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華真經義海纂微卷之四十二




武林道士褚伯秀學

天道第三

  昔者舜問於堯曰:天王之用心何如?堯曰:吾不敖無告,不廢窮民,苦死者,嘉孺子而哀婦人。此吾所以用心已。舜曰:美則美矣,而未大也。堯曰:然則何如?舜曰:天德而出寧,曰月照而四時行,若晝夜之有經,雲行而雨施矣。堯曰:膠膠擾擾乎!子,天之合也;我,人之合也。夫天地者,古之所大也,而黃帝、堯、舜之所共美也。故古之王天下者,奚為哉?天地而已矣!
 郭註:無告者,所謂窮民。不廢者,常加恩也。與天合德,則雖出而靜,四時晝夜皆不為而自然也。膠膠擾擾乎,則目嫌有事,故曰古之王天下者奚為哉,天德而已矣。

 呂註:天德,則雖出而未嘗不寧。曰月照而四時行,往來屈伸莫有為之者也。晝夜有經,則相代乎前而莫知所萌,雲行雨施而天下均平矣。則其視不敖無告,不廢窮民者,豈不膠擾乎?舜之所言,乃天之合;堯之所言,人之合也。而世儒之所以知堯者,止此而已。故寓之二聖,以明所大而共美者,為在於此,與黃帝不異也。
 疑獨註:不敖無告至哀婦人,即是不敢侮鰥寡之意。美則美矣,未能澤及萬世而不為仁,此所以未大。天德者,自然之道,得於己,故出而有為,未嘗不靜,若曰月四時、雲行雨施,豈有心於天下之物哉?帝王之道,宜若是而已。堯聞舜言,知向用心之非膠膠擾擾,逐於人為而昧於天德,故以舜為天合,己為人合。天合者,與天同;人合者,與人同。天地覆載萬物,德無不被;為帝王者,莫不體之。雖黃帝、堯、舜亦莫大於德合天地而為美也。

詳道註:不敖無告至哀婦人者,仁也。天德出寧至雲行雨施者,道也。仁,人也,而無不為,故曰人之合;道,天也,而無為,故曰天之合。然堯、舜一道也,堯行天道而所言者人,舜行人道而所言者天。行天而合乎人,故其德止於充實之美;行人而合乎天,故其功歸於光輝之大。膠膠,言其止。擾擾,言其動也。碧虛註:不敖無告,不廢窮民,仁人之心,無以加此。舜以為弊,述未去故未大也。天德而出寧,人事則感動矣。昏明有序,開圃有常,昇降氣交,天地之德也。堯悟己之所為,膠膠擾擾,亂之又亂也仕天之合無心,人之合有迸。天地者,古之所大。王天下者,體之而已矣。
 庸齊云:天德者,自然之德。出寧者,首出庶物,萬國咸寧。曰月照至雲行雨施,皆形容無為而為之意。堯謂我之所為,未免自為擾亂,合於人而已,未合於天也。然則下三句是堯自嘆之辭,天地自然之理,古今莫大於此。共美者,共好之也。王但法天地,則可矣!

 天德者,無為之化。出寧者,為而無為。曰月照,四時行,皆自然運動,無為之一渚。故晝夜有常而無差忒,雲行雨施品物流形,君天下者所以體之以立德,而民莫不歸;弘之以化物,而物莫不從也。堯於言下有省,始悟曰前所為,膠膠擾擾,天合之與人合相去遠矣!以是觀之,堯、舜之德,若有優劣,而結以黃帝、堯、舜之所共美,則又混然無分。此南華立言抑揚闔闢之妙,學者熟味,當自得之。
  孔子西藏書於周室。子路謀曰:由聞周之徵藏史有老聃者,免而歸居,夫子欲藏書,則試往因焉。孔子曰:善。往見老聃,而老聰不許,於是繙十二經以說。老聃中其說,曰:太饅!願聞其要。孔子曰:要在仁義。老聰曰:請問,仁義,人之性邪?孔子曰:然。君子不仁則不成,不義則不生。仁義,真人之性也!又將奚為矣?老聃曰:請問,何謂仁義?孔子曰:中心物愷,兼愛無私,此仁義之情也。老聰曰:意幾乎後言。夫兼愛,不亦迂乎!無私焉,乃私也。夫子若欲使天下無失其牧乎?則天地固有常矣,曰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列矣,禽獸固有草矣,樹木固有立矣。夫子亦放德而行,循道而趨,已至矣;又何愒愒乎揭仁義,若擊鼓而求亡子焉?意,夫子亂人之性也!

