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華真經新傳卷之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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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王元澤傳
天下篇
夫聖人之道,不欲散。散則外,外則雜,雜則道德不一於天下矣。此莊子因而作天下篇。
天下之治方術者多矣,皆以其有為不可加矣。古之所謂道術者,果惡乎在?曰:無乎不在。曰:神何由降?明何由出?聖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於一。
聖人之道散,而百家之學盛,其術行於天下而不一,各以所為盡道而不可增益、也。故曰,天下之治方術者多矣,皆以其為不可加矣。安知道不止於一方乎?故曰,古之所謂道術者,果惡在?曰,無乎不在。夫道無乎不在,則其妙所以為神,而其徼所以為明,內所以為聖,而外所以為王,皆出於妙本之一也。故曰,神何由降,明何由出,聖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於一。此莊子極明大道於終篇,以言及神、明、聖、王四者矣。
不離於宗,謂之天人。不離於精,謂之神人。不離於真,謂之至人。以天為宗,以德為本,以道為門,兆於變化,謂之聖人。以仁為恩,以義為理,以禮為行,以樂為和,薰然慈仁,謂之君子。以法為分,以名為表,以參為驗,以稽為决,其數一二三四是也。百官以此相齒,以事為常,以衣食為主,蕃息畜藏,老弱孤寡為意#1,皆有以養,民之理也。
宗者,道之原本也。道之原本出於天,故曰不離於宗,謂之天人。精者,未離乎陽也。未離乎陽,則天德之至也,故曰不離於精,謂之神人。真者,內直而不假於物也,故曰不離於真,謂之至人。天者,自然也;德者,自得也;道者,無為也。任於自然而自得,以無為則所以與化為一也。故曰,以天為宗,以德為本,以道為門,兆於變化,謂之聖人。仁者,愛也;義者,宜也;禮者,履也;樂者,和也。出於道之散,而及遠也,故曰以仁為恩,以義為理,以禮為行,以樂為和,薰然慈仁,謂之君子。君子至人,不及天人、神人、聖人矣。
古之人其備乎?配神明,醇天地,育萬物,和天下,澤及百姓,明於本數,係於末#2度,六通四辟#3,小大精粗,其運無乎不在。其明而在數度者,舊法世傳之史尚多有之。其在於《詩》《書》《禮》《樂》者,鄒魯之士、搢紳先生多能明之。
聖人之道,其妙所以無方,而其徼所以及物,其精粹所以同於天地,其生成所以周於萬物,其惠所以霑天下,而其澤所以被群民。存於妙本,著於粗末,推而行之,發而至之,未嘗不小,未嘗不大,自精至粗,而無有不在,此聖人之道也。故曰,配神明,醇天地,育萬物,和天下,澤及百姓,明於本數,係於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運無乎不在。夫聖人之道,其精本於至妙,而所以為其獨其粗存於法度,而所以使眾人之可行。是以搢紳之士能明之也。故曰其明在數度者,舊法世傳之史尚多有之;其在於《詩》《書》《禮》《樂》者,鄒魯之士、搢紳先生多能明之。此莊子所以卒明孔子之道也。
《詩》以道志,《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其數散於天下而設於中國者,百家之學時或稱而道之。天
下大亂,賢聖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猶百#4家眾技也,皆有所長,時有所用。雖然,不該不徧,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萬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備於天地之美,稱神明之容。
夫莊子之德,不以萬物干其慮,而能信其道者也。彼非不知仁義也,以為仁義小而不足行已;彼非不知禮樂也,以為禮樂薄而不足化天下。故老子曰,道失而後德,德失而後仁,化失而後義,義失而後禮。是知莊子非不達於仁義禮樂之意也,彼以為仁義禮樂者道之末也,故薄之云爾。夫儒者之言善也,然未嘗求莊子之意。好莊子之言者,固知讀莊子之書也,然亦未嘗求莊子之意也。昔者先王之澤至莊子之時竭矣,天下之俗譎詐大作,質朴並散,雖世之學士大夫未有知貴己賤物之道者也。於是,棄絕乎禮義之緒,奪攘乎利害之際,趍利而不以為辱,殞身而不以為怨,漸漬陷溺以至乎不可投#5己。莊子病之,思以其說教天下之弊而歸之於正也。其心過慮,以為仁義禮樂皆不足以正之,故同是非,齊彼我,一利害,而以足乎心為得。此其所以矯天下之弊者也,既以其說矯弊矣。不懼來世之遂,實吾說而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也。於是寄其心於此篇以自解。故其篇曰《詩》以道志,《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由此觀之,莊子豈不知聖人之道哉?又曰,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由百家眾技也,皆有所長,時有所用。用是明聖人之道,其全在彼而不在此,而亦自列其書於宋駢、慎到、墨翟、老聃之徒,俱為不該不徧一曲之士。蓋歌以明吾之言有為而作,非大道之全爾。然則莊子豈有意於天下之弊而存聖人之道乎。伯夷之清,柳下惠之和,皆有矯於天下者也。莊子之用心,亦二聖人之徒矣。
