藐姑射之山 之人也之德也




 
  【“之人也,之德也,將旁礴萬物以爲一;世蘄乎亂,孰弊弊焉以天下爲事?】

  “之人”、“之德”的“之”,即古漢語中指示代詞“是”,現代漢語中的“這”。《爾雅·釋訓》:“之子者,是子也。”《詩·鄴風·日月》:“乃如之人兮,逝不古處。”鄭玄箋:“之人,是人也。”《知北遊》篇:“知以之言也問乎狂屈”,“之言”就是“是言”,即“這話”。

  “旁礴”,《釋文》:“司馬云:‘旁礴猶混同也。’李楨曰:‘漢《司馬相如傳》:“旁魄四塞”,注:“旁魄,廣被也,魄與礴通。”《揚雄傳》:“旁薄群生”,注:“旁薄,猶言蕩薄也,蕩薄即廣被之意。”’查《漢典》,“旁”的本義是廣泛、普遍,《說文》:“旁,溥也。”《廣雅·釋詁一》:“旁,大也。”《釋詁二》:“旁,廣也。”《書·太甲上》:“旁求俊彥,啓迪後人。”“礴”字除與“磅”組成“磅礴”外別無單獨字義,我懷疑像“逍”一樣,可能又是莊子造的字。“薄”,本義是草木密集叢生處。《說文》:“薄,林薄也。一曰蠶薄,從艸,傅聲。”段玉裁注:“《吳都賦》:‘傾藪薄。’劉注曰:‘薄,不入之叢也。’按林木相迫不可入曰薄。”《楚辭·九章·涉江》:“露申辛夷,死林薄兮。”王逸注:“叢木曰林,草木交錯曰薄。”但我從“旁,溥也”這個釋義想到,也許“薄”的本義應該是一片廣大的草木,擬《說文》注法,應爲:“薄,草木廣也,從艸,從溥,溥亦聲。”“溥”的本義就是廣大。《說文》:“溥,大也。”《廣韻》:“溥,大也,廣也。”《詩·大雅·公劉》:“篤公劉,逝彼百泉,瞻彼溥原。”毛傳:“溥,大也。”鄭玄箋:“溥,廣也。”從所引的兩個例句來看,“薄”僅解釋爲草木廣大,不作密集解,也說得通。說“林薄”是指草木密集得人插足不進,恐怕是“薄”的後起義。假定莊子造“礴”字,也許他要表明這個字不僅指廣袤的草木叢生之地,也包括土石山崗,也就是大地都包括在內。“旁”與“礴”都是廣大無邊的意思,那麽,“旁礴”組成一個動詞,就有“使廣大”之義。“旁礴萬物”就是“使萬物廣大”。也就是使萬物開放、突破自己的局限性。我覺得,這樣解才符合莊子的一貫思想。莊子說“神人无功”,此句後面又說:“孰弊弊焉以天下爲事”,這裏的“旁礴”,如果是個施動詞,就與“无功”相悖,與“爲事”無異。只有使動詞才妥貼。《齊物論》:“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已也”,正體現了莊子這一觀點,認爲得道者應該去促成萬物轉變,但不可越俎代庖去強制萬物變化。

  “以爲一”的“一”指的是“大同”,是“德”。前面已經說過,莊子用詞是很嚴謹的。“道”指的是本來統一的動力本體與本源。“德”指的是生命個體不斷消除自身局限以後體證到的“道”。“德”與“至道”是完全同一的,沒有什麽差別,但從言說角度需作區別,“道”是因,“德”是果;修行的根據是“道”、是“因”,修行的目的是“德”、是“果”。不作這樣的區別,就會引起思想混亂,使有些人認爲既然“因”即是“果”,出門就是爲了回家,我豈不是不出門更好?莊子再三申明“道”與“德”的區別,就是爲了激勵人去求道。對此,郭象尚且要出來攪渾水,如果莊子含糊其辭,那還了得。莊子在這裏說:“之人也,之德也”,而不說“之人也,之道也”,是有深厚用心的,讀《莊子》請務必要留意這些精微之處。