 郭註:中心物愷,兼愛無私,此常人所謂仁義也。故寄孔,老以正之。夫至仁者,無愛而直前。世所謂無私者,釋己而愛人,欲人之愛己也。此乃甚私,非忘公而公也!自天地固有常至樹木固有立,皆己自足不待於兼愛也。事至而愛,當義而止,斯忘仁義者也。常念之,則亂真矣。呂註:孔子不用於時,欲藏其言,以待後之君子。十二經,謂《春秋》,孔子所以經世者在於此。孔子以人道教天下,藏其妙用而未之嘗言,則十二經之所以經世者,不過仁義而已。老氏絕學反樸,而示之以真,則仁義在所攘棄,宜其以為非人之性也。自人道觀之,仁非特成己,又所以成物;義非特利物,又所以立我。君子之生成在於仁義,故以為真人之性也。自道之真觀之,中心物愷,非外鑠我也,無物而不樂,上仁為之而無以為者也。幾乎言近之而未至,後言夫兼愛則非。天德而出寧,雲行而雨施者,故以為迂也。凡名生於不足,則無私焉,乃私也。欲使天下無失其牧,輔萬物之自然而已。天地有常至樹木有立,此所謂物之自然也。德則無為,道法自然,又何必愒愒乎若擊鼓而求亡子焉?言人之失性,非仁義可復也。

 疑獨註:徵藏史者掌藏書之官。孔子為道不行,欲藏其書於周室之藏府,以俟來者。時老聃免官歸居,孔子往因焉,而聃不許。孔子嘗刪 《詩》,定《書》,修《禮》、《樂》,作《春秋》,六緯而贊《易》道,此六經也。又繙為十二經以說之,聃以為支離

太護,願聞其要。答以要在仁義。聃遊方之外,謂仁義非自然之性。孔子遊方之內,謂仁義真人之性也。言人中心莫不欲物之愷樂兼愛而無私,私,此人情之自然,又復明仁義之出於性也。老聃曰噫幾乎後言者近乎偽矣,兼愛未免乎有係,不若無愛之至也;無私未免乎有私,不若不知其私之為私也。夫子所以兼愛無私者,欲使天下不失其養也,莫若任其自然,使之相親而不知以為仁;相友而不知以為義。自天地有常至樹木有立,皆無為自然,各極其性而已矣!放德不知德之為德,循道則不知道之為道,又何鈴侷愒然用力揭仁義於天下,以求復其性,無異擊鼓而求亡子也!

