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浪迹有终 漆园为吏






  庄周在赵国对赵王讲了三剑的境界,制止了文王喜剑的恶嗜,太子悝对他十分钦佩,要拜他为师。但是庄周坚辞不就,还是与魏国使团一起回到了大梁。到大梁的时候,惠施已经替他在魏国谋好了一个轻闲的差事,但是庄周还是不愿干。他想回到宋国老家去。惠施挽留不成,只得准备盘缠,送他上路。
  庄周这次漫游魏、鲁、赵三国,前后总共花了三年时间,现在已经三十多岁了。
  他迈着沉重的步子,踏上了蒙邑的地界。秋风怒号,万木萧条,几只野兔在路旁瑟瑟发抖。天下沉沦,身世潦倒,庄周不知回到家中该怎么生活。他虽然在万乘之主面前可以谈笑自若、不卑不亢,但是,内心深处的孤独感总是象影子一样伴随着他。
  他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真正理解他。过去有一个渔父,但渔父已不在人世了。他的名声越来越大,人们都知道有一个傲视王侯、甘于清贫的庄周,但是,他内心的苦闷、焦虑又有谁人知晓?他看不惯这个战火连天、民不聊生的世界,但是,又无法找到一种适合于自己的生活。他本想定居于朴实无华的楚越蛮民之中,可是,救世的志向让他回到了中原。他在王侯面前宣传自己的学说,但是,他们除了表示假惺惺的欣赏之外,何尝有接纳的真心。
  村落在望,他的脚步却越来越慢。在远方他怀念着家园,但家园却永远笼罩着不变的悲凉;他的精神可以神游万里无拘无束,他的肉体却需要一个切实的归宿,这使他感到难以言说的痛苦。前方的家里等待他的,无非是冷淡、沉默的生疏的柔情,他还有别的可指望吗?没有了。
  庄周正在彳亍,突然看见前面路上蜷卧着一个人。他赶忙过去,仔细一看,是一位少女。那少女衣衫褴褛,髻发散乱,身边撂着一只破碗、一根木棍,看样子是一个乞丐。她浮肿的双目紧闭,口吐白沫,好象是病了。庄周当年与渔父交游时,向渔父学了一些医术,略通一点歧黄之道,他蹲下身,摸了摸女子的脉搏,看了看女子的气色,知道她病得不轻,是因为营养不良引起的。
  他轻轻摇摇女子的头,她毫无反应,又用手试了一下,鼻息尚存。思索片刻,他干脆将肩上包袱换到手中拎着,扶起女子软搭搭的身体,背到肩上,顿了顿,快步往家中赶。那少女在庄周的背上发出低低的呻吟,两手无力地垂着,长发披散下来,纷落在庄周的颈间,弄得肌肤痒痒的。此时的庄周只想救这少女的性命,已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的大防了。
  背着少女进了村子,就引起了人们的关注。乡邻们看见庄周一个大男人背着一个女子,不免交头接耳,起先是窃窃私语,后来就指指点点:看啊,又是庄家那二小子,背个女人,肌肤相亲,嘻嘻!男女有别,怎能如此不堪于目?有伤风化!是可忍,孰不可忍?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似的。庄周只管赶路,旁若无人,面无愧色。他来到自己家里,将少女放在榻上,给她盖好被子,然后赶紧生火烧水,也许,喝一碗热开水,女子就会醒吧。
  庄严听见庄周的屋子里有响动,过来探视,瞥见庄周的炕上还躺着一个衣髻不整的女人,便问道:“这是谁?”
  庄周一边往灶中填火,一边说:“在路上碰见了一个昏迷不醒的乞丐。”
  庄严一听,摇头道:“庄周,你一去三年,音信全无,好不容易回来了,却又弄回来一个不明不白的女子,古人云:
  ‘男女授受不亲。’这有污我们庄家的门风啊!”
  庄周正色道:“兄长,还有什么比人的性命更为重要的!
  我才不管什么礼节不礼节,我只是想救活她。”
  庄严说:“大路上有那么多乞丐,人家躲都躲不及,你倒好,往自己家中背。”
  庄周笑道:“谁非乞丐?你也是一个乞丐。天下之人都是乞丐,只不过乞讨的方式不同罢了。”
  庄严听了,大怒道:“不管你怎么说,这个女人你必须送出庄门!”
  庄周站起来,慢慢走到庄严的面前,平静地说:“大哥,行行善,先救人一命吧。”
  庄严一转身,咣当一声摔上门,回自己屋子去了。庄周盛了一碗开水,端到榻前,扶起那少女,用汤匙给她喂水。
  一碗开水喝下去,少女微微睁了睁眼睛。但是,很快又无力地闭上了。她象是很累。庄周把她平放在榻上,让她睡着,然后又去给她熬粥。这时,嫂嫂推门进来了。听了庄严怒气冲冲的诉说,出于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的同情,偷偷端来一碗鸡汤。她对庄周说:“兄弟,这碗鸡汤让她喝了,多可怜的姑娘啊!”说罢,拭拭眼角,就走了。
  庄周心中感谢嫂嫂,赶快给那少女喂鸡汤。他边喂边想,自古以来,人们就看不起女人,孔子就说过:“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可是,女人有时比男人还善良一些。男人们为了维护自己的名誉与地位,什么事都可以做出来,而且有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
  喝完鸡汤,少女终于醒过来了,她发现自己躺在一个不认识的男人旁边,显得非常惊慌,挣扎着要爬起来,庄周赶紧抓住她的手,重新让她躺下,说:“你别怕。你现在需要休息。”
  少女问道:“我这是在什么地方?”
  庄周微笑着说:“这是我的家。”
  少女感激地说:“多谢先生救命之恩。我……我得走了。”说着就要下榻,可是,刚一动身,就不由自主地又躺倒了。她浑身没有一点力气。
  庄周完全理解少女的顾虑,人家一个孤身女子对一个陌生男人肯定会抱有戒心的,在这道德沦丧的时代,谁能保证他庄周不是一个乘人之危的坏蛋呢?
  于是,他对少女说:“你恐怕听说过我的名字吧,我叫庄周。”
  “庄周?就是那个非礼非仁、不忠不孝的怪人庄周吗?”
  “是的,蒙邑的人都认为我是一个叛逆之徒。”
  少女更加惊惧了。跟这样一个不讲礼仪的男人在一起,不知会发生什么事。这种惊惧给她增添了一些力气,使她挣扎着下了榻。但是,她摇摇晃晃,站立不稳。庄周赶忙扶住她,并将他搀到榻沿上坐下。然后,他恳切地说:
  “姑娘,你放心,我不会欺负你的。你想,我如果是一个严守礼仪的人,能够大白天将你从大路上背到自己的家中来吗?你说不定早已命归黄泉了哩!”
  少女一想,庄周说得也有道理。一个男人家,当着村人的面将一个陌生女子背到自己的家中,确实是非礼的行为,但是,如果不这样,她也就没命了。幸亏遇到这位非礼非仁的庄周先生,自己才捡了一条命。可见,非礼也不是坏事。于是,她说:
  “先生,你这样做,不怕人家背后议论你吗?”
