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華真經義海纂微卷之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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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林道士褚伯秀學
內篇大宗師第六
意而子見許由。許由曰一堯何以資汝?意而子曰:堯謂我:汝必躬服仁義而明言是非。許由曰:而奚來為朝?夫堯既已鯨汝以仁義,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將何以遊夫遙蕩恣雎轉徙之塗乎?意而子曰:雖然,吾願遊於其藩。許由曰:不然。夫盲者無以與乎眉目顏色之好,瞽者無以與乎青黃黼黻之觀。意而子曰:夫無莊之失其美,據梁之失其力,黃帝之亡其知,皆在鑪錘之間耳。庸詛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鯨而補我劓,使我乘成以隨先生邪?許由曰:噫,未可知也。我為汝言其大略:吾師乎!吾師乎!蠻萬物而不為義,澤及萬世而不為仁,長於上古而不為老,覆載天地刻彫衆形而不為巧。此所遊已。
郭註:鯨以仁義,劓以是非,言其以形教自虧,不能遊自得之場。意而不敢求涉中道,願進其藩籬而已。許由不然之,意而謂天下之物未必皆自成,亦有須冶燬而為器者,故無莊、據梁、黃帝皆聞道而後亡其所務。此寄言以遣,云為之累。夫率然直往者,自然也。往而傷性,性傷而能改,亦自然也。庸詛知我之自然當不息點補劓而乘可成之道以隨夫子邪?蠻澤萬物皆自爾耳,亦無愛惡於其閒,安所寄其七義!故見其曰新而非巧也,遊於無為,師於無師而已矣。
呂註:道之大通,遙蕩恣維轉徙之塗是也。無莊自美而累於美;據梁恃力而累於力;黃帝嘗齋心服形以復乎無知,則其始不能無用知也。鑪所以鎔鑄,錘所以燬練,言三人之亡其累非天性無之,亦在於鎔鑄燬煉之問,則安知造物者之不息我諒補我劓,使我乘其成心以隨先生之無為邪?夫蠻澤萬物,長於上古,刻彫衆形,此吾之所遊而以為師者也。子欲息鯨而補劓,亦以是為師而已。
林註:躬服仁義,所以盡性。明言是非,所以窮理。堯,方內之治天下者,故其告意而若此。許由謂堯既鯨汝以仁義,劓汝以是非矣,汝來何為?遙蕩,遠泛。恣維轉徙,往來自適貌。意而既悟為仁義是非之所拘而不能出,今願遊於道之藩籬。而許由以盲瞽喻之,意而心願受教,故舉三子之亡其美、力、知者,皆在鑪錘之間;人之所以至於道,亦由學耳。詛知造物者不息補我鯨劓,使乘其所成之道以隨先生邪?許由謂物皆自造,我與物俱不可知,冥之而已。吾師乎,指道而言。蠻碎萬物而不為義,與亡國而不失人心意同。盖萬物皆自然,仁義之名將誰寄哉!長於上古而不為老,言道之至久也。覆載天地,道之體。刻彫衆形,道之用。几吾之所遊者如此已。詳道註:古之論道者,再變而及也義,八變而及是非。仁義者,道之散;是非,又化義之薄,則七義之害猶點汝,是非之害猶劓汝也。亡其知則無知,甚於失美與力者矣。許由謂仁義是非之所盲瞽者不是以見道,意而謂美、力、知者冶煖而去之皆可以入道。則前之所虧者,在補息;後之所成者,在訓導耳。故蠻碎萬物非戾之也,澤及萬世非愛之也。長上古而不老,則其變曰新。彫衆形而非巧,則其用曰藏。非遊於仁義是非之表者能如是乎?