 詳道註:老聃之教,以道德為宗;孔子之經,以仁義為本。放德循道,則天下無為而得性;居仁由義,則天下有為而倍情。此莊子所以記孔子之進以明之也。中心物愷,物物而悅之。兼愛,仁也。無私,義也。兼愛,則有所不愛,非所謂至仁,至仁則無親。無私,乃成其私,非所謂至義,至義則不物。君子所以貴忘仁義而求其至也。孔子嘗語老聃,丘治《詩》、《書》、《禮》、《樂》、《易》、《春秋》,自以為久矣,此言十二經者,繙六經十二也。
 碧虛註:孔子欲藏書,而老聃不許,謂已陳芻狗不足留也。縱橫六經,故曰十二。上仁無為而成,上義不行而至,率性而動,豈偽也哉!物愷,則未能忘情;無私,則不免有迹。仁義之情,去道遠矣!若春生秋斂之有常,晝曰夜月之有明,星斗歷天之有列,飛況從類之有韋,草木藥生之有立,倣而循之可也,何愒愒然用力為哉!
 庸齋云:西藏書於周室,言西至周而欲觀其藏書也。繙,反覆言之。中其說者,言方及半,而老子以為太汗漫。物愷,以物為樂。後言,淺近之言。幾、猶危也。物之不齊,何由兼愛?此迂曲難行之說也。纔有無私之名,胸中便有箇私字,欲使天下無失其養,則物物皆有自然造化,何可容力?但當倣自然之德,循自然之道,如此而至矣!擊鼓而求逃亡之子,言驚動俗也。
 孔子為見世衰道微,欲以所迷之書藏於周之藏室,以俟後世聖人。益不得已而託空言以垂世立教,其志亦切矣!老恥不許者,謂道既不行於當世,徒存糟粕其能有濟乎?十二經,說者不一,陸氏《音義》舊註,《詩》、《書》、《禮》、《樂》、《易》、《春
秋》六經,加六緯為十二經。一說《易》上下經與《十翼》。又云《春秋》十二公經,孔子所作者也。此說近似。要之,引喻之言,借以通意,不必深泥其進。中其說,謂當其言,但饅而非要耳。孔子日要在仁義,此治世之道所當先者。老聘謂非人之性,則還淳反本,有道德存焉。孔子答以中心物愷,陸氏《音義》物一作勿,今從之。中字宜音去聲,則不中心亦不怒矣。故兼愛而無私,此仁義之情也。聃曰危乎不及之言,所以遠乎道也。以其無私,故成其私。若欲使天下無失其養,則天地、日星、禽獸、草木莫不各遂其性,各當其宜。人之放德循道,亦若是而已矣!又何叉用力於也義,若擊鼓以求亡子,終無可得之理也!
  士成綺見老子而問曰:吾聞夫子聖人也,吾固不辭遠道而來願見,百舍重研而不敢息。今吾觀子,非聖人也。鼠壤有餘蔬,而棄妹;不仁也,生熟不盡於前,而積斂無崖。老子漠然不應。士成錡明日復見,曰:昔者吾有刺於子,今吾心正卻矣,何故也?老子曰:夫巧知神聖之人,吾自以為脫焉。昔者子呼我牛也而謂之牛,呼我馬也而謂之馬。苟有其實,人與之名而弗受,再受其殃。吾服也但服,吾非以服有服。士成綺鴉行避影,履行遂進而問:脩身若何。老子#2曰:而容崖然,而目衝然,而顆類然,而口閘然,而狀義然,似擊馬而止也。動而持,發也機,察而審,知巧而睹於泰,凡以為不信。邊境有人焉,其名為竊。老子曰:夫道,於大不終,於小不遺,故萬物備。廣乎其無不容也,淵乎其不可測也。形德仁義,神之末也,非至人孰能定之!夫至人有世,不亦大乎!而不足以為之累。天下奮樣而不與之偕,審乎無假而不與利遷,極物之真,能守其本,故外天地,遺萬物,而神未嘗有所困也。通乎道,合乎德,退仁義,賓禮樂,至人之心有所定矣!
 郭註:鼠壤有餘蔬,言不惜物。棄妹,不仁,言無近恩。生熟不盡於前,至足,故常有餘。萬物歸懷,來者受之,不小立界畔也。自怪譏刺之心,所以憚。脫,過去也。呼牛、呼馬,隨物所名。有實,故不以毀譽經心。若受之於心,則名實俱累,斯受其殃也。服者,容行之謂。不以毀譽自殃,故能不變其容;以有為為之,則不能常服矣。崖然,進趨不安。衝,出也。額然,發露。闕然,虓豁。義然,提跋目矜貌。言其志在奔馳,不自舒放,趨舍疾速,明察定,故足以定天下之心也。

南華真經義海纂微卷之四十二竟

#1『妹』字下原有『之者』二字,《續古逸叢書》本無『之者』二字。

#2衆本作『夫子』,此蓋據《成疏》意改。

#3世德堂本『如』作『知』。

#4『柱』為『枉】之誤。

#5『天』字為『大』字之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