藐姑射之山 宋人資章甫而適諸越




 
  【“宋人資章甫而適諸越,越人斷發文身,无所用之。堯治天下之民,平海內之政,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窅然,喪其天下焉。”】

  “章甫”,據辭書記載,是一種殷代的冠,即緇布冠,是壓在髮髻上的。古代男性成年,行冠禮,才可以戴上這種冠,作爲成人的標誌。宋國是殷朝的後代,所以男人平時戴這種殷冠。“資”是販賣。宋國的商人把章甫冠販到越地去賣,越地的男人不留長髮,不盤髮髻,赤裸身體,在皮膚上畫花紋,所以根本用不到這種冠。歷來的注都是這樣,也很通。但我從“越人斷發文身”,反過來想,也許“章甫”不僅是指冠冕,而且還指衣服。“章”代稱“衣服”(《左傳·閔二年》:“衣,身之章也”,俗稱衣服爲章身之具,簡稱章身),“甫”代稱“冠冕”,“章甫”是指衣服和冠冕,對斷發文身的人來說,都沒有用。爲什麽要作這一層猜測?因爲牽涉到對這一段話的用意作何解釋。郭象認爲這段話是爲後面說堯棄天下往藐姑射山作譬喻。“夫堯之無用天下爲,亦越人之無用章甫”但是,前而一直在說神人,並沒有說到堯,更沒有說到“堯无用天下爲”,這樣解釋,前後文意是不連貫的,莊子說話好像是意識流,呈跳躍性的。再則,以越人喻堯,章甫喻天下,那麽宋人又是指的誰呢?整個行爲的主動者沒有著落,這樣的比喻是很失敗的。從前面看下來,莊子行文是環環相扣,一絲不苟的,怎麽會到這裏來插個失敗的比喻,來個跳躍性的轉折呢?所以,這樣解是不通的。我細審上下文意,覺得,這譬喻中的宋人比的是接輿,越人比的是肩吾,章甫作爲一種文明的象徵,喻的是道;斷發文身是一種原始愚昧的狀態,喻的是俗見。這段話是說,接輿好心向肩吾傳道,而肩吾因爲拘於俗見,不能獲益。爲了使“章前”作爲文明的象徵義更顯明,我想到“章甫”指稱“衣服和冠冕”則更好,因爲衣服對生活更爲實用。但即使僅指冠冕,我認爲唯有對這段話作這樣理解,在字面上才是通順的。

  那麽,後面怎麽又突然提到堯了呢?這是連叔在最後援引堯讓位以後到藐姑射之山去找四子求道的事例,來向肩吾證明接輿的話是真實可信的。這段話是又一層次,與“宋人資章甫”有什麽聯繫。整段話是連叔向肩吾證明接輿之言不虛,分成兩層意思來說。第一層意思,說明你不信是因爲你自已的局限,並非因爲接輿的話“大有逕庭,不近人情”。第二層意思,舉堯最終也到藐姑射之山去訪師求道,證明“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之言可靠有據。

  “四子”,司馬彪和李頤都說是“被衣、王倪、齧缺、許由”,從後文來看,很有可能。陳鼓應認爲是寓言虛構人物,不必究實,這是對莊子把本節文字作重言而不是作寓言的敍述態度沒有很好體會所致。莊子一直說“藐姑射之山”而不說“藐姑射山”,又可見他將“藐姑射”作爲一個地名來看待。一般斷句在“汾水之陽”後,《列子》中說“列姑射山在海河洲中”,若這裏又說“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到底這山在海河洲中還是在汾水之陽呢?我認爲,這裏的“汾水之陽”是堯都所在地,堯到了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在他心中就“窅(yáo)然”了。“窅”,是眼睛深陷的樣子。《說文》:“窅,深目也。”“窅然”,在《莊子》中共出現三次,除本節外,另兩處在《知北遊》篇中,“夫道窅然難言哉,將爲汝言其崖略。”“光曜不得間,而孰視其狀貌,窅然空然。”“窅然”就是“深深地”,由目光深藏不露引申而來。堯在天下治平、大功告成以後去見四子,由此深入道的境界,原來看得很重的“天下”,在心中再也沒什麽份量了,“喪其天下焉。”黃帝、堯、肩吾,最終都是得道之人。但他們在《莊子》中出現,往往是以尚未得道之時的面目。這一點一定要辯清。有許多注家造成曲解,就因爲他們一看到“黃帝”、“堯”的名字,趕緊頂禮膜拜,把好話往他們頭上堆。這種態度,頗似莊子說的:“見卵而求時夜,見彈而求鴞炙。”帶著這樣的思想桎梏來注《莊子》,怎麽逍遙得起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