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道:庄子《养生主》述义




【原文】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
【述义】
  我深深知道,一个人的一生属于“有涯”,也就是说,一个人的生命是不可能无限地延续下去的,是有限的。然而,我也深深知道,“知”属于“无涯”,也就是说,“知”是无限的,是无可穷尽的。如果说,一个人可以用自己“有涯”的一生去追求“无涯”的“知”,那最终情形会是怎样呢?最终情形就只能是达到“殆”就“已”住了。所谓“殆”,就是“死”;所谓“已”,就是“止”。然而,“已”即“止”却属于“知”的范畴,尽管这个“知”是关于“殆”即“死”的“知”,而且,从总体上说,人即使拼上老命也就只能得到这样的“知”而已。换言之,在“无涯”的“知”的方面,人所能得到的最重要的“知”就是关于“死”和“止”的“知”。在对“知”的追随或追求方面,有“为善”和“为恶”两种说法,“为善”的特征是“不近名”,也就是要尽量地摆脱“名”,不受“名”的拖累;“为恶”的特征是“不近邢”,也就是要尽量地摆脱“邢”,不受“邢”的拖累。人的所有对“知”的追随或追求的行为都应该以“缘督”为根本模式,而所谓“缘督”,就是“顺中”,而所谓“顺中”,就是以一条笔直的大道作为标准模型,人却总是走在大道的“中”线上。如果人能够达到“顺中”的境界,就能得到下述四个“可以”的良性结果:一、可以保身:即可以使人保持身心健康;二、可以全生:即可以使人在自己的‘生’的基础上加以扩展从而懂得或理解所有关于“生”的道理;三、可以养亲:即可以使人尽可能地去找到所有对人有利的可能性并将其加以利用;四、可以尽年:即可以使人懂得或理解所有与“年”即“生死”或“始终”等和时间相关的事物。
【原文】
  庖丁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嚮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於《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文惠君曰:“譆!善哉!技蓋至此乎?”庖丁釋刀對曰:“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時,所見無非牛者。三年之後,未嘗見全牛也。方今之時,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道大窾,因其固然。技經肯綮之未嘗,而況大軱乎!良庖歲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數千牛矣,而刀刃若新發於硎。彼節者有間,而刀刃者無厚,以無厚入有閒,恢恢乎其於遊刃必有餘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發於硎。雖然,每至於族,吾見其難為,怵然為戒,視為止,行為遲。動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文惠君曰:“善哉!吾聞庖丁之言,得養生焉。”
【述义】
  一天,一个名叫丁的厨师为梁惠王作宰牛的表演,只见这位丁厨师,手所接触的地方,肩所依靠的地方,脚所踩踏的地方,膝所顶着的地方,都发出牛体肉骨相离的声响,加上丁厨师运刀时节奏分明,又造成了另外一种声响,令人称奇的是,所有这些声响没有不符合于音律的,其既与《桑林》舞乐的节拍相合,亦与《经首》乐曲的节奏相合。
  梁惠王说:“嘻!了不起啊!你的技术怎么会高明到这种程度呢?”
  丁厨师放下手中的刀子回答说:“臣下所喜好的是去探求‘道’,也就是去掌握事物的规律性,这样的追求较之追求技术来说已经更进了一步。从前臣下刚刚开始宰牛的时候,看见的无非就是整头整头的牛,三年之后,臣下见到的就不再是整头的牛了。现在宰牛的时候,臣下只是用眼神去瞄一瞄牛的身体就行了,而不必再瞪着眼睛去看。‘道’的要领无非是让人的‘官’即‘心’知道‘(适可而)止’这种事情,从而调动人的内在的‘(精)神(气)’来达至‘行’的最好效果,使人的‘行’能遵循和符合天理。宰牛也一样,也必须顺其自然,要按照牛体的生理结构,击入牛体肉骨之间的缝隙,顺着骨节间的空处进刀。这种依照牛体本来的构造运刀的技术,就是在牛体筋骨相接的地方尚且不必拿刀硬砍,更何况大骨呢!一般地,技术高明的厨师每年得换一把刀,那是因为他们用刀子去割牛肉;技术平庸的厨师每月得换一把刀,那是因为他们用刀子去砍骨头。现在臣下的这把刀子已经用了十九年了,宰牛数千头,而刀刃却象是刚从磨刀石上磨出来的一样。牛体的骨节之间是有一定缝隙的,可是刀刃却并不厚,用这样薄的刀刃刺入有缝隙的骨节,在‘恢恢’地运刀之时就已经必定有足够的余地了,所以臣下的刀用了十九年而刀刃却仍然象是刚从磨刀石上磨出来的一样。虽然如此,每当我碰到那些筋骨紧密相连的地方,看到难以下刀的情形,总是十分警惕并引以为戒,告诫自己在宰牛时,在‘视’的方面,要以‘止’为要旨,也就是要目光集中;在‘行’的方面,要以‘迟’为要旨,也就是要不徐不疾。”