  庄周不禁笑了:“我做的事让别人议论的已够多了,我才不在乎这些。只要你能恢复健康,我就高兴了。你躺着吧,我去给你弄饭吃。”
  少女被庄周的一番诚意感动了,她的戒心已消除了一大半,再说,她现在也确实没有力气走动,就只好乖乖地躺下了。庄周一面烧饭,一面问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家中还有什么人,怎么独自出来讨饭?”
  少女黯然伤神地回答说:“我叫颜玉,爸爸当兵十年了,一去无音信。妈妈饿死了,就剩下我自己。”
  庄周说:“哦,原来你是一个孤儿。我们俩可是同病相怜啊!”
  “怎么,先生也是一个人吗?”
  “我有兄嫂,但已分开单过了。”
  少女扫视了一下庄周的屋子,确实不象个家。这间屋子,既是厨房,又是卧室。本来就没有多少东西,而且横七竖八地扔着,显得拥挤而杂乱。她见庄周笨手笨脚地在做饭,忍不住笑了起来。
  庄周怪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做饭的样子,就象一头笨熊。”
  “唉,流浪惯了,对家务事确实不太熟练。好了,吃饭吧,尝尝我的手艺。”
  吃完饭,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天色已晚,该休息了。庄周打了个地铺,让少女睡在榻上,那少女说什么也不干,非要自己睡地铺。庄周说:
  “我到楚越去漫游的时候,几乎每天都睡地铺,已经习惯了。”
  少女说:“我几年来以讨饭为生,也是每夜睡在地上,还是我来吧。”
  二人推来让去,少女拗不过庄周,只好睡在榻上了。
  这天,庄周正在给颜玉做饭,见两个公差模样的人走了进来。他们将礼品放在炕沿上,对庄周说:“我们是国君派来的。国君久闻先生大名,无缘一见。现在听说您回到宋国,略备薄礼,特来请先生到宫中走一趟,欲委以重任。”
  庄周一听,微微一笑,问道:“你们难道没有见过牺牲之牛吗?人们将它打扮得那么美丽,喂养得那么周到,但是,总有一天,会将它牵到大庙之中,宰了它,供到祭台上去。这时候,那牛要想做一头荒野之中的孤犊,也不可能了。我宁愿做一头孤犊,也不愿被摆到祭台上去。请回吧!”说着,将礼品递给他们。
  两个公差只得拿着礼品出门走了。颜玉从窗户望着远去的公差,对庄周说:“先生,您真那么讨厌当官吗?”
  庄周说:“是的,我要想当官,早就成了万乘之主的老师了。但是,我不愿将自己变成牺牲。”
  在庄周的照料下,颜玉的身体逐渐恢复了。她苍白的脸色变得红润了,两只眼睛也有了神采。她本来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少女,只因为营养不良,才弄得面黄肌瘦,形容枯槁。现在,她又重新焕发出她那青春女子特有的活泼与魅力。她将庄周的屋子收拾得整整齐齐,又从外面采来一些野花,将这间简陋的茅屋装扮成一个花的世界。庄周从来没有感受过这种生活。他觉得自己多年来的孤独与苦闷逐渐消失了,内心总有一种暖洋洋的感觉。
  这天,颜玉对庄周说:“先生,我该走了。”
  “为什么?”
  “您救了我的命,让我恢复了健康,但是我不能经常连累您啊!”
  “你到哪里去?”
  “我不知道。”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其实,颜玉早已爱上了庄周,在十多天的生活中,她觉得庄周是一个朴实、真诚、善良、热情的人,但是,她又觉得庄周是一个痴呆的男人,似乎对她的情意毫无察觉。他总是十分周到地照顾着她,但是,象个兄长似的,好象没有注意到她是一个美丽的少女,她有时候故意问庄周:“我长得美吗?”庄周只是一笑置之。她想:“也许人把书读多了,就没有了感情。更何况,庄周这样的学者,主张清静无欲,对我们女人是毫不动心的。”
  庄周何曾真正是一个无情无意的人啊!十多天来,与颜玉耳磨鬓染,同居一室,他也渐渐地喜欢这姑娘了。他从来没有与女人接触过,更别说长时间地住在一起了。颜玉的身上散发着一种奇特的味道,颜玉的言谈举止都富于柔和的女性之美,这些,都让他难以自持。夜晚,他躺在地铺上,总是翻来覆去睡不着,颜玉的笑容一直在它脑海中浮现,但是,他又觉得他们两人的结合是不可能的。他倒不是瞧不起她是一个乞丐,也不是怕左邻右舍议论,而是因为他太穷了,没有能力养活她,让她跟着他,她会受罪的。
  于是,庄周强忍住悲伤,笑道:“颜玉,你走吧。也许能碰到一个有家财盈余的人娶你为妻。我祝你幸福。”
  颜玉的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泣不成声。庄周急了,忙说:“别哭。你还小,应该去寻找更好的生活。”
  颜玉终于忍不住了。她用两只拳头奋力捶打庄周的胸脯,边哭边说:“你好狠心!你好狠心!”庄周抓住她的手,安慰道:“我是为了你好啊。”颜玉说:“我不嫌你穷,你还嫌我丑吗?”说着,两手无力地松开,整个身子软软地躺在庄周的怀抱之中。
  庄周用一只手插进她那柔软的秀发之中,用另一只手为她擦去挂在脸上的泪滴,口中喃喃地说道:“你很美。”
  然后,又是沉默。在这沉默之中,他第一次认识了女人,认识了一个温柔、恬静、安详、神秘的世界。当他走进这个世界的时候,好象那沉重的身躯长上了灵巧的翅膀,在一片白云之间随意遨游。他找到了自己的精神的另一半,这另一半,也就是他的安息之所。在这个神奇的世界中,他成了一个完整的人。他那枯寂的心田里灌入了一股清凉的泉水,他那幽暗的灵魂中升起了一颗明亮的太阳。
  一股阳气与一股阴气在混沌之地交会了,形成一片和谐的、完美的元气。“至阴肃肃,至阳赫赫。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阳气是那样的健壮,阴气是那样的温柔,两者溶化之后,便是无言的幸福。时间已经凝固,世界不复存在,只有阳阴两气在宇宙之中飘荡。”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庄周才发现自己搂着颜玉赤身裸体睡在榻上。他回想起刚才的事,就象做了一场梦,在梦中,他又体验到了一种用语言无法表达的境界。这种境界与老子的道是何其相似。道就是一,就是一个整体,而男人与女人合为一体,不分彼此,就是一个整体,就是一。道啊道,你是那样的伟大,无所不在!
