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華真經新傳卷之十七




  
  宋王元澤傳
  
  讓王篇
  
   夫帝王者,道外之虛稱;天下者,度外之一物。至人達觀而無心於二者矣,此莊子因作讓王篇。
  
  堯以天下讓許由,許由不受。又讓於子州支父,子州支父曰:以我為天子,猶之可也。雖然,我適有幽憂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夫天下至重也,而不以害其生,又況他物乎。唯無以天下為者,可以託天下也。舜讓天下於子州支伯。子州支伯曰:予適有幽憂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故天下大器也,而不以易生,此有道者之所以異乎俗者也。舜以天下讓善卷,善卷曰:余立於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絺;春耕種,形足以勞動;秋收歛,身足以休食#1;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遙於天地之間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為哉。悲夫,子之不知余也。遂不受。於是去而入深山,莫知其處。舜以天下讓其友石戶之農,石戶之農曰:捲捲乎后之為人,葆力之士也。以舜之德為未至也,於是夫負妻戴,携子以入於海,終身不反也。
   夫堯舜者,聖人之有為也。有為,卒至於無為。無為之至,則神妙矣。此所以皆讓天下也。故堯讓天下於子州支父,而舜讓天下於子州支伯,而又讓於善卷與石戶之農。數子者,至人也,皆能外形骸,忘生死,以身為患,以寵為辱,豈以天下累心歟?是以皆辭而不受也。故子州支父則以天下至重,而我適有病而不能治之也;子州支伯則以天下大器,而我亦有病而不能治之也;善卷則以衣皮衣葛,出作入息足以逍遙於天地之間,而不能治於天下也;石戶之農則以舜使我代勞苦,而我亦不能治於天下也。數子者皆飾辭以拒,而豈有意於天下乎?視天下如遺土壤也。是以善卷則入山而不返,石戶則游海而不還,所以全逍遙之妙趣。此莊子所以取之也。
  
  大王亶父居邠,狄人攻之;事之以皮帛而不受,事之以犬馬而不受,事之以珠玉而不受,狄人之所求者土地也。大王亶父曰:與人之兄居而殺其弟,與人之父居而殺其子,吾不忍也。子皆勉居矣。為吾臣與為狄人臣奚以異。且吾聞之,不以所用養害所養。因杖筴而去之。民相連而從之,遂成國於岐山之下。夫大王亶父,可謂能尊生矣。能尊生者,雖貴富不以養傷身,雖貧賤不以利累形。今世之人居高官尊爵者,皆重失之,見利輕亡其身,豈不惑哉。
   大王之去邠,所以謹於去就也。夫天之生人也,均與之性同什之命,豈使以外物而傷其性命之情歟?大王能知天之所付與,而不敢攻狄,而决人之性命,是以委國而去之矣。此大王知天之所為也。故天之所為者,與天為一也。與天為一,則物之所以最,是以邠人相從而歸也。故曰,民相連而從之,遂成國於岐山之下。
  
  越人三世弒其君,王子搜患之,逃乎丹穴。而越國無君,求王子搜不得,從之
  丹穴。王子搜不肯出,越人薰之以艾。乘以玉#2輿。王子搜援緩登車,仰天而呼曰:君乎,君乎獨不可以舍我乎。王子搜非惡為君也,惡為君之患也。若王子搜者,可謂不以國傷生矣,此固越人之所欲得為君也。韓魏相與爭侵地。子華子見昭僖侯,昭僖侯有憂色。子華子曰:今使天下書銘於君之前,書之言曰:左手攫之則右手廢,右手攫之則左手廢,然而攫之者必有天下。君能#3攫之乎?昭僖侯曰:寡人不攫也。子華子曰:甚善。自是觀之,兩臂重於天下也,身亦重於兩臂。韓之輕於天下亦遠矣,今之所爭者,其輕於韓又遠。君固愁身傷生以憂戚不得也。僖侯曰:善哉。教寡人者眾矣,未嘗得聞此言也。子華子可謂知輕重矣。
  
   夫國土者,虛器也,蔽者不知而傷生以爭之,此越之所以三世而弒君也。惟達者知之,而無心於君國,此王子搜所以逃於丹穴而全生也。然王子搜雖逃,而越人固立以為君,所謂迫而後起也。迫而後起,則非得已,此搜所以仰天而呼歎也。若王子搜者,亦可謂之至人矣。
  
