把戴晋人当成庄子了。惠施推荐戴晋人来觐见,起到什么效果呢?

  傅佩荣:就是前面我们说到的蜗角之争,戴晋人到堂上就说,有一只蜗牛,头上两个角,一边叫做触氏,一边叫蛮氏,等于是两个部落。这两个部落打仗,杀来杀去,一打就是十几天。但是,再怎么打仗,也不过是占到蜗牛的一个角而已,有什么好争的呢?魏国国君听了说,你跟我开玩笑吧?你在讲什么我听不懂。庄子说,请问,天地四方有边界吗?没有边界吧,天地四方那么大,简直是无穷的。那么魏国很小,魏国的首都是大梁,大梁里面有魏王,更小吧。你跟别人争,从天地、整个宇宙看起来,那不是跟蜗牛角一样小的地方吗,何必争呢?魏王听了之后,就释怀了,然后把惠施找来,因为惠施推荐有功。魏王说,这个人真了不起,应该比尧舜厉害吧。结果,惠施怎么说呢,尧舜算什么,戴晋人的功力比他们还不知高了多少倍。这个惠施自从庄子说他不抢他的宰相位置之后,什么都好谈了。

  主持人:如果戴晋人真是庄子的话,惠施的态度倒很有意思了。我们从庄子的故事当中,经常看到惠施跟庄子辩论,辩得不可开交,现在吹捧起庄子来,也是不遗余力。那么这个故事,如果放到我们今天的义与利当中的话,能够说明点什么?

  傅佩荣:它的意思是说,利是一个有形可见的土地之争,这个城给我,那个城给你,这个利对国君来说,恐怕很在乎,但是从整个宇宙来看,土地算什么呢?想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那你应该顺着自己的生命的自然的要求,让自己活得开心一点。如果你开始为国事烦恼,将军献策要打仗,外交官就说要讲和,然后第三个人又说我们都在捣乱,弄到最后,不是天下大乱吗?所谓“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从这里就可以得到启发。

  主持人:那么,这里面包含了一个信息,就是遇事不争的问题,《老子》当中有一句话——“天之道,不争而善胜”,庄子是不是想说明这个道理?可是我们现实生活当中,面对很多利益的话,我们能不争吗?

  傅佩荣:我们比较喜欢这个社会上,有明确的规范。譬如说我是老板,就定了奖惩办法,你达到什么样的功劳,就有什么样的奖励办法。这样一来,每个人都知道往哪里走,你大概会有什么样的待遇,而不要经常随着老板的心意,大家去猜测。在人的社会就照人的社会来,庄子绝对没有反对,他希望这个社会,我是外化,与别人化成整体,让别人都不要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这是他的原则。庄子的目的是要我们保持内心里面属于真实自我的这一点,这一点不能保存的话,等于是你得到的也比不上你所损失的部分。

  主持人:那么最后您能不能给我们明确一下,在庄子看来,这个义与利之间该如何取舍?因为现在我们很多人可能出现的是见利忘义,也可能出现有一些人是舍生取义,庄子怎么看?

  傅佩荣:在这个地方就可以说,你要见到利,是小利,还是大利?小利大利怎么分呢?小利就是自我中心所得的利,你得到这个利,别人就对你有各种意见了,因为你得到,别人就没有了。那大的利是怎么样的呢?是非自我中心,就是我做的一些事是我该做的,该做的就是我的义,做了之后,得到的结果也算是利,所以这个利是我该得的。那么这个之外你不要有其他太多幻想,尤其是不要贪非分之财,希望我运气好一点,有一些财运等等,因为这些东西可能使你迷惑本性。所以在庄子来说的话,他会强调,你要把这个求利的心从自我中心化解,变成非自我中心,然后依照“义”,即社会规范,我做的时候在任何地方都不能避开的,那就接受。

  主持人:在庄子的眼中,看起来可能压根儿就没有义存在,他认为这世界本来就应该的,那你干吗要去管他呢?似乎他也觉得不必患得患失,能得就得,是不是这个意思?

  傅佩荣:对庄子来说,义就是说,你不要求小的义,要找大的义。大的义就是能够顺其自然,本来就没有必要分谁是义,谁是不义,超越这个区分之上,让自己顺着本来正常的情况去做。你一分辨谁义谁不义、谁很不义,这一来,就变成是“诸侯之门有很多仁义”,那恐怕都是因势利导,不见得是真的义。所以庄子的义是大义,大的义是符合天地自然的规则,你照它去做就可以了。至于利的意思也是一样,小的利是自我中心的,大的利是不以自我为中心,把所有的万物本身存在的条件都加以尊重,这才是对万物最好的一个方法。

  主持人:那我可不可以这样理解,就是在义的层面上面,庄子就认为,依着正常的走就可以了,不要去想义和不义;那么在利益的方面,也不要患得患失,只要按照当前正常的一种渠道去获取就可以了。而且在庄子看来,没有了欲望,可能你的错误反而更少了。所以庄子他实际上想人们把欲望或者期望值降得稍微低一点,有没有这层含义?

  傅佩荣:有的,正因为这样,他才可能达到逍遥,他的逍遥不是说什么都不管,也不是不负责任的逃避心态,而是一种能够看到各种条件配合好了,他怎么样做可以让自己的生命很安定,长期维持一种好的状态。

  主持人:关于利,庄子是不是这样认为,人不要患得患失,欲望要降低,眼前有能取之利,那当然要取,不要去强取。给我们的借鉴是不是就在这儿?

  傅佩荣:是的,还可以再加一点,就是我们一再强调,要把这个利当作利于每一个人,利于每一样东西。道家的思想就是,“道”产生万物,人也在其中,因此,万物都有它一定的生存条件和理由,如果一个人得到利,他是自我为中心的话,很可能在这个过程里面,伤害到其他人或者其他万物的一些生存的条件。从这个角度来看,就可以设法把自我中心的利益的考虑变成非自我中心的利益的考虑。

  主持人:庄子认为有大利、小利之分,不要去看小利,而去看大利,这一点可能我们实际操作去做的话比较难,但是这却让我想到了西方的一种资本主义精神,这个似乎有大利的含义在里面?

  傅佩荣:对,你说得没错,你所提到的在马克斯·韦伯所写的书,叫做《基督教的伦理与资本主义的精神》,他里面提到,清教徒的思想认为,上天生了我,我有某种能力,我就要表现,不然就是对上天不好。表现能力最好的成果就是成就,社会成就,包括赚钱,这是第一步。赚的钱不能用,因为你用的话,就变成沉迷在世俗的享受里面。赚的钱不能用,到底要用在什么地方呢?改善社会,改善教育。我们不一定要接受西方的宗教,但是那种宗教的启发很有意思,跟庄子有一点相通的。上帝生了我有这样的本事,我不用的话,对不起上天,一用的话呢,赚了很多钱;但是我又不能用钱,所以我把钱分给社会,让社会得到改善。从这个角度来讲,跟庄子的大利确实有点相通的地方。

  主持人:我们再反观社会上,实际上,已经有越来越多的成功人士,他们积累了财富以后,再回馈社会,也许在这一点上面,他们做到了对大利的一种真实的认识。讲了这么多,归纳总结一下,庄子所推崇的义、利,就是大义和大利;如果我们真正具备了大义和大利,那么得失也好,欲望也好,都会变成非常的简单,也许我们就会少犯错误,少受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