  表演过程中,丁厨师轻轻地运着刀,不一会儿,哗啦一声整个牛体骨肉就已经分解开来,如同一堆松散的泥土一般落在地上。丁厨师提起刀站立着,为自己的成功得意地四下环顾,一副悠然自得、心满意足的样子。
  梁惠王说:“好极了!我听了丁厨师的这一番话,明白了养生的道理了。”
【原文】
  公文軒見右師而驚曰:“是何人也?惡乎介也?天與,其人與?”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獨也,人之貌有與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
【述义】
  公文轩见到右师后非常吃惊地问道:“你是怎么回事呢?你怎么会只有一只脚呢?你是天生就是一只脚呢还是人为地失去了一只脚呢?”右师坦然地回答说:“我这是天生的,不是人为的。老天爷在我生下来的时候就只给了我这么一只脚。人的外形相貌是天赋的,是有区别的,反过来,也正是有这些区别,所以我们可以知道人的外形相貌是由其先天决定的,而不是可以人为地进行后天选择的。”
【原文】
  澤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飲,不蘄畜乎樊中。神雖王,不善也。
【述义】
  为了觅食活命,沼泽区的野鸡可能要走上十步才啄到一口食物,走上百步才能喝到一口水,可是它绝对不会祈求人们把它关养在笼子里。也许野鸡生活在笼子里不必费力觅食而精神旺盛,但那只能说是“不善”,是人为的而不是自然而然的情形。
【原文】
  老聃死,秦失弔之,三號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然。”“然則弔焉若此,可乎?”曰:“然。始也,吾以為其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弔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會之,必有不蘄言而言,不蘄哭而哭者。是遯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謂之遁天之刑。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古者謂是帝之縣解。”
【述义】
  老聃死了,他的好友秦失前去弔唁,号哭三声便走出了灵堂。老聃的弟子们惊奇地问道:“你不是我们老师的好友吗?”秦失说:“是啊。”弟子们又问:“那么人们如果都像你这么弔唁好友,能行吗?”秦失说:“当然行啊。原来我以为你们跟随你们的老师多年,都应该像你们的老师一样是懂道之人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啊。刚才我进入灵堂去弔唁的时候,看到有老年人在哭他,就像做父母的哭自己死去的孩子一般;有年轻人在哭他,就像做孩子的哭自己死去的父母一般。我想,他们因为都来弔唁老聃而聚会在一起,一定有的本来并没有想要说什么却情不自禁地说了什么,有的本来并没有想要哭泣却情不自禁地痛哭起来,这都是因为老聃的死去刺激了人们的情绪。然而,人们受到刺激而激动,却忘记了人之所以为人其实都是受命于天的这种基本道理。老古时候的人把人死去称之为‘遁天之刑’,这是在讲‘时顺’方面的道理。老聃一出生,便来到这个世界上,他的生命过程也就开始了,这就是所谓‘时’;老聃一死去,便离开了这个世界,他的生命过程也就结束了,这就是所谓‘顺’。一个人应该懂得‘安时’和‘处顺’:所谓‘安时’,就是要懂得尽可能安康而长久地度过自己的整个生命过程;所谓‘处顺’,就是要懂得人必有一死并坦然地去顺应这种必然规律,不管悲哀也好,也不管快乐也好,人是没有办法改变宇宙自然的规律的。老古时候的人的这种关于生死的观念可以说是‘帝之縣解’,这是对所有宇宙奥秘的过程本质的根本揭示,也是回答所有宇宙奥秘本质情状的终极答案。
【原文】
  指窮於為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
【述义】
  人们指着燃烧的薪火说:“(这堆)火总有烧尽的时候。”然而,火是自然而然的东西,其会自然而然地流传下去,这种火的自然而然地传下去的情形是永远没有穷尽的。

2008-2-28
于布宜读一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