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 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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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解】
此篇凡六段,意旨不尽一致。其中首段是通过标举寓言、重言、卮言来论述本书文体特征的,所以常被人们视为全书的凡例。
所谓“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指的是寓言、重言、卮言在全书中各自所占的比重。但这只是作者在理论上的一个大略说法,在全书的实际运用中,三者却往往是浑然一体,不可分割的。
寓言十九[1],重言十七[2],卮言日出[3],和以天倪[4]。
寓言十九,藉外论之[5]。亲父不为其子媒[6]。亲父誉之,不若非其父者也。非吾罪也[7],人之罪也。与己同则应[8],不与己同则反;同于己为是之[9],异于己为非之。
重言十七,所以已言也[10],是为耆艾[11]。年先矣,而无经纬本末以期年耆者[12],是非先也。人而无以先人,无人道也。人而无人道,是之谓陈人[13]。
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14],所以穷年[15]。不言则齐[16],齐与言不齐,言与齐不齐也,故曰无言。言无言,终身言,未尝言;终身不言,未尝不言。有自也而可[17],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恶乎可?可于可。恶乎不可?不可于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18]。非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19]!万物皆种也[20],以不同形相禅[21],始卒若环[22],莫得其伦[23],是谓天均[24]。天均者,天倪也。
【注释】
[1]寓言:寄托寓意的言论。寓,寄。
[2]重言:谓先哲时贤之言。
[3]卮(zhī支)言:指作者自己那些不着边际的议论。 日出:谓天天有所出现。
[4]和:合。 天倪:自然的分际。
[5]藉:通“借”,借助。
[6]媒:做媒。
[7]吾:指父亲。
[8]己:指世人。
[9]为:则。 是:肯定。
[10]已:止。
[11]是:这。 耆艾:对老人的称呼。六十岁为耆,五十岁为艾。
[12]经纬本末:谓经纬天下的才德学识。 期:合。
[13]陈人:老朽之人。
[14]曼衍:流行不定,游衍自得。
[15]穷年:终其天年。
[16]言:指主观成见的言论。 齐:齐一,齐同。
[17]自:根由。
[18] 固:本来。
[19]久:传之久远。
[20]皆种:都有种类。
[21]禅:传续,传接。
[22]卒:终。
[23]伦:头绪。
[24]天均:天然自运的陶均。
庄子谓惠子曰[1]:“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2],始时所是,卒而非之,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非也。”
惠子曰:“孔子勤志服知也[3]?”庄子曰:“孔子谢之矣[4],而其未之尝言。孔子云:‘夫受才乎大本[5],复灵以生。鸣而当律[6],言而当法。利义陈乎前,而好恶是非直服人之口而已矣[7]。使人乃以心服而不敢蘁立[8],定天下之定。’已乎已乎!吾且不得及彼乎[9]!”
【注释】
[1]惠施:姓惠名施,宋人,先秦名家代表人物之一。
[2]行年:经历过的年岁。 化:谓改善自己的品行。
[3]服:用。 知:通“智”,智力。 也:即“邪”,表疑问。
[4]谢:弃绝。 之:指励志用智之迹。
[5]乎:于。 大本:指天。
[6]而:则。 当:中于。
[7]直:特。
[8]蘁(wù误)立:逆立,即违逆之意。
[9]彼:指孔子。
曾子再仕而心再化[1],曰:“吾及亲仕[2],三釜而心乐[3];后仕,三千钟而不洎[4],吾心悲。”
弟子问于仲尼曰:“若参者,可谓无所县其罪乎[5]?”曰:“既已县矣。夫无所县者,可以有哀乎?彼视三釜[6]、三千钟,如观雀蚊虻相过乎前也[7]。”
【注释】
[1]曾子:姓曾,名参,孔子弟子。 化:谓心境变迁。
[2]及亲:当双亲在世时。
[3]釜:古代以六斗四升为一釜。
[4]钟:古代以十釜为一钟,即六斛四斗。 不洎(jì记):指不及养亲。洎,及。
[5]县:通“悬”,系,困缚。
[6]彼:指一无系累的人,即至人。
[7]“雀”字:前当补“鸟”字,文意乃全。
颜成子游谓东郭子綦曰[1]:“自吾闻子之言,一年而野[2],二年而从[3],三年而通[4],四年而物[5],五年而来[6],六年而鬼入[7],七年而天成[8],八年而不知死、不知生,九年而大妙[9]。生有为,死也。劝公以其[10],死也有自也[11];而生阳也[12],无自也。而果然乎[13]?恶乎其所适[14]?恶乎其所不适?天有历数[15],地有人据[16],吾恶乎求之?莫知其所终,若之何其无命也?莫知其所始,若之何其有命也?有以相应也,若之何其无鬼邪?无以相应也,若之何其有鬼邪?”