  他又看了看熟睡的颜玉。她的脸上洋溢着安详、幸福的神态。就是她,让他体验了这种整体、和谐、完善的道的境界。没有女人,也就没有男人,没有男人与女人的交和,也就没有人。人来源于阴阳交和,人的归宿也应是阴阳交和。阴阳交和的境界,是人能体验到的最美的境界。
  当年庄周读《老子》的时候,发现老子经常以女性来比喻道,一则曰“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再则曰“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他百思不得其解,去问渔父,渔父说是用女性的生殖能力来比喻道生万物的功能,但是,庄周认为道并不是一种实有的东西,而是人所能达到的一种精神境界。现在,他终于明白了,老子以女性来比喻道,就已隐言了男女交合可达道之境界的思想。
  在这男性统治一切的世界上,不能没有女性。只有男人与女人合为一体,才有真正的人。



  自从拥有颜玉之后,庄周的精神生活大大丰富了,但是,他的物质生活却更加贫困了。家里不多一点儿的存粮快要吃光了,而兄长分给他的那几亩地,因为数年的荒废,杂草丛生,早已成为村民们放羊的场所了。从前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现在还有一位妻子,更何况,又有一位小生命在“阴阳交和”之中逐渐孕育了。
  望着颜玉一天天隆起的肚子,庄周的心也越来越焦躁不安。作为一个男人,要承担起丈夫与父亲的责任,但是,他凭什么来养活这一家大小呢?他不会种田,也没有什么手艺,除了饱读书本、漫游世界之外,他没有别的什么本领,真所谓“百无一用是书生”。
  可是,别的读书人还会去做官,做官也是一种谋生的手段。而庄周最讨厌的就是做官,因为他认为“官”是人类社会道德沦丧的一种表现,是强者欺压弱者的一种工具。凭着他的知识、凭着他的口才,捞个一官半职是毫无问题的,更何况,魏王、鲁侯、赵国的太子悝都十分欣赏他。但是,他没有选择当官的出路,而是清高地、任性地拒绝了所有的机会。
  现在,他真有点隐隐的后悔了。如果当初接受了任何一个王侯的聘请,也不至于落到今天吃了上顿愁下顿的地步。他越来越意识到: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不得不接受世界所强加于你的一切。你喜欢它,它是世界;你不喜欢它,它也是世界。它是先你而在,伴你而在的,而且是无所不在的。要想逃避它是不可能的,要想通过一个人的能力去改造它,也是不可能的。而且,世界上的幸福与痛苦总是伴随在一起的。他有了颜玉,这是一种莫大的幸福,但是为这个家庭,他又为生活而发愁,这却是一种痛苦。以前,他可以浪迹天涯,无牵无挂,但是,总有一种孤独感在折磨着他。现在,与妻子在一起,互相恩爱,互相关心,但是,又有一种责任感在折磨着他。
  他现在不能没有颜玉。在这个冰冷的世界上,颜玉的温情使他的心灵中燃起一丝火光。没有这丝火光,他便无法生活。
  人,首先必须活着。活着,就必须吃饭。这是每一个人最起码的需要,可是,眼下的庄周却为吃饭问题做难了。因为他为了自己的人格自由而放弃了自己唯一可以谋生的手段:入仕。作为一个读书人,而不愿入仕,就有被饿死的危险。
  庄周陷入了一个无法摆脱的怪圈。为了自由,舍弃仕途;舍弃仕途,更无自由。后来,他终于找到了摆脱这个怪圈的出路:入仕。他入仕不是为了名誉,也不是为了发财,也不是为了权势,而是想挣口饭吃。
  主意已定,他便与颜玉商量道:“你看我去当官怎么样?”
  颜玉惊奇地瞪大了双眼,迷惑不解地问道:“你不是不愿当官吗?”
  “世界上的一切都在变化,我的思想也在变化,此一时,彼一时也。”
  “您为什么又要去当官?”
  “为了你、为了孩子,也为了我。”
  听了这话,颜玉低下了头,内疚地说:“先生,是我害了您,让您违背自己的心意去当官。”
  庄周笑道:“不能这么说。你我还分彼此吗?”
  颜玉又问道:“您上一次已经拒绝了宋君的聘请,现在又去求人家,能行吗?”
  庄周满有把握地说:“毫无问题,我庄周是以不出仕出名的,各诸侯国都想拉拢我,因为他们都想得到一个爱士的名声,从而争取更多的士。再说,我的好朋友惠施,现在是魏国的宰相。”
  “那么,我们到魏国去吧!”
  “不。你以为我真想卷入政治的风浪吗?自古以来,在政治斗争中角逐的人都没有好下场。我所谓做官,只不过是想谋一个职位,领取一点俸禄而已。”说着,他指了指窗外隐约可见的漆林。
  “您想去做漆园吏?”
  “是的。漆园远离都城,地处荒野。做漆园吏,既可免去朝廷的礼仪,又可游山逛水,岂非两全其美。”
  于是,庄周给惠施写了一封书信,托村里一个到魏国去做生意的人带去。因为宋国是魏国的近邻,魏国比宋国要强大得多,魏国的宰相说一句话,比宋国国君说一句话还管用,况且,这对宋国来说,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果然不出所料。一个月后,宋国任命庄周为蒙邑漆园吏。从此之后,庄周便带着颜玉住进了漆园吏所。尽管官小职微,但总算有些俸禄,他们的生活便有了保障,再也不愁无米下锅了。
  蒙邑漆园是宋国最大的一个官方漆园。漆园地处蒙山的西北部。这一带风景优美、水草丰盛,十分符合庄周的心意。
  高大的漆树连成一片,黄花绿叶,看上去令人心情畅快。漆园里绿草如茵,蜂蝶飞舞,鲜花遍地,清风骀荡。漆园的工作主要是割开树皮,用木桶去接流出来的漆汁,再去加工。加工的成品漆,主要供宫廷使用,用来涂饰各种器物,多余的漆,则到市场上出售。
  在官方漆园的周围,还有一些较小的私人漆园。由于这一带盛产漆,所以许多手工业作坊也在漆园的附近产生了。有木工坊、铁工坊、铜工坊、皮工坊等。因为大多数的用具与工艺品,都要涂上漆,才能卖上好价钱。这样一来,漆园一带,实际上就成了一个十分热闹的手工业制造区。
  在漆园里做工的工人,大多数是世代为奴的奴隶,还有一些被发配到这儿来无偿劳动的罪犯。他们看见新上任的漆园吏手里没有拿着鞭子,而且也没有过去的漆园吏那么凶狠,倒是有些奇怪。
  这天,庄周正在漆园里转悠,他走到哪儿,哪儿的工人们就不说话了,都低下头,一声不吭地干活。他走到一个步履蹒跚、满头白发的老人面前,和蔼地说:
  “老者,您在这儿干了多长时间了?”
  “我也不知道。自从我懂事,就跟着父亲在漆园里干活了。”
  “噢,那您可是制漆的老手了。”
  “不敢,不敢。”说着,老者又提着漆桶到另外一棵树前去了。
  庄周跟随而来,对他说:“老者,您也该歇着了,这么大岁数了,还干这么重的活,这满满一桶漆,您能提得动吗?”