  魯君聞顏闔得道之人也,使人以幣先焉。顏闔守陋閭,宜布之衣而自飯牛。魯君之使者至,顏闔自對之。使者曰:此顏闔之家與?顏闔對曰:此闔之家也。使者致幣,顏闔對曰:恐聽者謬而遺使者罪,不若審之。使者#4還,反審之,復來求之,則不得已。故若顏闔者,真惡富貴也。
   顏闔者,可謂通達而無疵者也。處貧賤不以為惡,視富貴不以為好。當魯君之致幣則囂然不顧,而誑使者以其謬誤矣,豈以物之儻來而為悅乎?此莊子之所以取之也。故曰,若顏闔者,真惡富貴也。
  
  故曰:道之真以治身,其緒餘以為國家,其土苴以治天下。由此觀之,帝王之功,聖人之餘事也,非所以完身養生也。
  
   道之真以治身者,以身為入道之本也。身入於道,則推其餘可以為國家,崇其末可以治天下,故曰其緒餘以為國家,其土苴以治天下。然為國家治天下者,必成功。功非為道之真也,故曰帝王之功,聖人之餘事也。故功者,興事造業之謂也。興事造業,則役形而用神,故曰非所以完身養生也。
  
  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棄生以殉物,豈不悲哉。凡聖人之動作也,必察其所以之與其所以為。今且#5有人於此,以隨侯之珠彈千仞之雀,世必笑之。是何也?則其所用者重而所要者輕也。夫生者,豈特隨侯之重哉。子列子窮,容貌有饑色。客有言之於鄭子陽者曰:列禦寇,蓋有道之士#6,居君之國而窮,君無乃為不好士乎?鄭子陽即令官遺之粟。子列子見使者,再拜而辭。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之而拊心曰:妾聞為有道者之妻子,皆得佚樂,今有飢色。君過而遺先生食,先生不受,豈不命邪#7。子列子笑謂之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遺我粟,至其罪我也又且以人之言,此吾所以不受也。其卒,民果作難而殺子陽。楚昭王失國,屠羊說走而從於昭王。昭王反國,將賞從者,及屠羊說。屠羊說曰:大王失國,說失屠羊;大王反國,說亦反屠羊。臣之爵祿已復矣,又何賞之有。王曰:強之。屠羊說曰:大王失國,非臣之罪,故不敢伏其誅,大王反國,非臣之功,故不敢當其賞。王曰:見之。屠羊說曰:楚國之法,必有重賞大功而後得見,今臣之知不足以存國而勇不足以死寇。吳軍入郢,說#8畏難而避寇,非故隨大主也。今大王欲廢法毀約而見說,此非臣之所以聞天下也。王謂司馬子綦曰:屠羊說居處卑賤而陳義甚高,子景為我延之以三旌之位。屠羊說曰:夫三旌之位,吾知其貴於屠羊之肆也;萬鍾之祿,吾知其富於屠羊之利也;然豈可以貪爵祿而使吾#9君有妄施之名乎。說不敢當,願復反吾屠羊之肆。遂不受也。
  
   夫生者,性命之本也;物者,養生之具也。生為重,物為輕。達者全其
  所重,而忘所輕,其生所以生生也。世俗忘其所重,而殉所輕,其生所以不存也。此莊子所以有隨珠彈雀之喻矣。
  
  原憲居魯,環堵之室,茨以生草;蓬戶不完,桑以為樞;而甕牖二室,褐以為塞;上漏下濕,匡坐而弦#10。子貢乘大馬,中紺而表素,軒車不容巷,往見原憲。原憲華冠縰履,杖藜而應門。子貢曰:嘻,先生何病?原憲應之曰:憲聞之,無財謂之貧,學而不能行謂之病。今憲,貧也,非病也。子貢逡巡而有愧色。原憲笑曰:夫希世而行,比周而友,學以為人,教以為己,仁義之慝,輿馬之飾,憲不忍為也。曾子居衛,緼袍無表,顏色腫噲,手足胼胝。三日不舉火,十年不製衣,正冠而纓絕,捉衿而肘見,納履而踵决。曳縰而歌《商頌》,聲滿天地,若出金石。天子不得臣,諸侯不得友。故養志者忘形,養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矣。
  
