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華真經新傳卷之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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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王元澤傳
外物篇
夫大道散而萬事起,萬事起而禍福榮辱之端交來而不可議其必然矣。此莊子因而作外物篇。
外物不可必,故龍逄誅,比干戮,箕子狂,惡來死,桀紂亡。人主莫不欲其臣
之忠,而忠未必信,故伍員流于江,萇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為碧。人親莫不欲其子之孝,而孝未必愛,故孝己憂#1而曾參悲。木與木相摩則然,金與火相守則流。陰陽錯行,則天地大絯,於是乎有雷有霆,水中有火,乃焚大槐。有甚憂兩陷而無所逃,螴蜳不得成,心若縣於天地之間,慰暋沈屯,利害相摩,生火甚多,眾人焚和,月固不勝火,於是乎有債然而道盡。
夫禍福榮辱之來,皆所以各緣其類也。故為善者必致福,為惡者必蒙禍,此理勢之必然也。然而龍逢、比干正直也,卒所以見誅戮之禍;伍員、萇弘忠誠也,反所以蒙流死之辱;孝己、曾參奉親也,固難免悲憂之累;惡來、桀紂暴虐也,復得其壽祿之榮;豈理勢之必然歟?故曰,外物不可必也。世俗不知外物之不可必,曲求妄想而焚和,此生之所以不全也。惟至人知其不可叉,故虛心而忘己,是以禍福不能及,榮辱不能加,哀樂不能入,僓然自得而生之所以全也。
莊周家貧,故往貸粟於監河侯。監河侯曰:諾。我將得邑金,將貸子三百金,可乎?莊周忿然作色曰:周昨來,有中道而呼者。周顧視車轍中,有鮒魚焉。周問之曰:鮒魚來。子何為者邪?對曰:我,東海之波臣也。君豈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周曰:諾。且南遊.昊越之王,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紂魚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與,我無所處。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於枯魚之肆。
夫不足者,依於有餘;有餘者,周于不足;此亦理勢之必然也。莊周貧而貸粟於監河侯,其貸所以必得也。河侯語以歲終得金而方貸,見所貸不為必得矣。外物因#3可必歟?此莊子所以有鮒魚之喻矣。
任公子為大鉤巨緇,五十犗以為鉺,蹲乎會稽,投竿東海,旦旦而釣,期年不得魚。已而大魚食之,牽巨鉤,陷沒而下,驚#4揚而奮譬,白波若山,海水震蕩,聲侔鬼神,憚赫千里。任公子得若魚,離而腊之,自淛河以東,蒼梧已北,莫不厭若魚者。已而後世輇才諷說之徒,皆驚而相告也。夫揭竿累,趣.灌瀆,守蛻鮒,其於得大魚難矣,飾小說以干縣令,其於太達亦遠矣,是以未嘗聞任氏之風俗,其不可與經於世亦遠矣。儒以詩禮發冢。大儒臚傳曰:東方作矣,事之何若?小儒曰:未解裙襦,口中有珠。《詩》固有之曰:青青之麥,生於陵陂。生不布施,死何含珠為。接其鬢,壓其顪,儒以金椎控其頤,徐別其頰,無傷口中珠。
夫揭竿為餌,此世俗之所以期得鮒鯢也,而任公子為之則得大魚。刪《詩》立禮,此先王之所以期化天下也,而儒生行之則以發冢,此亦不可必然也。天下之萬事,其來安可逆度歟,非達觀者不可與於此。
老萊子之弟子出#6薪,遇仲尼,反以告,曰:有人於彼,修上而趨下,末僂而後耳,視若營四海,不知其誰氏之子。老萊子曰:是丘也,召而來。仲尼至。曰:丘,去汝躬矜與汝容知,斯為君子矣。仲尼揖而退,蹙然改容而問曰:業可得進乎?老萊子曰:夫不忍一世之傷而驁萬世之患,抑固寠邪,亡其略弗及邪?惠以歡為驁,終身之醜,中民之行#7進焉耳,相引以名,相結以隱。與其譽堯而非桀,不如兩忘而閉其所譽。反無非傷也,動無非邪也。聖人躊躇以興事,以每成功。奈何哉其載焉終#8矜爾。
夫仲尼之行己,可謂能行其己也。以化聖之至大而不居,以形骸之暫聚而無我,豈有矜飾智巧於內外乎?可謂天之君子矣。老萊子尚語之以去汝躬矜與汝容智而然後為君子,是仲尼由有矜容而未得為於君子歟?此老萊之言不必也。然而聖人以仁義足以澤世而物,故舉明其道於天下;豈期後世姦人竊取而為息乎?此亦不可必然也。故曰,夫不忍一世之傷,而驚萬世之患。
宋元君夜半而夢人被髮闚阿門,曰:予自宰路之淵,予為清江使河伯之所,漁者余且得予。元君覺,使人占之,曰:此神龜也。君曰:漁者有余且乎?左右曰:有。君曰:今余且會朝。明日,余且朝。君曰:漁何得?對曰:且之網得白龜焉,其圓五尺。君曰:獻若之龜。龜至,君再欲殺之,再欲活之,心疑,卜之,曰:殺龜以卜吉。乃刳龜,七十二鑽而無遺筴。仲尼曰:神龜能見夢於元君,而不能避余且之網;知能七十二鑽而無遺筴,不能避刳腸之患。如是,則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也。