  老者看了庄周一眼,说:“我们生来就是干活的,干到哪一天两腿一蹬、两眼一闭,就算完事了。”
  庄周握住老者那满是老茧的手,说:“从明天开始,您就到吏所里来,负责登记漆数的事,再也不用到这儿来了。”
  老者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庄周又说:“真的,我不会骗您。”
  老者扑通一下跪在庄周的面前,老泪纵横,泣不成声。旁边的工人们也都围了过来,愣愣地看着这个场面,庄周扶起老者,对大家说:
  “大伙听着。我庄周也是穷苦人家出身,我到这儿来,不是来欺压你们的,是不得已而然。我们大家都是来讨口饭吃,你们不要把我当成官看待,有什么事,就尽管开口。”
  工人们看着庄周,都默默地流下了眼泪。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官,不但不用鞭子抽人,而且还说这样的话,他可真是一个好官啊!从此之后,漆园里再也没有发生过怠工与逃亡的现象,而生产的漆,也完全满足宫廷规定的数额。庄周在管理漆园的过程中,初步尝试运用了“无为而治”的政治学说。
  这天,庄周与颜玉带着他们不满周岁的儿子在漆园外面的草地上玩耍。庄周用两手拖住儿子软软的小臂,让他学习走路,颜玉在旁边逗着他笑。一位风尘仆仆的青年来到庄周面前,倒地便拜。
  庄周将儿子交给颜玉,要扶起那位青年。青年跪着不起来,说道:“感谢先生救命之恩,今日特来拜师。”
  庄周记不起在什么地方救过这位青年,问道:“后生来自何方,何言救命之恩?”
  青年说:“我叫蔺且,乃魏国人。数年之前,先生用五十两银子救了我母亲的命,也救了我的命。”
  庄周一听,想起往事,不禁大笑:“噢,你就是那个带我去相府的小家伙吧。已经长成一位大小伙子了。起来,起来。”
  蔺且还是不肯起来,继续说:“先生,您答应收我为徒,方才起来。”
  庄周迟疑了一下,说:“我从来没有收过弟子,而且也不想做一个聚徒讲学的学者,我看还是免了吧。”
  蔺且说:“先生,我这一生别无他求,唯有跟随先生。如果先生不答应,我就跪在此地,永不起来。”
  庄周觉得十分为难。他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搞得不知所措。他以自己的亲身经历,认为为人师者大多是误人子弟的蠢才,要悟到人生的真谛,必须依靠自己的体验。因此,他对孔丘以来聚徒讲学、互相吹捧的风气十分不满。但是,这位青年却如此诚恳地拜倒在自己脚下,却也很难拒绝他的一片热情,何况,他们二人之间还曾经有过一段有趣的交往。
  这时,颜玉说话了:“先生,您就别让他跪着了,还是答应了他吧。”
  庄周迟疑了一下,说:“好,我就收你为徒,但是,我也有个条件,你必须答应。”
  蔺且高兴地站了起来,痛快地说:“先生,您有什么条件就尽管说吧,我完全接受。”
  庄周说:“现在有许多人拜人为师,目的是寻求一个进身之阶,想通过师傅与同门弟子的关系进入仕途。但是,到我这儿来,却绝不能有这样的念头,我这儿可没有任何当官的机会。”
  蔺且说:“先生,若想当官,我就不会奔到您的门下来了。”
  于是,庄周与颜玉带蔺且到自己家里去。蔺且向老师与师母诉说了自己的经历。他自从得了五十两银子之后,便与母亲在大梁开了一爿小店,做点小本生意,日子也过得不错。后来母亲去世,蔺且独自经营小店,生意也挺红火的。但是他是一个喜好读书、喜欢思考,并不满足于物质生活的人,白天干活,晚上没事就躺在床上想:人活着究竟为了什么?他苦思冥想了不知多少个夜晚,翻了不知多少简册,还是没找到答案。后来,他读到了别人记录的庄周与魏王、鲁侯的谈话,才觉得如梦初醒,恍然大悟,从中得出了深刻的启迪。后来他又发现,这位大学者庄周正好就是救了自己命的庄周。于是,他就开始打听庄周的下落。当他知道庄周正在蒙邑担任漆园吏时,便处理了大梁的所有家财,赶赴宋国前来拜师了。
  听完蔺且的叙述,庄周感慨地说:“人生一世,有很多巧合,我当初只看你是一个心地忠厚的小孩子,没想到你是一个挺有悟性的可造之才。”
  从此以后,在庄周的身边,又多了一个人。他既是庄周的学生,又是庄周的辩论对手,而且还是庄周手下得力的助手。他帮助庄周处理漆园的事务,跟着庄周学习《老子》,还不时向庄周提出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师生教学相长,共同致力于庄周思想的成熟与发展。



  这天,庄周与蔺且正在漆园里散步。蔺且突然问道:“先生,您以前的学说是以不仕出名的,现在又出仕,这两者之间有没有矛盾?”
  庄周听后,笑着说:“问得好!这是一个很有深度的问题。从不仕转到出仕,是我思想的一大变化。首先,我们要承认思想的变化。人的思想每天都在变化,就象奔流不息的河水一样,不可能永远停留在一个地方。世人所尊奉的孔子,晚年就发生了很大变化,他一直到六十岁时才自认为得到了道,于是统统否定了以前的行为与言论。但是,我的思想的变化,其中又有不变者存在。”
  蔺且不解地问道:“那不变者是什么?”
  庄周说:“不变者就是适意的人生。人活在世上,只有短短的数十年,在这数十年之中要抛开一切束缚,让生命充分地享受它的自由。一切妨碍生命自由的东西都是不可取的。我以前不仕,就是想避开那所有阻拦我意志的东西,我现在出仕,也是为了给我的适意寻求一个基本的前提。”
  蔺且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庄周继续说:“因此,我的行为表面上看起来是矛盾的,实质上是统一的。”
  过了一会,蔺且又问道:“先生,如果每一个人都只想着自己的生命自由,那么,天下之人就都变成了极端自私的,这样,天下不就大乱了吗?”
  庄周回答道:“人的本性是善良的,也就是说,所有符合人之本性的东西都是无可非议的。我所谓生命的自由仅仅是从人的本性的角度来说的,并不是当今世俗所谓的那种欲望的满足。如果每一个人都从自己的发乎自然的本性出发去生活,那么,人与人之间不但不会发生欺骗、压迫、战争、而且还会十分和睦地相处。你见过江湖之中的鱼吗?那些鱼整天在同一片水中生活,显得十分自由自在,而且互相之间又是那样亲密无间。当今天下的人们,就象失掉了水的鱼,在干枯的陆地上互相埋怨、互相诅咒。要想让鱼重新过上自由自在而又互相亲密无间的生活,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它们回到江湖之中去。要想让人过上自由自在而又互相亲密无间的生活,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们回到自然之中去。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
  蔺且的双眼呆呆地盯住前方,不断地回味着庄周的这两句话:“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
  蔺且思索了一会,又问庄周:“先生,我虽然熟读了《老子》,但是,道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我还是难以理解,今日有空闲,请先生给我讲一下。”
  庄周说:“道,确实是很难理解的。你不能凭着耳朵去听它,也不能凭借心智去思考它,而必须凭借虚静的自然之气去感受它。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道虽然是确确实实存在的东西,但是它又是无所作为的,而且也没有形状。道,每一个人都可以拥有它,却不能传授给别人;每一个人都可以得到它,却不能拿出来让别人看。道是世界的本源,它不是任何其他东西生出来的,因此,它自己就是自己的根本。在还没有天地之前,它就已经存在了,天地万物,鬼神人民都是由它产生出来的。”
  蔺且又问道:“那么,这个道,对于人生,又有什么实际意义呢?”