   夫富與貴,是人之所好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所好所惡皆生於有
  心,惟能無心則好惡所以忘。好惡忘,則處富貴不知其富貴,居貧賤不知其貧餞,汎然自得於胸中,所以逍遙於天地之間也。若原憲、曾子者,可謂無心矣。憲居環堵之室,蓬戶而甕牖;曾子顏色腫噲,而衣寇皆决壞。二人未嘗惡貧而忘道,故或弦而歌,而忘形自得矣。豈務殉物而傷生歟?此所以異於世俗矣。故曰,致道者忘心。
  
  孔子謂顏回曰:回,來。家貧居卑,胡不仕乎?顏回對曰:不願仕。回有郭外之田五十畝,足以給飦粥;郭內之田十畝,足以為絲麻;鼓琴足以自娛,所學夫子道者是以#11自樂也,回不願仕。孔子愀然變容曰:善哉回之意。丘聞之:知足者不以利#12自累也,審自得者失之而不懼,行修於內者無位而不怍。丘誦之久矣,今於回而後見之,是丘之得也。中山公子牟謂瞻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闕之下,柰何?瞻子曰:重生。重生則利輕。中山公子牟曰:雖知之,未能#13勝也。瞻子曰:不能自勝則從,神無惡乎?不能自勝而強不從者,此之謂重傷。重傷#14之人,無壽類矣。魏牟,萬乘之公子也,其隱巖穴也,難為於布衣之士;雖未至乎道,可謂有其意矣。
   夫外冥其極者,內所以自足。自足,則所以不憂矣。顏回者,可謂能冥其極也。有六十畝之田不願仕,所以鼓琴而自娛也。夫不仕者,自足也。自娛者,不憂也。不憂所以為至樂,至樂全則自得而已矣。是以孔子稱之,而以為是丘之得也。是丘之得者,聖人之所以深得也。
  
  孔子窮於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糝,顏色甚憊,而弦歌於室。顏回擇菜#15,子路、子貢相與言曰:夫子再逐於魯,削邊於衛,伐樹於宋,窮於商周,圍於陳蔡,殺夫子者無罪,藉夫子者無禁。弦歌鼓琴,未嘗絕音,君子之無恥也若此乎?顏回無以應,入告孔子。孔子推琴喟然而歎曰:由與賜,細人也。召而來,吾語之。子路、子貢入。子路曰:如此者可謂窮矣。孔子曰:是何言也。君子通於道之謂通,窮於道之謂窮。今丘抱仁義之道以遭亂世之患,其何窮之為。故內省而不窮於道,臨難而不失其德,天寒既至,霜雪#16既降,吾是以知松栢之茂也#17。陳蔡之隘,於丘其幸乎。孔子削然反琴而弦歌,子路扢然執干而舞。子貢曰:吾不知天之高也,地之下也。古之得道者,窮亦樂,通亦樂。所樂非窮通也,道德#18於此,則窮通為寒暑風雨之序矣。故許由娛#19於潁陽而共伯得乎丘首。舜以天下讓其友北人無擇,北人無擇曰:異哉后之為人也,居於畝畝之中而遊堯之門。不若是而己,又欲以其辱行漫我。吾羞見之。因自投清泠之淵。
   聖人能全其天樂也。天樂全,則萬物不足以憂之,此孔子窮於陳蔡而弦歌不息也。子路、子貢者,不知聖人樂天知命而不憂,以為君子之無恥,此孔子不得不語之以窮通之理也。夫窮者,非窮於道也;通者,非達於時也。以不能知道則謂之窮,能通於道則謂之通。聖人於道不窮,而曲通所不遇者時而已,豈若細人而自窮於道乎?此聖人自得如此,而不改其樂也。樂不改,則利害榮辱不能汩于中,任其所變而已矣。此子貢遽悟,而所以有古之得道者,窮亦樂,通亦樂之言。又曰,道德於此,則窮通為寒暑風雨之序矣。
  