碧虛註:以聖迹為刑戮,於何遊夫縱散自得無係之場?夫知力美者,稟受所有,斯難去者,皆因聞道而亡失。此言聖賢情性猶假鍛鍊而成,況中下之才乎?今雖為聖進所虧,豈知造物者不有息補乎,旦性之虛靈,鯨劓何損?今乘此成全之性以隨先生之後,又何猜嫌?夫道師未嘗有仁義之名,今汝招鯨劓之詬,得不怪哉?若光、景都亡,始可遊道之區域矣。
趙註:由謂意而:堯既以仁義是非黥劓汝之身,無復有彷徨逍遙之樂矣;意而願遊其藩,由以盲瞽告之,意而方悟仁義是非存於胸中果足以害道也;於是引美、力、知為喻,言一經大冶,怡然理解,安知我之點不息、劓不補邪?吾師乎,言吾所師之道。吾所謂仁義,非子之仁義也。陰慘而萬物殺,非義也。陽舒而萬物生,非仁也。亙古窮今,非老也。範圍曲成,非巧也。吾道如是而已,當於此而遊之。
庸齋云:遙蕩,放蕩。恣維,縱橫。轉徙,變動也。盲瞽之喻,謂汝無資質不足以聞道。意而謂去故習而自悟,在轉移之問,願乘自然之理以事先生。由嘆未可知,言未鈴汝能如此也。吾師乎已下,方說出本篇大宗師,益無為而為,自然而然,我無容心。故不得以仁義名之也。《易》曰:鼓萬物而不與聖人同憂,亦此意。長於上古等三句,皆形容自然之道。遊心於自然,則見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吾之所遊者如此而已矣。
許由,一於無為,兼忘天下者也。堯不免於有為,兼濟天下者也。兼忘則己逸而天下化,兼濟則己勞而天下逸。聖人一出一處,而有方內方外之分;所異者迹,所同者心也。躬服仁義,明言是非,方內之學也;遙蕩、恣維、轉徙之塗,方外之遊也。意而為方內禮教點涅殘劓之餘而聞言心悟,願舍方內而遊方外,志亦可嘉,然由未之許。意而遂引三子天稟殊絕猶聞道而化,則吾之此來也,亦在陶鎔錘鍊之問耳。夫學道者,所以求復其初、保其全而勿傷也,既黥既劓,而望造物之息補,不亦難乎;信能明夫物之自造,則所謂鯨劓者亦在乎自息自補,造物何與焉!意而謂儻點可息而劓可補,吾將復為全人,乘此成全之機,以隨先生之後而進乎道未晚也。人息過不知改,迷不思復,意耐悟昨非而今是,亦可謂善復者矣。人之所師者道,吾師乎,指道而言也。下四句發明大宗師之道,超仁義而貫古今,盖出於無為之為,不化之化,豈世間技巧所能及哉?遊謂徜徉自得於其間,無適而非逍遙也。故經中不一言之。
顏回曰:回盖矣!仲尼曰:何謂也?曰:回忘仁義矣!曰:可矣!猶未也。他日復見曰:回盖矣!曰:何謂也?曰:回忘禮,樂矣!曰:可矣!猶未也。他曰復見曰:回盖矣!曰:何謂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謂坐忘?顏回曰: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此謂坐忘。仲尼曰:同則無好也,化則無常也。而果其賢乎!丘也請從而後也。
郭註:顏子以損之為盖,而夫子謂仁者兼愛之進,義者成物之功。愛之非仁,仁述行焉;成之非義,義功見焉。存夫仁義,不足以知愛利之由無心,故忘之可也。但忘功迹,猶未玄達。禮者形體之用,樂者樂生之具,忘其具未若忘其所以具。坐忘者,既志其進,又忘其所以迸,內不覺其一身,外不知有天地,然後曠然與化為體而無不同也。無物不同則未嘗不適,故無好惡同於化者,唯化所適故無常也。
呂註:人之為人也久矣,其悟道雖在一言之頃而復於無物,非一日之積也。回聞心齋而未始有回,則悟道於一言。其忘仁義禮樂以至於坐忘,則非一日之積也。同則物視其所一,故無好;化則未始有極也,故無常。同於大通,則同於化而已矣。林註:忘仁義而進於忘禮樂,猶未離乎封域,則有物也。又進而至於無物,則肢體於是乎墮,聰明於是乎黜。離形去知,同乎大通,此其至也。盖墮黜猶出乎勉強,離去則自然矣。同乎大通,與物為一也;好惡起於不同,同則無好惡。命萬物之謂化,化則無常也。言回能與物為一,與化為人。予亦願從其後,盖孔子謙辭也。