  庄周说:“如果我们得到了道,就是真人;如果我们失去了道,就是非人。”
  “真人与非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真人的生活一切顺乎自然,而非人的生活却违背了自然。”
  两人正在讨论得津津有味,颜玉领着儿子迎过来了。颜玉嗔怪道:
  “你们师徒二人一说起来就没个完,连吃饭都忘了,真成了废寝忘食。快回家吧,饭都凉了。”
  庄周抱起儿子,在他的小脸上使劲地亲了几下,又拍了拍他那结实的屁股,笑着说:“好,回家吃饭吧,又让你和母亲久等了。”
  蔺且说:“都怪我,一个劲地缠着先生提问。”
  颜玉笑了笑:“没关系,又不是第一次了。”
  庄周除了与蔺且讨论一些哲学上的问题,还经常到漆园周围的手工业作坊里边去转转,与工匠们聊天,看着他们干活,有时候来了兴趣,也亲自动手试一试。工匠们虽然知道他是漆园吏,但是见他平易近人、虚心好学、不耻下问,也就跟他很随便了。时间一长,工匠们也就不把他当漆园吏看待了,官与民之间的距离逐渐缩小了,到后来,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庄周从工匠们那儿也学到了很多东西,不仅长了见识,而且对他的哲学思想的发展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庄周在木工坊里认识了一位名叫梓庆的工匠。梓庆是一个心灵手巧的人,木工坊里,数他的手艺最高。因此,他干的活也就是难度最大的:雕刻。一般的木工只会制造车、舟、农具、家具等,这些东西都有一定的尺寸与程式,只要掌握了,就等于学会了手艺。而雕刻则是灵活的、多变的,没有一定的尺寸与程式,是一种创造性的劳动,与一般木匠的机械性的劳动不同。
  梓庆用木头雕刻出各种各样的动物,形态各异,天真烂漫,庄周十分喜爱。有展翅高飞的雄鹰,有毛发倒竖的狮子,有怒口大张的老虎,有气势雄伟的飞龙。还有小巧的鹦鹉、调皮的猴子、驯服的猫……
  每当来到梓庆的作坊,庄周就觉得进入了一个美的世界。梓庆那奇妙的手将自然界动物生动天真的状态活灵活现地再现出来,真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庄周是热爱自然的,他从小就热爱自然界的动物。他曾经阻拦牧童用鞭子去抽打马,他曾经做梦自己变成了蝴蝶,他与小鸟交心,他与鱼儿对话……随着年岁的增长,他不可能每天都到野外去观察各种动物,但是他喜欢动物的习性却一点儿也没有减少。他觉得动物虽然不会说话,但是,它们也是有灵性的。他十分欣赏动物那自由自在、无所拘束的情态。他觉得人虽然比动物高级,但是,人自身所创造出来的文化现象却反过来束缚了人,使人过着一种被压抑的生活。而动物却没有这一切。动物,尤其是野生动物,在庄周眼中,是完全自由的。因此,他乐于观察动物,好象在动物身上能够体验到某种原始的、野性的生命的自由。
  在梓庆的作坊中观看这些用木头雕刻出来的各种动物时,又有不同的感受。他在体验那些动物形象的生动活泼的美的同时,也时时想到人的伟大。是的,是他的双手将自然界美的形象重新复制出来,展现出来。这种美的境界固然来源于自然界的动物,但是,也必须依赖人工的雕琢。
  由此,庄周发现,文化的发展并不完全是一种自然之性的失落,人工的努力有时候也可以达到自然的境界。以前,庄周认为“巧”是与“无为”对立的,因此,他主张毁灭人类所创造的一切文化,而退回到楚越之民那样野蛮的生活中去。从梓庆的雕刻中,他认识到“巧”,也可以制造出无为自然的美的作品,人工与自然有时候也可以统一起来。
  上一次庄周来访问梓庆的时候,梓庆告诉庄周,他最近接受了一项新的任务,要为宫廷制作一套鐻。鐻的制作比一般的雕刻更加困难,因此需要较长一段时间。他不希望在半个月之内有人打扰,他要集中精力来完成这件一般工匠都不敢问津的作品。
  所谓鐻,就是宫廷里大型乐队所用编钟的木头架子。编钟由许多件音质、音量、音高不同的钟组成,这些钟要分别悬挂在各自的木头架子上。演奏时,每一件钟都要安放在一定的位置上,每一件钟的下面都要站着一个乐工,他们有规律地敲击编钟,就会组成一曲宏伟的交响乐。
  那么,鐻的制作有什么独特呢?木匠必须在鐻上雕刻出各种不同的动物形态,而使这些鐻上所悬挂的编钟发出的声音就好象是这些动物发出来的,即“击其所悬而由其鐻鸣”。
  当初宫廷里派人来传达这项任务时,工匠们一个个吐吐舌头,谁也不敢接受。要雕刻出形态逼真的各种动物已经是十分困难了,而且还要让动物的形态符合鐻下所悬钟的声音,这不比登天还难吗?
  但是,梓庆毕竟是梓庆,他毫无惧色地接受了这项任务。现在,半个多月过去了,庄周一直为他捏着一把汗。他会完成吗?但愿他能完成。庄周一边往木工作坊赶路,一边在心里默默为梓庆祈祷。
  当他来到梓庆作坊的门口时,见里面已经挤了许多人,原来今天正好是宫廷派人来验收鐻的日子。他挤进人群,立刻被摆在里边的一件件鐻器吸引住了。那些飞禽走兽简直就是自然界动物的化身,维妙维肖,栩栩如生。验收大员让随从们敲击鐻下所悬挂的钟,无不符合“击其所悬,由其鐻鸣”的标准。宏厚的钟声犹如狮子怒吼,轻扬的钟声犹如仙鹤长鸣,凄苦之音恰似猿啼,欢快之声宛如百灵。……庄周真有点怀疑这不是通过人手制作出来的,而是鬼神所为。
  正当庄周沉浸于这美的境界而忘记了自我的时候,突然被宫廷验收大员的笑声唤醒了:“哈哈哈!梓庆,你真行,这下我可以向君主交差了。不过,我倒要问一问,你是不是有神秘的道术,要不然,怎么能雕刻出如此奇妙的鐻呢?”