  湯將伐桀,因卞隨而謀,卞隨曰:非吾事也。湯曰:孰可?曰:吾不知也。湯又因瞀#20光而謀,瞀光曰:非吾事也。湯曰:孰可?曰:主。不知也。湯曰:伊尹何如?曰:強力忍垢,吾不知其他也。湯遂與伊尹謀伐桀,剋之,以讓卞隨。卞隨辭曰:后之伐桀也謀乎我,必以我為賊也;勝桀而讓我,必以我為貪也。吾生乎亂世,而無道之人再來漫我以其辱行,吾不忍數聞也。乃自投椆水而死。湯又讓瞀光曰:知者謀之,武者遂之,仁者居之,古之道也。吾子胡不立乎?瞀光辭曰:廢上,非義也;殺民,非仁也;人犯其難,我享其利,非廉也。吾聞之曰,非其義者,不受其祿,無道之世,不踐其土。況尊我乎。吾不忍久見也。乃負石而自沈於廬水。昔周之興,有士二人處於孤竹,曰伯夷叔齊。二人相謂曰:吾聞西方有人,似有道者,試往觀焉。至於岐陽,武王聞之,使叔旦往見之,與之盟曰:加富二等,就官一列。血牲而埋之。二人相視而笑,曰:嘻,異哉。此非吾所謂道也。昔者神農之有天下也,時祀盡敬而不祈喜#21;其於人也,忠信盡治而無求焉。樂與政為政,樂與治為治,不以人之壞自成也,不以人之卑自高也,不以遭時自利也。今周見殷之亂而遽為政,上謀而下#22行貨,阻兵而保威,割牲而盟以為信,揚行以說眾,殺伐以要利,是推亂以易暴也。吾聞古之士,遭治世不避其任,遇亂世不為苟存。今天下闇,周#23德衰,其並乎周以塗吾身也,不如避之以潔吾行。二子北至於首陽之山,遂餓而死焉。若伯夷叔齊者,其於富貴也,苟可得已,則必不賴。高節戾行,獨樂其志,不事於世,此二士之節也。
   夫湯放桀,武王伐紂,所以應天而順人也。應天者,可謂知於天;順人者,可謂知於人。能知天人之所為則此湯武之所以聖也。故瞀光、卞隨、伯夷、叔齊者,不知湯武之所為而共非之,又不忍聞其事而自投於洪流,餓死於首陽,可謂不該不徧之士也。夫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仁義者,道德之著,而殘賊之,則大道所以愈廢也。大道廢則天下性命之情不正矣,此湯武所以必伐,而反性命之正也。數子者,不達於妙理,而徒蔽於分寸,豈得謂之該徧之士矣。夫莊子之作此篇,所以叙至人之所為,而明無心之妙道,其為言各有其序矣。夫中天下而帝者,人之所樂也,故首言堯舜不以天下為意而相讓君一國,亦人之所樂也。次言大王子搜不以邠越累心而逃去。貧賤者,人之所惡也,故言顏闔、列子、原憲、曾子、顏回不以貧賤為意而務去。及其終則言孔子之窮於陳蔡,湯武之除於桀紂,所以明無心之道也。夫孔子之在陳蔡,豈有心於憂患乎?故弦歌不絕而自適也。湯武之除桀紂,豈有心於得天下乎?故去其殘賊而反正也。莊子能知古人之意,而言之所以覺天下之蔽俗也。
  
  南華真經新傳卷之十七竟
  
  #1原作『息』,諸本皆作『食』,故改正。
  #2四庫本、浙江書局本『玉』作『王』。
  #3高山寺本『君』下無『能』字。
  #4《闕誤》引張君房本無『者』字。
  #5高山寺本『今』下無『且』字。
  #6浙江書局本『士』下有『也』字。
  #7高山寺本『豈不命邪』作『豈非命也哉』。
  #8原作『越』,諸本皆作『說』,又依上下文改正。
  #9原作『者』,諸本皆作『吾』,又依文意改正。
  #10《闕誤》引張君房本『弦』下有『歌』字。
  #11『道者是以』四字郭注本、四庫本皆作『之道者足以』五字。
  #12《闕誤》引江南李氏本『利』作『羨』。
  #13四庫本、浙江書局本『勝』上俱有『自』字。
  #14趙諫議本無此『重傷』二字。
  #15奚侗《莊子補注》据《呂氏春秋·慎人篇》『菜』下補『於外』二字。
  #16趙本『雪』作『露』。
  #17《闕誤》引江南古藏本『茂也』下有『桓公得之莒,文公得之曹,越王得之會稽』十六字。
  #18高山寺本『德』作『得』。
  #19《闕誤》引江南古藏本『娛』作『虞』。
  #20趙本和浙江書局本『瞀』作『務』。
  #21高山寺本『喜』作『熹』。
  #22高山寺本無『下』字。
  #23高山寺本和《闕誤》引江南古藏本『周』作『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