詳道註:枝海以為百川,則見川不見海;合百川以歸海,則見海不見川。道,海也。仁義禮樂,百川也。回得道而忘仁義禮樂,是睹海而忘百川,然猶未忘道也;至於離形而忘物,去知而忘心,宴然無所係累,則道果何在哉?與我兼忘而已,此回之所以賢也。義近禮,仁近樂,故忘義而後忘禮,忘仁而後忘樂。盖回之忘有所不忘,而其盖有所謂損。不忘其所忘,以歸於誠忘;損之又損之以至於無損。非造坐忘之妙,何足以與此。
碧虛註:顏子之盖,謂損外盖內也。愛物之謂仁,利物之謂義,愛利屬乎外,忘之則可,於道則未也。禮者,體之威儀。樂者,心之沖和。心體係乎內,忘之則可,於道則未也。坐忘者,無時而不忘。墮肢體謂即應而忘;黜聰明謂即照而忘。即應而忘,離形去知也;即照而忘,同乎大通也。體同太空,則無好惡;心同造化,則無斷常矣。
趙註:仁義禮樂,君子不可一曰去。顏子心融乎理,則四者之名不立而忘之矣。墮肢體,離形也。黜聰明,去智也。同於大通,則與道為一矣。夫子之意,盖謂好惡兩捐,常變俱泯,是所謂同,是所謂化,汝果能是,吾將汝師,意其未必然也。曰墮黜曰離去,未免於有心,亦不得謂之志也。
庸齋云:坐忘之說,乃莊子借顏子之名以形容造道之妙盖矣。言有所得也,先忘七義而後忘禮樂,猶外天下而後外萬物至於坐忘,則有無俱遣,四肢耳耳皆不自知,而同於大通之道也。與道為一則化,化則無所住而生其心矣。
仁義本乎心,心致虛則忘之易。禮樂由乎習,習既久,則忘之難。顏子於斯二者既已俱忘,則亦能人之所難能矣。而夫子猶以為未,盖欲進之而造夫道之極,於此有以見鑄顏之意。他人至是,則望崖而反矣!顏子又從而進坐忘之妙,夫子乃驚駭反問,訝其得之之速也。回告以離形去知同於大通,叉由忘己而後忘物,斯為坐忘矣。夫不知所以同而同,是為大通之道,豈好同而同之哉?猶大化之運,頃刻不停,人處其中,與之俱運,幼蒙長慧壯勞老逸,其間出處動靜,興廢變遷,亦何常之有?盖非欲化而求化也,物理自然,古今一政,唯得道者我欲不化忘之而已,此二句乃夫子印證坐忘一段公案。欲人求同於異,安化為常,真形於忘,合道於虛,則至矣!盡矣!人而信能無以外習滑湛然之真,則夫坐忘者亦學道分內事,夫子推之為賢,盖所以獎成之而誘進其徒云耳。
子輿與子桑友,而淋雨十曰。子輿曰:子桑殆病矣!裹飯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門,則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聲而趨舉其詩焉。子輿入,曰:子之歌詩,何故若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極者而弗得也。父母豈欲吾貧哉?天無私覆,地無私載,天地豈私貧我哉?求其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極者命也夫!
郭註:此二人,相為於無相為者也。今裹飯而往食之,亦天理自爾,非相為而後往也。子桑鼓琴哀歌,求其為之者而不得,言物皆自然,無為之者也。
呂註:莊子論大宗師而卒之以孟孫才、顏回,以為如孔子之徒體性抱神以道世俗而後為至也。然恐學者以子桑之徒為不及孟孫氏,子輿之徒為不及子朵,於是復合而論之。其言則皆至於命而安之之辭。諸子之邊雖不同,以道為大宗師而至於命則一也。
林註:子桑忘形遺生,故當其病也,不以病為病,一歸之命而已。不任其聲,以病而力微,故舉詩如此其趣也。父母,至親;天地,至公。豈私貧我哉?求其為之者而不得,則亦命焉耳!萬化咸歸於一命,此道之極也。
碧虛註:寒與之衣,飢與之食,猶魚之相濡以沬,非矯情也。不任其聲,憊也。趣舉其詩,不成章曲。貧病之極,求其為之者而不得,卒歸之於命,任命則無不達矣。
趙註:子桑固窮安命,與夫子厄於陳、蔡而弦歌不輟,顏子居陋巷而樂不改意同。
庸齋云:不任其聲,無力而聲微也。趣舉其詩,情隘而辭蹙也。父母豈欲吾貧?天地豈私貧我?語最精絕。求其為之者不得而歸之命,盖謂自然之理在天地之上,命即自然之理,是所謂大宗師也。看《莊子》此篇高於《列子·力命篇》矣!