  梓庆回答道:“我只不过是一个粗野的工人,不识字,更没有读过什么圣贤之书,能有什么神秘的道术呢?虽然这么说,但是,我还是有一点经验,我即将制作鐻的时候,要保持胸中自然的元气,一点也不让它受到损害。而保持元气的方法就是斋戒的静心。”
  验收大员马上自以为是地接着说:“噢,我知道了。你独居一室,不食荤腥,与人隔绝,等待神灵的降临,然后在神灵的指使下创造出这些鐻。”
  梓庆说:“大人,我所谓斋戒是从内心深处除去各种束缚与碍障,达到虚静清明的精神境界,这是一种心斋,而不是一般人所谓的斋戒。”
  验收大员不解地问道:“心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心斋是怎么回事?”
  梓庆说:“所谓心斋就是静心以养、保持天然。心斋三日,就忘掉了庆赏爵禄之利;心斋五日,就忘掉了非誉巧拙之名;心斋七日,就忘掉了自己的四肢形体。当此之时,我已不知道我要制作的鐻是宫廷的御品,因此就没有任何思想负担,我的手艺就可以发挥到极致,而没有外物的束缚。然后,我就独自一人到山林之中去,躲在隐蔽的地方观察各种动物天然的形体,倾听它们发出的各种声音。慢慢地,各种动物的形体就完完整整地印在我的心中了,要制作的鐻的形状已经活灵活现地呈现在我的眼前了。然后,我又回到作坊,以最快的速度将它们雕刻出来,一挥而就,毫无修饰。因此,我削木为鐻没有什么神秘的道术,如果有,就是四个字:以天合天,以我之天,合物之天,物我在天然之地合而为一了。”
  验收大员听了梓庆的一番话,如坠五里之雾,不辨东西。但是,他口中却称赞道:“高论,高论。佩服,佩服。”然后指挥随从们将鐻小心翼翼地搬上车,运走了。
  看热闹的工匠们也纷纷离去了,空旷的作坊中只剩下庄周与梓庆。庄周踩着地上的木屑,走到梓庆跟前,对他说:
  “谁说您没有道术,您刚才讲的,就是一篇最好的道的宣言。我庄周愿拜您为师。”
  “先生,您别戏弄我了。我不知道什么道术不道术,我只知道雕刻。讨论道术,是你们学者的事。”说着,提过酒壶,斟了两杯。庄周也不客气,端了一杯,与梓庆对饮起来。两人一边饮酒,一边聊天。庄周问道:“你刚才说的那些,与我的学说有很多相通的地方。你是从哪儿学来的?”
  梓庆呷了一口酒,漫不经心地说:“我们世代为工的人口口相传,都这么说。我们木工的祖师是工倕,他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相传他用手画圆,从来不用规;用手画方,从来不用矩。而他用手画的圆与方甚至超过了其他工匠用规矩画的圆与方。他的诀窍只有四个字:指与物化。”
  “指与物化?”
  “是的,指与物化。足蹬履,怎么才能说合适呢?那就是忘掉了足的存在,好象履就是足;腰系带,怎么才能说合适呢?那就是忘掉了腰的存在,好象带就是腰。可见,只有当自己与外物完全合一时,才能控制物、驾驭物。”
  庄周听了梓庆的这番话,陷入了沉思。他一直在追求生命的自由,追求意志的快乐,但是,他总认为只有摆脱外物才能达到内在生命的自由。而梓庆的雕刻手艺与他所说的这些话都说明,生命的自由就在于生命与外物的交融。他以前虽然体验过与自然之美完全交融的境界,但是对于人世间的肮脏与丑恶,他总是抱着一种排斥、拒绝的态度。可见,要获得真正的自由,就必须能够与所有客观存在的事物达到一种“指与物化”乃全心与物化的境界。但是,要做到这一点,是多么困难啊!



  庄周在蒙邑住得时间久了,又萌发了远游的念头。他将漆园的事务安顿好,告别了妻子与儿子,带着蔺且,乘舟顺丹水而下,不日来到了彭城附近。
  一天,庄周与蔺且来到了吕梁。丹水在此处突然下跌,形成了一个高达几十丈的瀑布。瀑布溅起的水珠在数里地之外都可以感觉到,巨大的冲击声振得人耳朵发疼。庄周与蔺且正在欣赏这自然界的雄伟壮观,突然,看见有一个人从河岸纵身跳入了瀑布下面的旋涡中。庄周以为是一个对生活失去希望而自寻短见的人,便与蔺且赶紧跑上前去,想救他上来。
  但是,等他们跑到旋涡跟前时,已经看不到那个跳入水中的人。庄周与蔺且便又顺流而下,想寻找他的尸体。突然,那人从数百步之外的平静的水塘中冒出头来,用手拢了拢披着的头发,口中唱着当地的民歌,自由自在地游泳。
  庄周十分惊奇此人的游泳技术,便站在岸上看着。那人在水中,犹如鱼儿一样挥洒自若。他游了一会,便爬上岸来,躺在地上,享受着夏日的阳光。庄周走到跟前,问道:
  “请问,你的游泳技术如此高超,你有道吗?”
  那人见有人问话,也不起来,躺着回答道:“我没有什么道。我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我游泳时,遇到旋涡便与之俱入,遇到涌波则与之俱出,完全凭借水本身的力量而不自己用力,也就是从水之道而不为私焉。这就是我蹈水的窍门。”
  庄周听了这话,进一步问道:“何谓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
  那人又说:“我生于陆地而安于陆地,此谓故;从小在水乡中长大,熟习了水的规律,此谓性;在不知不觉之中掌握了游泳的本领,不知其所以然而然,此谓命。”
  离开这位善游若鱼的人,庄周对蔺且说:“荒山村野之中,倒是可以听到一些启人深思的话。他泳中若履陆地的关键就在于‘从水之道而不为私焉’。他是绝对地依照水本身的规律,而不让人自身的力来改变这种规律,因此,他就能够与水合为一体,他就能驾驭水。可见,人要想在生活中获得自由,就必须绝对地遵循自然规律,而不能用自己的偏好来改变自然规律。”
  蔺且不解地问道:“既然绝对地按照自然规律,那又怎么能显示出生命的自由呢?”
  庄周回答说:“生命的自由与自然规律本来就没有什么矛盾,它们都是自然之道的产物。只要掌握了自然之道,就能够从自由与必然的矛盾中解脱出来。”
  师徒二人一边讨论着刚才那位善游之人的技艺,一边在河岸边的树林中漫步。
  突然,蔺且指着前方对庄周说:“先生,你看那位佝偻的老人,粘蝉的技术是多么高妙!”
  庄周顺着蔺且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一位曲腰的老者,在用一根长长的木杆粘蝉。他每一次将木杆伸到高高的树枝上,都能很快就粘到一个蝉,他身旁放着的笼子里,已经装了很多蝉。这位老者用木杆取蝉,就象一般人在地上拾起一件不会动的物品一样容易。
  蔺且急着想过去与老者说话,庄周怕惊动了老者,便用手势制止了他,二人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一会儿工夫,老者的笼子里便装满了蝉,他用木杆挑着笼子,口里哼着轻快的小曲,准备回家了。庄周走上前去,拦住老者,问道:
  “老者,我观看您粘蝉已多时了,您的手艺可真高妙啊!
