鵬飛南徙 且夫水之積也不厚




 
  【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於坳堂之上,則芥爲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後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後乃今將圖南。】

  這段話字面意義通俗易懂,只要把幾個字弄懂,就能譯得比較準確。

  “且”,這裏不作“而且”解,作“如果”、“若”解,表假設關係。《公羊傳·隱西元年》:“且如桓立,則恐諸大夫之不能相幼君也。”句式和此句完全一樣。“坳(āo)堂”,據鄭珍的《說文新附考》,“坳”字是首見於此句。司馬彪原來將它注爲”黝”,是支道林將此注爲“堂有坳垤形”,“坳”才爲“凹”義。“坳堂”之稱,現代吳方言中仍保留著,就指地面上小的坑窪處,現代有寫作“凹氹”的。從句子來看,這個詞意義古今沒什麽變化。“乃今”,按今天的理解應爲“今乃”,譯成白話,爲“現在就”、“現在才”、“現在是”的意思。《莊子》中共有七處用到“乃今”。除了這段話中兩處,本篇中還有“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句,“乃今”爲“現在是”,而本段中兩處“乃今”爲“(現在)就”。“夭閼(è)”《說文》:“夭,屈也。”“閼,遮擁也。”段玉裁往:“遮者,遏也;擁者,袌也。古書壅遏字多作擁閼。”“夭閼”就是“折服阻擋”的意思。

  這段話還是莊子的發揮:

  “如果水的積蓄不深厚,那麽它托起大船的力量就不夠。倒杯水在凹氹裏,那麽,只能用小草做船,若放個杯子上去就要粘地,水太淺而船太大了。風的積蓄不厚,那麽它托起巨大翅膀的力量就不夠。故而要升到九萬里高空,那麽風就在下面了,然後開始增益風力;背上承負著青天,誰也沒法阻擋,然後開始飛向南方。”

  從修辭角度說,有兩個字用得非常傳神。一是“培”。《釋文》:“培,重也。”“重”是疊加之義,是直接從“培”的本義引申而來。《說文》:“培,培敦。”段玉裁注:“封建所加厚日培敦。”“封建”就是植樹的土堆,往樹根上加土叫“培”。清代王念孫認爲這樣解釋不對。“‘培’之言‘馮’(憑)也。‘馮’,乘也(見《周官》‘馮相氏’注)。‘馮’與‘培’聲近,故義亦相通。”(轉引自《今注譯》)陳鼓應先生採用王說。但我覺得,不管王念孫將“培”通假爲“馮”理由是否充分,在就字的本義作引申,能方便講通的情況一下,便沒有必要用通假來解釋。我感到這“培”字非常形象、生動,一如前面已經說過的“摶”。莊子把風的積蓄看作土堆,於是可以往上加培,這“培”字不僅給人以增加、堆高的聯想,而且給人以厚實感、有力感。在翻譯時,我斟酌再三,找不到一個可與之對應的詞,只能用“增益”。“增益”傳達不出“培”的神韻,但若譯爲“加培”,一則同義反復,二則有生造之嫌。由難譯,可一見莊子煉字之匠心。王氏注“培”爲“馮”(憑),韻味全失。況且,從句意上來說也欠通。“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不已經乘風了嗎?怎麽能說‘而後乃今‘憑”風”,乘風要上升到九萬里高空後才得以開始呢?儘管《釋文》注“培”爲“重”,沒有強調“培”的動態,但大致意思不錯。王念孫注單句看似乎很通,而從上下文來看卻是不通的。

  另一個字是“背負”的“負”,我將之譯爲“承負”,實在是不得已而爲之,其實,從意義上來理解,應譯爲“靠”才是。“背負青天”,就是背靠著青天,以青天爲背景。莊子用一“負”字,就使空空如也的青天,有了質感,有了壓迫感。這“壓迫”不是對鵬,而是對著要“夭閼”鵬的勢力。背負青天,居高臨下,大氣磅礴。若譯成背靠青天,味道就不對了,好像大鵬自身能力不夠,要找靠山似的。真難啊!最好的辦法其實是不譯。《莊子》文章,歷經千古而不能易其一字,嚴謹形象到這樣的地步,這樣的文字不是人一字一句用心琢磨出來,怎麽可能呢?