是故內聖外王之道,闇而不明,鬱而不發,天下之人各為其所欲焉以自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後世之學者,不幸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道術將為天下裂。
道藏於內,則聖也;顯於外,則王也。百家之術競起,而殽亂其道,所以晦而不顯也。故曰,內聖外王之道,闇而不明,鬱而不發。天道既不明而不發,世俗焉能見其全純乎。又曰二後世之學者,不幸不見天地之純,古人之大體。夫不見其全純者,是道之所以滅裂,而諸子之言交起也。故復言道術將為天下裂,而繼言諸子之異術。此莊子為言始終之序也。
不侈於後世,不靡於萬物,不暉於數度,以繩墨自矯而備世之急,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墨翟、禽滑釐聞其風而說之,為之大過,已之大循#6。作為《非樂》,命之曰《節用》,生不歌,死無服。墨子汜愛兼利而非鬬,其道不怒;又好學而博,不異,不與先王同,毀古之禮樂。黃帝有《咸池》,堯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湯有《大濩》,文王有《辟雍》之樂,武王周公作《武》。古之喪禮,貴賤有儀,上下有等,天子棺槨七重,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今墨子獨生不歌,死不服,桐棺三寸而無槨,以為法式。以此教人,恐不愛人;以此自行,固不愛己。未#7敗墨子道,雖然,歌而非歌,哭而非哭,樂而非樂,是果類乎?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憂,使人悲,其行難嗎為也,恐其不可以為聖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離獨能任,柰天下何。離#8於天下,其去王也遠矣。墨子稱道曰:昔者禹之湮洪水,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川三百,支川三千,小者無數。禹親自操橐耜而九雜#9天下之川;腓無胈,脛無毛,沐甚雨#10,櫛疾風#11,置萬國。禹大聖也,而形勞天下也如此。使後世之墨者,多以裘褐為衣,以跋蹻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為極,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謂墨。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獲、己齒、鄧陵子之屬,俱誦《墨經》,而倍譎不同,相謂別墨;以堅白同異之辯相訾,以觭偶不仵之辭相應;以巨子為聖人,皆願為之尸,冀得為其後世,至今不决。墨翟、禽滑釐之意則是,其行則非也。將使後世之墨者,必自苦以腓無胈脛無毛相進而已矣。亂之上也,治之下也。雖然,墨子真天下之好#12也,將求之不得也,雖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不累於俗,不飾於物,不苟於人,不忮於眾,願天下之安寧以活民命,人我之養畢足而止,以此白心,古之道術有在於#13是者。宋鈃、尹文聞其風而悅之,作為華山之冠以自表,接萬物以別宥為始;語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以聏合驩,以調海內,請欲置之以為主。見侮不辱,救民之鬭;禁攻寢兵,救世之戰。以此周行天下,上說下教,雖天下不取,強聒而不舍者也,故曰上下見厭而強見也。雖然,其為人太多,其自為太少,曰:請欲固置五升之飯足矣。先生恐不得飽,弟子雖飢,不忘天下。日夜不休,曰:我必得活哉。圖傲乎救世之士哉。曰:君子不為苛察,不以身假物。以為無益於天下者,明之不如己也,以禁攻寢兵為外,以情欲寡淺為內,其小大精粗,其行適至是而止。公而不當#15,易而無私,决然無主,趣物而不兩,不顧於慮,不謀於知,於物無擇,與之俱往,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彭蒙、田駢、慎到聞其風而悅之,齊萬物以為首,曰:天能覆之而不能載之,地能載之而不能覆之,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辯之,知萬物皆有所可,皆#16有所不可,故曰:選則不徧,教則不至,道則無遺者矣。是故慎到棄知去己,而緣不得已,泠汰於物以為道理,曰知不知,將薄知而後鄰傷之者也,謑髁無任而笑天下之尚賢也,縱脫無行而非天下之大聖,椎拍輐斷,與物宛轉,舍是與非,苟可以免,不師知慮,不知前後,魏然而已矣。推而後行,曳而後往,若飄風之還,若羽之旋,若磨石之隧,全而無非,動靜無過,未嘗有罪。是何故?夫無知之物,無建己之患,無用知之累,動靜不離於理,是以終身無譽。故曰至於若無知之物而已,無用賢聖,夫塊不失道。豪桀相與笑之曰:慎到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適得怪焉。田駢亦然,學於彭蒙,得不教焉。彭蒙之師曰:古之道人,至於莫之是莫之非而已矣。其風寶然,惡可而言?常反人,不聚#17觀,而不兔於魭斷。其所謂道非道,而所言之韙不免於非。彭蒙、田駢、慎到不知道。雖然,槩乎皆嘗有聞者也。以本為精,以物為粗,以有積為不足,澹然獨與神明居,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關尹、老聃聞其風而悅之,建之以常無有,主之以太一,以濡弱謙下為表,以空虛不毀萬物為實。