【注释】
[1]颜成子游:姓颜成,名偃,字子游,子綦弟子。已见《齐物论》注。 东郭子綦:即南郭子綦。
[2]野:谓返朴还淳。
[3]从:谓舍己顺俗。
[4]通:谓人我为一,没有畛域。
[5]物:谓块然如物,没有知觉。
[6]来:谓大道来集。
[7]鬼入:谓鬼神冥附。
[8]天成:谓与天为一。
[9]大妙:达到大道灵妙玄通的境界。
[10]劝:助。 公:指公正的天道。 “其”字:下面当补一“私”字,文意乃通。
[11]自:原因。
[12]生阳:谓生命力活跃。
[13]而:通“尔”,你。
[14]恶:何,哪里。
[15]历数:谓星辰日月之往来。或谓寒暑春秋。
[16]人据:谓方域版图。
众罔两问于景曰[1]:“若向也俯而今也仰[2],向也括而今也被发[3],向也坐而今也起,向也行而今也止,何也?”
景曰:“搜搜也[4],奚稍问也[5]!予有而不知其所以。予,蜩甲也[6]?蛇蜕也[7]?似之而非也。火与日,吾屯也[8];阴与夜,吾代也[9]。彼吾所以有待邪[10]?而况乎以有待者乎!彼来则我与之来,彼往则我与之往,彼强阳则我与之强阳[11]。强阳者,又何以有问乎!”
【注释】
[1]罔两:影外微阴,即影子的影子。 景:通“影”。
[2]若:你。 向:往昔。
[3]“括”字:下面当补一“撮”字,文意乃全。括撮,束拢头发。 被:通“披”。
[4]搜搜:谓区区。
[5]奚稍问:犹言“何消问”,即何须问。
[6]蜩甲:蝉壳。
[7]蛇蜕:蛇皮。
[8]屯:聚。
[9]代:散灭。
[10]彼:指有形之物。 待:依赖,凭借。
[11]强阳:谓徜徉,闲游。
阳子居南之沛[1],老聃西游于秦,邀于郊[2],至于梁而遇老子[3]。老子中道仰天而叹曰[4]:“始以汝为可教,今不可也。”
阳子居不答。至舍[5],进盥漱巾栉[6],脱屦户外[7],膝行而前,曰:“向者弟子欲请夫子[8],夫子行不闲,是以不敢。今闲矣,请问其过。”老子曰:“而睢睢盱盱[9],而谁与居?大白若辱[10],盛德若不足。”阳子居蹴然变容曰[11]:“敬闻命矣!”
其往也[12],舍者迎将[13],其家公执席[14],妻执巾栉[15],舍者避席[16],炀者避灶[17]。其反也[18],舍者与之争席矣[19]。
【注释】
[1]阳子居:即杨朱,战国时魏国人。 之:到,往。 沛:即今江苏徐州。
[2]邀:邀迎,迎候。
[3]梁:沛效的地名。
[4]中道:途中。
[5]舍:旅舍。
[6]盥(guàn灌):洗手器具。 漱:指漱口用具。 栉:梳子。
[7]屦(jù据):用麻葛制成的单底鞋。
[8]向者:刚才。 夫子:对老子的尊称。
[9]而:你。 睢(suī虽)睢盱(xū虚)盱:跋扈傲视的样子。
[10]辱:谓黑。
[11]蹴(cù促)然:惭愧不安的样子。
[12]其:指阳子居。
[13]舍者:指旅舍中的所有人,包括主人和客人等。 将:送。
[14]家公:指旅舍男主人。
[15]妻:指旅舍女主人。
[16]舍者:指先居旅舍的客人。
[17]炀者:燃火者,即炊夫。
[18]反:通“返”。
[19]舍者:指旅舍客人。
【文化史拓展】
在《庄子》一书中,寓言、重言、卮言其实是“三位一体”,浑不可分的,它们互相辅助,互相映衬,构成了《庄子》“洸洋自恣”的艺术特色,《逍遥游》便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文章开篇便以鲲鹏的寓言引起人们的兴趣,但变化无端的鲲鹏、千里之外的南冥毕竟很难令人信以为真,于是庄子紧接着又以《齐谐》这段重言来增加其寓言的可信度。然而庄子又未将《齐谐》的故事一气说完,而是将其拦腰打断,插入了“野马也,尘埃也,……而后乃今将图南”一段卮言。因此,人们一般也就把寓言、重言、卮言这三者统称为“寓言”,即出于虚设,并且具有寄寓性质的故事、言论。司马迁在《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中称庄周“着书十馀万言,大抵率寓言”,就是在这样的广义上所作出的结论。