  但莊子爲什麽要進一步作這樣的發揮?這一點,歷來注家有明顯的分歧。

  《郭注》:“此皆明鵬之所以高飛者,翼大故耳。夫質小者,所資不待大;則質大者,所用不得小矣。故理有至分,物有定極,各足稱事,其濟一也。若乃失乎忘生之主,而營生於至當之外,事不任力,動不稱情,則雖垂天之翼不能无窮,決起之飛不能無困矣。”他認爲莊子之所以要說這麽幾句話,是想點明鵬大有大的難處。它飛到九萬里高空,並沒有什麽好玩,並沒有什麽可得意,是因爲生就那麽大的身體,那麽大的翅膀,不得已而爲之。這層意思,郭象從前面一路注下來時,處處在闡說。我已引過幾句,再引一處:“夫翼大則難舉,故摶扶搖而後能上九萬里,乃足自勝耳。既有斯翼,豈得決然而起,數仞而下哉?此皆不得不然,非樂然也。”這段話注在“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之後,給鵬當頭潑了一盆冷水。神氣什麽?我看你就不能像小麻雀那樣自由自在,拍拍翅膀隨意飛行。你這是生來命苦,只得吃吃力力飛那麽高、那麽遠。我知道你是不得不這樣,並不是高興要這樣。莊子這兩句話被郭象一注,變成色厲內荏,或強作歡顔,而其實是一肚皮的難言之隱。郭象這麽反句意來理解,他認爲是有根據的,根據就在本段話,以及後面莊子所說列子禦風而行,“猶有所待者也”。因此,很有必要把莊子的原意弄弄清楚。

  明末的德清和尚在《莊子內篇注》中,提出了與郭象截然相反的意見:“此一節總結上鯤鵬變化圖南之意,以暗喻大聖必深畜厚養而可致用也。意謂北海之水不厚,則不能養大鯤,及鯤化爲鵬,雖欲遠舉,非大風培負鼓送,必不能遠至南冥,以喻非大道之淵深廣大,不能涵養大聖之胚胎。縱養成大體,若不變化,亦不能致大用;縱有大聖之作用,若不乘世道交興之大運,亦不能應運出興,以成廣大光明之事業。是必深畜厚養,待時而動,方盡大聖之體用。故就在水上風上以形容其厚積。然水積本意說在鯤上,今不說養魚,則變其文曰負舟,乃是文之變化處。”

  對於他認爲本節文字是“暗喻大聖”,即作爲“聖人”之比興的觀點,我是贊同的。但他的論證方法,卻與郭象類似,失之於穿鑿附會。如他看到水與風,就想到鯤與鵬,想到水養鯤而風舉鵬,“然水積本意說在鯤上,今不說養魚,則變其文曰負舟,乃是文之變化處”,這就離開了文本來臆斷“本意”了。中國古代解詩,有主張“作者未必然,讀者未必不然”(譚獻《譚評詞辨》)的,就是要把作者原意與讀者生發明確分開,讀者盡可斷章取義地生發,但切忌把觸發之意說成是作者本意,所謂“斷章取義則是,刻舟求劍則大非矣”(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續編》)。像釋德清說“然水積本意說在鯤上”,就屬刻舟求劍了。像這樣的刻舟求劍之處,在《郭注》中是不勝枚舉,比比皆是。之所以要特別指出釋德清也犯有這樣的錯誤(比起郭象來似乎要輕得多),並非對其苛刻。而是因爲用同樣的方法得出的與《郭注》相反的結論,至多是一家之言,無法否定《郭注》的謬見。對這樣的論辯,莊子在《齊物論》中指出:“類與不類,相與爲類,則與彼無以異矣。”也就是佛家所說的“戲言”、“諍論”,於求得真理無補。要對《郭注》等註疏指謬、發表我認爲莊子的原意是如何如何、應如何如何等意見是不夠的,重要的是以莊注莊,用莊子的文本來證明莊子言說的原意。哪怕求得的莊子原意與現代人的認識有明顯的差異,也不要根據現代人的認識對其進行修飾,使莊子現代化。只有真正弄清了莊子的原意,才談得上對其進行評析,才談得上批判、繼承與發揚等問題。我對郭象最大的不滿,就是他把自己的世界觀、人生觀強加到莊子的頭上,割裂、扭曲莊子的原意,把“郭言”僞裝成“莊語”。所以我不能容忍反對“郭言”的論者沾上一點點郭象的習氣。