關尹曰:在己無居,形物自著。其動若水,其靜若鏡,其應若響。芴乎若亡,寂乎若清,同焉者和,得焉者失。未嘗先人而常隨人。老聃曰: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谿;知其白,守其辱,為天下谷。人皆取先,己獨取後,曰受天下之垢;人皆取實,己獨取虛,無藏也故有餘,蘬然而有餘。其行身也,徐而不費,無為也而笑巧;人皆求福,己獨曲全,曰苟兔於咎。以深為根,以約為紀,曰堅則毀矣,銳則挫矣。常寬容於物,不削於人,可謂#18至極。關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芴#19漠無形,變化無常,死與生與,天地並與,神明往與。芒乎何之,忽乎何適,萬物畢羅,莫足以歸,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莊周聞其風而說之,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時恣縱而不儻#20,不以觭見之也。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以巵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於萬物,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其書雖環瑋而連犿無傷也。其辭雖參差而淑詭可觀。彼其充實不可以已,上與造物者遊,而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為友。其於本也,弘大而辟,深閎而肆;其於宗也,可謂調#21適而上遂矣。雖然,其應於化而解於物也,其理不竭,其來不蛻,芒乎昧乎,未之盡者。惠施多方,其書五車,其道舛駁,其言也#22不中。歷物之意,曰:至大無外,謂之大一;至小無內,謂之小一。無厚,不可積也,其大千里。天與地卑,山與澤平。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大同而與小同異,此之謂小同異;萬物畢同畢異,此之謂大同異。南方無窮而有窮,今日適越而昔來。連環可解也。我知天下#23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汜愛萬物,天地一體也。惠施以此為大,觀於天下而曉辯者,天下之辯者相與樂之。卵有毛;雞三足;郢有天下;犬可以為羊;馬有卵;丁子有尾;火不熱;山出口;輸不蹍地;目不見;指不至,至不絕;龜長於蛇;矩不方,規不可以為圓;鑿不圍枘#24;飛鳥之景未嘗動也;鏃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時;狗非犬;黃馬驪牛三;白狗黑;孤駒未嘗有母;一尺之捶#25,日取其半,萬世不竭,辯者以此與惠施相應,終身無窮。桓團、公孫龍辯者之徒,飾人之心,易人之意,能勝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辯者之囿也。惠施日以其知與人之辯,特與天下之辯者為怪,此其柢也。然惠施之口談,自以為最賢,曰天地其壯乎。施存雄而無術。南方有倚人焉曰黃繚,問天地所以不墜不陷,風雨雷霆之故。惠施不辭而應,不慮而對,徧為萬物說,說而不休,多而無已,猶以為寡,益之以怪。以反人為實而欲以勝人為名,是以與眾不適也。弱於德,強於物,其塗隩矣。由天地之道觀惠施之能,其猶一蚤一虻之勞者也。其於物也何庸。夫充一尚可,曰愈貴道,幾矣。惠施不能以此自寧,散於萬物而不厭,卒以善辯為名。惜乎,惠施之才,駘蕩而不得,逐萬物而不反,是窮響以聲,形與影競走也。悲夫。
夫莊子叙墨子、宋鈃、尹文、彭蒙、田駢、慎到、關尹、老聃、惠施、柦團、公孫龍之徒,而皆言古之道術在此者,蓋明諸子酌取聖道之緒餘而各為一家之言也。然以關尹、老聃為真人者,以二子不假於物而為言,出於性之至真也。故曰,古之博大真人哉。周人自以其說為謬,悠其言為荒唐,其辭為無端崖者,蓋高言盡道而矯世俗之弊,天下必以其書為謬悠荒唐無崖也。故自言之而窒,非可謂明達而先知也。
南華真經新傳卷之二十竟
#1高山寺本無『為意』二字。
#2原作『未』,諸本皆作『末』,故改正。
#3趙諫議本『辟』作『闢』。
#4世德堂本『百』作『有』。
#5四庫本『投』作『救』。
#6世德堂本『循』作『順』。
#7原作『末』,諸本皆作『未』,故改正。
#8原作『未』,諸本皆作『離』,故改正。
#9《闕誤》引扛南古藏本及李氏本『雜』作『滌』。
#10#11世德堂本、四庫本『風雨』二字互易。
#12高山寺本『好』下有『者』字。
#13諸本皆有『於』字,原文疑漏,又依上下文補『於』字。
#14原本作『鬥』,諸本皆作『鬭』,故改正。
#15趙本、四庫本『當』作『黨』。
#16浙江書局本無『皆』字。
#17浙江書局本『聚』作『見』,高山寺本『聚』作『取』。
#18高山寺本『可謂』作『雖未』。
#19趙本、四庫本『芴』均作『寂』。
#20趙本『儻』作『黨』。
#21浙江書局本『調』作『稠』。
#22高山寺本無『也』字。
#23世德堂本無『下』字。
#24原本作『柄』,諸本皆作『枘』,故改正。
#25浙扛書局本、世德堂本『捶』作『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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