也正如寓言、重言、卮言三者本身不可截然分开一样,《寓言》篇作者对三者功用的区分也是相对的。如运用寓言固然是为了“藉外论之”,但援引重言又何尝不是为了借“他人”论之?即使“藉外论之”这一说法本身,我们也是不能拘泥于字面而仅仅把它理解为“借他人论之”的。其实在这一比喻的说法中,作者还包括了“借他物论之”这一层意思。因为在他看来,大道是那样“寂漠无形,变化无常”,为世人所难以置信,所以非借他人他物来说明。总之,对于作者论述“三言”的话,我们应该结合全书,从整体上加以把握。
在这里,作者破天荒地提出了“藉外论之”的理论,表明他对于寓言“深于取象”(章学诚语)这一特征有着前人所不曾有过的深刻理解,这与诗歌领域中总结出“比兴”理论是具有同等意义的。
【文学史链接】
1、 相关文学典故
卮言日出
近且卮言日出,人人自矜秘本。
(王韬《英语汇腋》)
罔两问景
双方并进,如影之随形,如罔两之逐影,非有他也。
(章炳麟《俱分进化论》)
2、世有关诗赋文
王禹偁《卮言日出赋》
3、文学技法
作文者少寓言,如做诗者少比兴,宁复有诗古人乎!惟借重圣贤前型满纸,此法甚盛,似不失庄子取信耄艾之意。然一概高年耳,欲择其中有经纬本末以先人者,则少矣。且如庄子所引聃、丘、子 之类,其言辨而竦听,多不见于他书,故得独奇。又字句皆得天巧营构,故遭人惊喜,独灵千古。
(谭元春《真经评点·寓言》篇末总论)
将一部着书之法,标列于此。盖庄子仙才,便有此三样用笔,以颠倒古今文人。独怪此处已明明揭破,而学者犹颠倒其中,余览前后注《庄》者数十家,无一人不如入八阵而眩于其变化,登迷楼而惘然其路径也。呜呼,南华老仙,天机固自峥嵘浩荡,乃明已揭破,而犹不能读,岂能免于作者之揶榆耶!
(宣颖《南华经解·寓言》对首段的评论)
此段借子游一番议论,演说上乘真解,妙绪纷纶,足令花雨漫空,海潮自涌。叙他自闻后,学与年进,一“化”字可以该括终始。中幅即承上不知生死而言,用笔如生龙活虎,不可羁縻。末幅又从生死拓开言之,写得闪烁飞腾,有回风舞雪之致。
(刘凤苞《南华雪心编·寓言》对“颜成子游谓东郭子綦”一段文字的评论)
【集评】
此内外杂篇之序例也。……此篇与《天下》篇,乃全书之序例。古人文字,序例即列篇中,汉人犹然,至唐乃成书外别为一序于卷首,失详说乃反约之精意。
(王夫之《庄子解·寓言》题解)
此篇自叙着书之故,下篇(指《天下》篇)自叙道术渊源之自,自是全书结束。从《论语》、《孟子》,至后《史》、《汉》百家,古人自重其学,继先传后,皆是如此。
(方人杰《庄子读本·寓言》篇末总论)
《寓言》在杂篇第五,其后皆非庄子书意矣,故相传为庄子之自叙,其书终于此也。今既悉刊外十篇,唯存此及《天下》篇者,俱言著书之意,不可去也。
(王闿运《庄子内杂篇注·寓言》总论)
【彙評】
作文者少寓言,如做詩者少比興,寧複有詩古人乎!惟借重聖賢前型滿紙,此法甚盛,似不失莊子取信耄艾之意。然一概高年耳,欲擇其中有經緯本末以先人者,則少矣。且如莊子所引聃、丘、子 之類,其言辨而竦聽,多不見於他書,故得獨奇。又字句皆得天巧營構,故遭人驚喜,獨靈千古。(譚元春《真經評點·寓言》篇末總論)
此篇自敍著書之故,下篇(指《天下》篇)自敍道術淵源之自,自是全書結束。從《論語》、《孟子》,至後《史》、《漢》百家,古人自重其學,繼先傳後,皆是如此。(方人傑《莊子讀本·寓言》篇末總論)
將一部著書之法,標列於此。蓋莊子仙才,便有此三樣用筆,以顛倒古今文人。獨怪此處已明明揭破,而學者猶顛倒其中,餘覽前後注《莊》者數十家,無一人不如入八陣而眩於其變化,登迷樓而惘然其路徑也。嗚呼,南華老仙,天機固自崢嶸浩蕩,乃明已揭破,而猶不能讀,豈能免于作者之揶榆耶!(宣穎《南華經解·寓言》對首段的評論)
【思考与讨论】
1、 谓寓言、重言、卮言?今天所说的寓言与庄子所谓的寓言有何区别?
2、 子运用寓言来“藉外论之”,与诗歌创作时运用比兴手法有何本质上的一致性?
3、 请阅读下面一段文字,并指出其阐释“三言”的指向与《寓言》篇有何不同:
芴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
(选自《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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