  請讀者鑒諒我的挑剔。並非要通過對同盟者的吹毛求疵,來顯示唯我獨能;實在是那種“六經注我,我注六經”的做學問法把莊子(也不僅是莊子)坑得太苦太久了。(我說“六經注我,我注六經”的做學問法,也是根據現代人對這句話的約定俗成的理解(曲解),並非陸九淵說這句話的本意。)

  因而,認爲本節文字“暗喻大聖”,還需要從《莊子》文本中再找證據。

  本來,從字面上看,莊子的意圖是很明白的。他要說明鵬爲什麽要飛那麽高的原因。天高風厚才能有力地托起大翼。關於這一點一般人沒有感性經驗,故而他先用了個水與舟的經驗事實來作證明。儘管這個例證在今天稍具物理知識的人看來是不對的,但符合當時人的認識水平。對高飛才能遠徙,雙方都沒有異議,分歧在郭象一方認爲莊子這麽說是爲了證明鵬的不得已,“此皆不得不然,非樂然也。”在後文注中,郭象又以此來證明莊子的意思是要“齊大小”,“苟有乎大小,則雖大鵬之於斥鴳、宰官之於禦風,同爲物累耳。”而釋德清一方認爲莊子是以“大”來喻“大聖”。莊子這段話明顯是有寄託的,他的寄託到底是什麽呢?到底是抑鵬還是揚鵬呢?

  答案是莊子要強調的是“小大之辯”,而不是“齊大小”,因此,鵬作爲得道者的象徵,莊子完全採用頌揚的態度,沒有一點保留。

  理由有五:

  一、“小大之辯”不僅是本節(從“北冥有魚”至“聖人无名”)的核心觀點,也是《逍遙遊》全篇的核心觀點。後面四節文字,都是圍繞“小大之辯”問題來展開的。“堯讓天下于許由”一節,說天下所需很小,故聖人不越俎代庖而治。“藐姑射之山”一節,更直言得道的神人“孰弊弊焉以天下爲事”。這兩節都說求道之人有所不爲才能有所爲,不爲小方能爲大。以後惠子與莊子辯論兩節,都說要善於用大。大物必有大用,問題是你是否能認識到。小物不知大物之用,妄加非議,是非常可笑的。由此可見,莊子在本篇中是借物之大小來比喻得道之人與世俗之人見識、境界的差異。境界差異是很難描述的,我們今天常說的“層次高”、‘層次低”、“境界高”、“境界低”也是一種比喻性說法。在莊子的語彙系統中,他習慣用“大”、“小”來設喻。因爲他認爲“大小”比‘高低”更形象,這從他特別要解釋一下鵬飛得那麽高的原因”可以看出來。“高”的優越並非當時一般人能直觀一下子體會到的,而“大”比“小”優越,則不用多費口舌,所以莊子取象於“小大之辯”。他沒想到郭象會在這上面做翻案文章。

  二、莊子取象設喻有其一貫性。

  《庚桑楚》:‘以用爲知,以不用爲愚,以徹爲名,以窮爲辱,移是今之人也,是蜩與學鳩同與同也。”這段話裏說的是庸俗之徒,莊子說這種人跟蜩與學鳩一模一樣,可見他對蜩與學鳩之鄙夷。他怎麽會贊同蜩與學鳩的庸俗心態呢?

  《秋水》:“惠子相梁,莊子往見之。或謂惠子曰,莊子來欲代子相。於是惠子恐,搜于國中,三日三夜。莊子往見之曰:‘南方有鳥,其名爲鵷鶵,子知之乎?夫鵷鶵發於南海,而飛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於是鴟得腐鼠,鵷鶵過之,仰而視之曰:“嚇!”今子欲以子之梁國而嚇我邪?”這段話中的鵷鶵,就相當於鵬,鴟就相當於蜩、學鳩或斥鴳。從鵷鶵“發於南海,飛于北海”看,也是其大無比之鳥,莊子在這段話中算是客氣的,沒有極言它們的“小大之辯”,但已經對鴟的那種委瑣給予了狠狠的嘲諷。從這一點看,莊子怎麽可能在本節中極言鵬與學鳩等的“小大之辯”,是爲了證明它們實質上是彼此彼此,“小大雖殊,逍遙一也”呢?