  您有道吗?”
  老者回答道:“我有道。每年的五六月份,是粘蝉的好时节。每当此时,我就预先开始了准备工作。我在粘蝉的木杆上放置两个泥丸,然后用双手平举木杆,尽量做到不让泥丸落地。如果能够做到这样,那么用杆粘蝉十有六七都能成功。更进一步,如果能够在木杆上放置三个泥丸而不落地,粘蝉十有八九都能成功。再进一步,如果在木杆上放置五个泥丸而不落地,那么,粘蝉就象在地上拾起一件东西那么容易。当此之时,我的身体就象树木的根那样静,我的手臂就象树木的枯枝那样稳。虽然有天地之大、万物之众,但是,它们都与我毫无关系,我的心中、眼中、手中,唯蝉翼之知。我的心胸十分的安静,我的身体十分的灵巧,任何事物都无法干扰我的精神对蝉翼的关注。这样,我怎么能不粘蝉若拾物呢?”
  说完,再也不理睬他们,竟自挑着蝉笼走了。
  庄周回头对蔺且说:“用志不分,乃凝于神,这就是佝偻丈人粘蝉的道。”
  蔺且问道:“何谓用志不分、乃凝于神?”
  庄周回答说:“当一个人的注意力完全集中于某一个事物时,他的精神就会与物合而为一,佝偻丈人粘蝉的手艺说明,人要想做好任何事情,都必须摆脱名利的束缚,将全部身心投入进去。养生亦是如此。”
  浪游两个月,师生二人又回到了蒙邑漆园。他们的生活还是照旧:读书、谈论、游玩,偶尔到附近的作坊中与工匠们聊聊天。
  这天,庄周正在家中闭目打坐,蔺且忽然慌慌张张地从外面闯进来,对庄周说:
  “先生,我今天在集市上碰见了两个从燕国来的方士,他们号称能够做到潜于水中十日而不溺死,赴汤蹈火而不被烧伤。为了让人们相信,他们当众表演,还真是个蹈火不热的人哩!这是我亲眼所见。先生,他们为什么能做到这样?”庄周听了蔺且的叙述,缓缓睁开眼睛,对他说:“你坐下,听我讲。这种表演对于得道的真人来说是不足取的,只不过是一知半解的方士在那儿哗众取宠。其实,要做到这一点也并不难,只要能够安心修道则成。”
  蔺且又问道:“修道为什么就能达到物不能害的境地呢?”
  庄周说:“我已经多次给你说过了,凡有貌象声色者,都是物。物与物之间,都可以互相犯害,而不能避免。但是,如果能够进入万物所自出的无形之道,那么,物就不能犯害了。怎么才能进入无形之道呢?保持你的本性,修养你的真气,让你的神气与自然的元气相合。这样的人,自然之道所赋予他的天性就不会丧失,他的精神饱满而没有空隙,外物就无法犯害他了。”
  “先生,您说得太玄妙了,能不能说得更加通俗一些?”
  “好吧,我给你举一个例子。一个人如果喝醉了酒,当他从疾走如飞的车上摔下来时,他不会感到疼痛,也不会有什么大的伤害,更不会死亡。如果是一个完全清醒的人,则不是丧命,也会重伤。为什么呢?因为醉汉已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更不知道外物的存在,他的精神是完整、统一的,这就是天全。他不知道自己是坐在车上,当然也不知道摔到了车下,死生惊惧,都不会进入他的胸中。因此,他已经丧失了自我意识,其他精神是自然而然,无所顾忌的,外物对他的伤害也就减轻了。
  “醉酒的境界虽然不能说就是得道的境界,但是,二者之间有些相似。因酒而保持天全的人尚且如此,因得道而保持天全的人就更不用说了。”
  蔺且又问道:“但是,所有的人都想着一个‘我’,怎么才能象醉酒那样不在乎外物的犯害呢?”
  庄周说:“对待外物的犯害,就象对待偶然遇到的飘瓦那样。即使一个气性十足的人,当一块随风飘落的瓦砸到自己头上时,也不会动怒,因为他知道飘瓦并不是有意来砸它。仇恨再深的人,他会杀死自己的仇人,却不会折断仇人用来刺伤自己的宝剑,因为他知道,宝剑并不是有意来刺伤他。如果将所有犯害自己的事物都象对待飘瓦与宝剑那样来对待,人就不会动怒,就会永远保持平静的心情,就会永远保持天全。这样,天下就消灭了战争,消灭了杀戮,太平盛世就会到来。”



  庄周担任漆园吏已经四年了。四年以来,漆园的事物还算风平浪静。每年,庄周都能按宫廷规定的数额上缴漆。有时候,宫廷里声称财政紧张,不能按时发放庄周的俸禄,便发给他一些漆,让他自己到市场上去出售。庄周是个不计名利的人,对于身外之物,他一向认为只要够用就行了。因此,他有时也将宫廷里发给的漆赠送给其他因公务而认识的向他婉言求漆的蒙邑官吏。
  监河侯便是这样的蒙邑官吏。他的职责是管理流经蒙邑的丹水,包括渔业、灌溉、航运、沿河的森林等。这是一个油水相当大的职位,因此,他的身上除了肉还是肉,胖得就象那宰杀之后吹了气等待刮毛的猪。
  但是,他的脑袋可不象死猪那样,他的狡猾与奸诈远远胜过狐狸。他并不满足于在自己的职位上捞取民脂民膏,而且将他的手,不时伸向其他一切能够利用的机会。
  这位官场老手,第一次遇见庄周这样不计利害的人。跟以前的漆园吏打交道,可要费一番神思、破一些钱财。如果你不给他送去上好的山珍与水产,就别想得到上乘的漆。而这位整日游山玩水的庄周,只要你给他提去几只自己挑剩的瘦得几乎没肉的野鸡,就会换来几桶清亮的漆。其实,他自己家里何尝能用这么多漆。只要到市场上一脱手,就可得到一笔可观的银子。
  这天,庄周正在屋子里与蔺且讨论问题,监河侯又来了。
  他还未进门就高声嚷道:
  “师徒二人在讨论什么深奥的哲理,能让我洗耳恭听吗?”
  庄周将监河侯让进客厅,寒暄了几句,监河侯感谢道:“您上一次赠给我的漆,质地真是不错,我将敝居重新刷了一遍,色泽鲜亮,美极了。哪天屈尊到敝庐一叙。”说着,不等庄周回话,便两个小眼睛一转,诡秘地又对庄周说:
  “听消息灵通人士透露,宫廷要发动政变了。”
  庄周微微一惊,问道:“何人政变?”
  “还有谁。就是当今国君剔成的弟弟偃。”
  “是文变还是武变?”