  這句話,晉代注本均斷句在“一”之後,王先謙認爲應斷在“亂”字後,讀爲“將旁礴萬物,以爲一世蘄乎亂”,他解釋這樣斷句的意思是:“言其德行廣被萬物,以爲一世求治,豈肯有勞天下之迹?”《集釋》採納王先謙的意見,把《莊子》文句斷成這樣。《今注譯》引奚侗之說對王先謙、郭慶藩這樣的斷句臆解表示反對。陳鼓應先生又引《淮南子·俶真訓》:“旁薄爲一,而萬物大優”句作證。其實,只要多讀幾遍《莊子》,就可以知道,在書中“一”、“爲一”的句子是很多的。像這樣的地方,本不該發生疑問。王先謙等人覺得這樣斷句,後面的句意解不通,就想出來另外斷句,面不顧莊子的行文風格。像這樣“攻其一點,不及其餘”的注法,在各家注本中層出不窮。

  “世蘄乎亂”,“蘄”是祈求、希望的意思。《養生主》篇;“澤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飲,不蘄畜乎樊中。”“蘄”也是同樣的意義,可以看作假借爲“祈”。“亂“,各家都一致訓爲“治”。“亂”字的本義的確是“治”,《說文》:“亂,治也。”但這裏釋“亂”爲“治”,下面的話就講不通。既然世人盼望有人出來治理,神人爲什麽視世人的迫切要求而不顧呢?神人不是太自私自利了些嗎?所以王先謙要重新斷句,把神人“旁礴萬物”,就理解成是爲了求得一世之治。這個“祈”(蘄),就變成神人的行爲了,神人爲一世“蘄乎亂(治)”。但即使這樣解,後面的話要銜接上去也很勉強。其實,只要把“亂”按“紛亂”、“雜亂”來解釋就行了。“亂”字在莊子時代一般已作“治”的對立義來使用了。《論語·學而》:“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呂氏春秋·察今》:“故治國無法則亂。”《左傳·莊公十年》:“吾視其轍亂,望其旗靡,故逐之”《論語·衛靈公》:“小不忍則亂大謀。”《論語·鄉黨》:“唯酒無量,不及亂。”《楚辭·卜居》:“心煩慮亂,不知所從。”《莊子》中共有54個“亂”字,另外還有“迷亂、惑亂、暴亂、昏亂、淫亂、殽亂”等,除此例之外,無一例作“治”解,而且,莊子常常在文中“治亂”對舉,如“其亂而後治之與?”(《天地》)“蓋師是而无非,師治而无亂乎?”(《秋水》),憑什麽說,此處之“亂”例外,要訓爲“治”呢?

  從上下句來看,這個“亂”是相對“一”而言的。神人的目標是大同,而世人則都自以爲是,以彼爲非,願望動機相互衝突,莫衷一是,這就是“亂”。看上去世人也想統一,也想治,但這個“治”。都想以己之標準去治,這個“一”,都想把別人統一到我的麾下來。所以,這種求“一”,求“治”,實質上就是求亂。在《齊物淪》中稱之爲“勞神明爲一”。世人立場分歧,願望錯亂,動機衝突,誰能去把這天下治理好呢?從什麽意義上說天下治好了呢?“弊”,本義是倒下。《說文》:“獘,頓仆也。”獘是弊的古字。引申爲“疲困”,《孫子·作戰》:“則諸侯乘其弊而起。”又引申爲“衰敗”,《楚辭·天問》:“胡終弊于有扈,牧夫牛羊?”又引申爲“壞、劣”,《周禮·夏官·司弓矢》:“句者謂之弊弓。”鄭玄注:“弊,猶惡也。句者惡,則直者善。”“弊弊”,非常吃力,糟糕。“焉”,於之,即“以天下爲事”。“孰弊弊焉以天下爲事?”,可譯爲:“誰肯吃力不討好地把治理天下當事業來做?”

  連叔這段話,講了“神人”之性,也就是說,爲什麽神人與世人相比較可稱之爲得道者?得道到底有哪些好處?這段話先講了神人爲什麽要離世而居,棄世不爲。原因在神人已知道更高境界,有更大的追求。治天下之事,與神人的境界追求,是不可同日而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