  三、得道人的精神境界,不能爲世俗人所理解、所容納,反過來,求道之人爲了體證大道。非得要離世脫俗。就像鵬要鼓動大翼,非得上升到九萬里高空,求道之人一定要保持精神的高度獨立性,不去理會那些世俗偏見,還要堅決拒絕那些世俗名利的誘惑。這是莊子的一個主要觀點,在以後的篇章中反復加以重申、強調。《庚桑楚》:“人有修者,乃今有恒。有恒者,人舍之,天助之。人之所舍,謂之天民,天之所助,謂之天子。《秋水》:“風曰:“然。予蓬蓬然起于北海而入於南海也,然而指我則勝我,鰌我亦勝我。雖然,夫折大木蜚大屋者,唯我能也。故以衆小不勝爲大勝也。爲大勝者,唯聖人能之。”《繕性》:“當時命而大行乎天下,則反一无迹;不當時命而大窮乎天下,則深根寧極而待;此存身之道也。古之行身者,不以辯飾知,不以知窮天下,不以知窮德。危然處其所而反其性。己又何爲哉?道固不小行,德固不小識。小識傷德,小行傷道。”本段話中如果含有“不得已”之意,也是這樣的“不得已”。

  四、郭象提出“齊大小”之說,還依據《秋水》篇中河伯與北海若的一段對話。“河伯曰:‘若物之外,若物之內,惡全而倪貴賤,惡至而倪小大?”北海若曰;‘以道觀之,物无貴賤;以物觀之,自貴而相賤。以俗觀之,貴賤不在己;以差觀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則萬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則萬物莫不小。知天地之爲稊米也,知毫末之爲丘山也,則差數睹矣……”僅就所引這段話看,莊子似乎真有“齊大小”的觀點;但實際上,若將這段話搬來證明莊子引《齊諧》中“鵬與蜩、學鳩”的故事主旨是“齊大小”,不但是張冠李戴,而且是偷梁換柱。說“張冠李戴”,是因爲本篇的“小大之辯”是設喻,而《秋水》篇的“小大之辯”是實論。說“偷梁換柱”,是因爲這段話是由前面的反復問答推論而來,而且言明是“以道觀之”,“以差觀之”,即是有條件的,也就是今天作文常說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詳細分析這段話的來龍去脈及其意義,且待後文,這裏打個比方,就像佛教在世俗諦(衆生容易聽得懂的道理)上說有衆生與佛的差別;衆生無常,佛有常(永恒);衆生苦,佛樂;衆生无我,佛有我(能作主);衆生煩惱,佛清淨;引導衆生求出離,求成佛。但在勝義諦(根本道理)上,又說衆生與佛等無差別,無佛無衆生,無一法可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無上正等正覺),以教導求佛果者去除我相、人相、衆生相、壽者相等“我、法”執著,正確地修行。如果你對勝義諦一知半解,拿著“無佛無衆生”的話去否定“衆生當立誓成佛”的說法,就會犯大錯誤。佛說,這叫“說諸法斷滅”,就是離開一定的條件,將結論絕對化。佛說:“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者,於法不說斷滅相。”(《金剛般若波羅蜜經》)郭象所犯錯誤的性質,就是佛教中所說的“斷見”。

  五、敍述文字是帶有感情色彩的,莊子的行文風格感情色彩尤爲鮮明。按郭象的注解,與莊子的字裏行間的褒貶是明顯相悖的。這其實是普通讀者一眼就能分辨的,用不著什麽高深的學問,仔細的研究。按我心意,這條理由應放在第一位,因爲我覺得它是最可靠的。但如果我一上來訴諸讀者直覺,會讓人覺得我是以我的自說自話來批判郭象的自說自話。故而先兜一大圈,將此最簡明的理由墊後。這個圈子兜得真夠累人的,不知讀者覺得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