  “那就不知道了。我的一位朋友在宫廷中担任要职,据他说偃现在已经把持了兵权,就看剔成让不让位。”
  “谁当国君都一样,只要不发动旷日持久的战争就行了。”
  “那怎么能一样呢?您也是有学问的人,难道没有听说这一朝天子一朝臣吗?在这关键时刻,可要选择好主子,站好位置,稍有不慎,就会毁了前程的。”
  庄周笑了笑,没有做声。监河侯做出一副十分关心的样子,又道:“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当风雨同舟。我今天特地来告诉你这个消息,可要谨慎从事啊。”说完,说还有事,就告辞了。
  果然如监河侯所言,一个月之后,偃发布诏令,代兄自立,登上了国君的宝座。剔成带着家小逃到了齐国。
  宋君偃驱逐剔成的主要理由是他无视仁义之道。因此,他继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令让全国的百姓“实行仁义”。
  蒙邑的官吏们以为宋国这下有希望了,出了一个实行仁义的君主。他们纷纷向睢阳奏进贺状,庆祝新君主的这一诏令。
  只有漆园吏庄周无动于衷,毫无表示。他不相信有什么君主能够真正实行仁义。这完全是他在为自己的残暴行为制造舆论。
  不出庄周所料,宋君偃继位不到一年,便开始了荒淫无耻的生活,将仁义的招牌扔到了血泊之中。
  宋君偃与剔成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剔成在位时,包括偃在内的兄弟们都被视为争夺君位的敌人,名为保护,实为囚禁。他眼看着剔成过着花天酒地、为所欲为的生活,而自己却失掉了人生自由,就暗自发誓要夺到君位。他凭着自己的机警与权变,逐渐骗取了剔成的信任,让剔成把兵权交给了他。时机成熟之后,他便黄袍加身,粉墨登场了。
  一朝大权在握,宋君偃便想享受人间所有的一切乐趣。他派大臣们到全国各地搜寻绝色女子数千人,养于后宫,任他发泄兽欲。哪一位大臣阻谏他,他便将哪一位大臣的双眼作为他练习射箭的靶子。
  宋君偃为了满足他奢侈的欲望,便向全国百姓增加赋税,搞得本来就贫困不堪的宋国人民更加无以为生。
  宋君偃并不满足于小小的宋国所能供给他的一切。他野心勃勃地企图向周围强大的邻国齐魏争夺土地。因此,他在全国范围内大量征兵。他就象一个疯子,拿着一只鸡蛋去碰坚硬的石头。
  他命令手下人用木头雕刻出各诸侯国国君的头像,置于宫中,每天用箭射击,以激励他消灭诸侯,一统天下的大志。
  疯子的所作所为,往往超出一般人所能想象的范围。宋君偃不仅痛恨其他诸侯国的国君,而且也痛恨那超然一切之上的万能的天帝。他觉得他的权力应该是无限的,他的地位是至高无上的,但是,那万能的天帝却比他还高。于是,他就命令手下人用圆形的革囊盛上血,作为假想中的天帝挂起来。然后他用箭射击,一箭射中,鲜血四溅,宋君偃发出残忍的笑声。
  终于,这个迫害狂将他的魔爪伸向了漆国。漆国是宋国非常重要的一项财政收入,用漆可以到北方诸侯国换取大量的珍宝奇玩。宋君偃命令各地的漆园将产量增大到原来的二倍。如果不能如数交纳漆,漆园吏的脑袋就会作为他的酒壶。
  这天,蔺且将宫廷送来的关于增加漆数的文件让庄周看了。庄周一句话也没有说,便独自一人走出漆园的大门。
  他的心情极为沉重。要增加漆的产量是不可能的,要向宫廷交差的唯一办法便是以君主的名义侵占附近的私人漆林。但是,这样的事庄周怎么能做得出来呢?
  他一个人在山间的灌木丛中漫无目的地散步。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一习惯。每当心情烦恼的时候,他便喜欢到僻静的地方独自走一会,理一理自己的思绪。这样,他的心情就会逐渐平静下来。可是,今天却不同往常,散步不但没有消除烦恼,反而使烦恼更加沉重了。
  突然,他看见一只奇异的鸟从南方飞来。这个鸟的翅膀很长,但是却飞得很低、很慢,眼睛的直径约有一寸,但是却好象没有看见庄周,它竟直向庄周飞来,翅膀从他的额头上一擦而过。
  庄周觉得十分惊奇,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鸟,便尾随着它而来。他远远地看见那只鸟落在了漆园旁边的栗林之中,便顺手拾了一颗石子轻手轻脚地来到它的旁边,企图击落它。
  但是,庄周却被一个触目惊心的场面惊呆了:
  他看见一只蝉,正在一片树叶之下乘凉,它完全没有察觉到有一只螳螂正在不远的树枝上,准备扑过去抓住它;而这只准备扑蝉的螳螂,完全沉浸于即将得来的快乐之中,丝毫也没有注意到刚才落在栗树上的那位异鸟正在盯住它,见利而忘其身;而那只异鸟又全神贯注于快要到口的螳螂,根本没有发现它的身后还有庄周。
  庄周猛然之间好象觉醒了。他自言自语地说:“物因相累,二类相召也!”扔掉石子,回头便走。
  看守栗林的虞人看见庄周从栗林中出来,以为庄周是一个偷栗的盗贼,便在后面追着叫骂。庄周加快脚步,一气跑过两座小山,那虞人才回去了。
  庄周在回漆园吏所的路上,边走边想:蝉得美荫,螳螂在后;螳螂扑蝉,异鸟在后;异鸟图谋螳螂,而庄周在后;庄周图谋异鸟,而虞人在后……
  任何图谋他物的物,又被他物所图谋。任何贪图利益的人,又被别人做为利益贪图。蝉、螳螂、异鸟、庄周,四者之间有什么区别呢?他们都自以为是对方的主宰,实际上他们又都被别人主宰。他们都不是自己的主人,他们都是随时可供猎人攫取的猎物。
  庄周回到漆园,将自己关在一个小屋里,三天三夜不出门、不说话、不吃饭。急得颜玉、蔺且在外面团团转。任凭他们怎么叫喊,庄周就象死人一样在屋子里,没有一点动静。
  三天之后,庄周出来了。他整个人瘦了一圈,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就象大病了一场。颜玉心疼地拉着庄周的手,泣不成声。儿子抱住他的腿,也吓得哭了起来。蔺且将庄周搀扶到椅子上坐下,然后问道:
  “先生,您为什么这样?”
  庄周回答说:“我为了一点小小的利益而忘记自己的生命安全,我整天在浑浊的水中游泳,而自以为找到了清澈的渊源。老子曾经说过:‘入其俗,从其俗。’我任漆园吏,自以为是符合老聃的遗训,没想到差点将性命也丢掉。”
  蔺且说:“先生,您的意思是,这漆园吏不当了?”
  庄周露出了一丝微笑,说:“真我徒也。收拾行李,准备回家。”
  蔺且当即准备好墨汁、毛笔、绢帛,庄周写好辞职书,蔺且连夜送往朝廷去了。
  过了几天,蔺且用一把独轮车推着庄周的妻儿,一行四人直奔老家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