古之所謂友者,道義相資,成德就業,急難相濟,生死不渝者也。觀子輿之於子桑,無愧於交道矣!淋雨而憂其病,知子桑之貧也;裹飯而往食之,知子桑之飢也;入門聞歌而驚問,恐子桑困窮而怨尤失其操守也。子桑謂父母豈欲吾貧,天地豈私貧我,可謂達人高論,非困窮所能厄也。第以為至此極,猶未能忘情於其問,既而歸諸命,則能以理勝而處之有道,使子輿所以忘言也。南華用以結《大宗師》之旨,即《西銘》所謂貧賤憂戚,玉汝於成,盖非磨礪之久,涵養之極,不足以大任故也。學道君子宜深體之。
民物之衆,主之者君。學徒之衆,訓之者師。天生聖賢,作之君師,所以建隆治體,恢拓化源,使人知道德之可尊,性命所當究,君臣父子無失其倫,天下國家同歸于治者也。然而正心誠意之本,傳道授業之微,非師無以任其為道也。至矣!宗師則為學者所主,而尊之之稱冠之以大,猶云衆父父也。首論知天、知人、明義命以立其本。以知之所知養知所不知,則以人合天。知出於不知是知之盛也,故繼以真人真知。寢不夢而覺無憂、出不訢而入不距,虛而不華,悅乎忘言,誠若無為也,而刑禮知德,治世之具密,有以體翼之而至極乎內聖外王之道者也。夫人之愛其父忠其君而身猶死之,況其卓然至真者乎?真之可貴有尊於君父之命,而世俗罔知,徒從事乎徇濡濕不若相忘江湖之為愈也。大塊載形,佚老息死,此造物之善、吾形也,而人多貴生畏死,故設藏舟藏山之喻,以破其惑。几有形有生,理無不逐,雖壑澤深固猶不免乎變遷,有以見造物者無形而有力也。以有限之軀藏無窮之宇宙,惡保其不逐哉!
唯能藏天下於天下,斯無遜矣,是乃聖人所遊一化所待,生天生地,萬化而未始有極者,何特遇人之形而竊喜之乎?長上古而不為老,登雲天而處玄官,皆真人之妙用,《大宗師》體之以為本,民物學徒倚之以為命者也。女偶之無古無今,則死生不得係之矣。祀、來之莫逆相友,則物我不得間之矣。故左雞、右彈,神、馬、尻、輪,聽造物之化,隨所遇而安,古之所謂懸解也。曾何蟲臂、肝之足較,而妄啟躍冶之疑邪?子反、琴張弦歌而吊桑戶,以涉世為勞,反真為幸,此遊方之外、異乎世俗者。方且與造物為人,則壽夭、窮通不足盡其變,天地、寒暑不得拘其體矣。孟孫氏有駭形而無損心,猶夢為魚烏而厲天沒淵,安於一時之化,豈以形間而異情哉?昔者南華夢為胡蝶,亦猶是也,而今之所言為覺為夢,唯超乎覺夢者知之。顏子墮體、黜聰,坐忘造極,傳心理窟,繼統聖門,原夫出藍之青,實為師者善化之力也。至於子桑鼓琴,若歌若哭,求其為之者不得,卒歸之於命。有大宗師之道而不得行於時,故是篇終於子桑之安命,真人已得道,則超乎命,世累不得係之。《大宗師》主乎弘道覺民,然而命有窮達,或行或止,此係乎時而道無盖損焉。所謂真知則究極天人,暢達性命而無疑者也。窮理盡性以至於命,則以處己而言;命物之化而守其宗,則以宰物而言。處己之命,子桑是也。宰物之命,其唯大宗師乎!
南華真經義海纂微卷之十九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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