夫神龜之夢宋元君也,以為必脫漁者之捕也,豈期元君反刳腸而鑽占歟?故夢之不如不夢矣,是亦不可必而已。龜為神智,而神智有時不可用之也,故曰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也。
雖有至知,萬人謀之。魚不網而畏鵜鶘。去小知而大知明,去善而自善矣。嬰兒生無石師而能言,與能言者處也。
小知知之也,大知不知也。知之,則知有所不及;不知,則無所不知矣。眾人之知,知之也,其知有所不及矣;聖人之知,不知也,其知無所不知矣。然無所知者,蓋能去於小知也,故曰去小知而大知明。夫善者,可砍也。有可欲則善所以明也,無可欲則善所以善也,故曰去善而自善矣。
惠子謂莊子曰:子言無用。莊子曰:知無用而始可與言用矣。夫地非不廣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則廁足而墊之致黃泉,人尚有用乎?惠子曰:無用。莊子曰:然則無用之為用也亦明矣。莊子曰:人有能遊,且得不遊乎?人而不能遊,且得遊乎?夫流遁之志,决絕之行,噫,其非至知厚德之任與。覆墜而不反,火馳而不顧,雖相與為君臣,時也,易世而無以相賤。
夫言期於有用,則其終所以不用也;言期於無用,則其終所以為用也。有用,用之不神也;無用,用之至妙也。惠子以莊子之言為無用,是不知無用之用也。故莊子言墊地以諭之,以明無用不可必其無用也。
故曰#9至人不留行焉。夫尊古而卑今,學者之流也。且以狶#10韋氏之流觀今之世,夫孰能不波,唯至人乃#11能遊於世而不僻,順人而不失己。彼教不學,承意不彼。目徹為明,耳徹為聰,鼻徹為顫,口徹為甘,心徹為知,知徹為德。凡道不欲壅,壅則哽,哽而不止則跈,跈則眾害生。物之有知者恃息,其不殷,非天之罪。天之穿之,日夜無降,人則顧塞其寶。胞有重閬,
至人者,其道圓通而與化為一,其性融明而與世推移,未水#12嘗有凝滯之累也,故曰至人不留行焉。夫至人之不留行者,蓋能趨時應物而不迂也,故曰乃遊於世#13而不僻。與人無迕而能忘失也,故曰順人而不失己。正人之性而非由習也,故曰彼教不學。承人之意而能忘彼也,故曰承意不彼。目无蔽而見其所不見也,故曰目徹為明;耳無塞而聞其所不聞也,故曰耳徹為聰;鼻無壅而嗅其所不嗅也,故曰鼻徹為顫;口無爽而味其所無味也,故曰口徹為甘;心無窒而知其所不知也,故曰心徹為知;知不惑而所以自得也,故曰知徹為德。夫內外交通而無壅蔽之累,此其所以自得也,所以言德於終矣,此至人若是而已矣。
心有天遊。室無空虛,則婦姑勃谿;心無天遊,則六鑿相攘。大林#14丘山之善於人也,亦神者不勝#15。德溢乎名,名溢乎暴,謀稽乎誸,知出乎爭,柴生乎守,官事果乎眾宜。春雨日時,草木怒生,鉳辱於是乎始修,草木之到植者過乎而不知其然。靜然可以補病,眥媙可以休#16老,寧可以止遽。雖然,若是,勞者之務也,非佚者之所未嘗過而問焉。
心者,人之真君也,處於至虛之地而潛於至妙之神,無為而不可係著矣,故曰心有天遊。一有係著,則六根交亂而役物矣,故曰心無天遊,則六鑿相攘。
聖人之所以駴天下,神人未嘗過而問焉;賢人所以駴世,聖人未嘗過而問焉;君子所以駴國,賢人未嘗過而問焉;小人所以合時,君子未嘗過而問焉。演門有親死者,以善毀爵為官師,其黨人毀而死者半。堯與許由天下,許由逃之,湯與務光,務光怒之,紀他聞之,帥弟子而踆於家水,諸侯弔之,三年,申徒狄因以踣河。
大而化之之謂聖,聖而不可知之之謂神。且為臣,助上而可以利人者之謂賢。上可以君於國,下可以子於民者謂君子;性下達而不可及於君子者,謂小人。神則不與聖同憂,聖則不與賢同道,君子與小人不同德。故聖人起而應於變,則神人固不問之矣;賢人仕而濟於世,聖人亦不問之矣;君子出而方有為,則賢人亦不問之矣;小人苟合於一時,則君子亦不問之矣。夫駥者,動也,聖賢君子之所為,所以豫順而也。天下世國焉,有不從歟?能各冥其極而不問也。
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
知道者不言,言者不知。聖人之道,惟晦默然後心得矣。心得,則足以與言之。此莊子欲得斯人而與言其道也。故曰,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以此見莊子亦欲無言而言之,非得已也。
南華真經新傳卷之十五竟
#1原本作『愛』,諸本皆作『憂』,又依文意改正。
#2《闕誤》引張君房本『遊』下有『說』字。
#3四庫本『因』作『固』。
#4世德堂本,浙江書局本『驚』作『騖』。
#5趙諫議本『趣』作『趨』。
#6《闕誤》引張君房本『出』下有『捨』字。
#7《闕誤》引張、成二本『行』下俱有『易』字。
#8唐寫本『矜』上無『終』字。
#9唐寫本無『曰』字。
#10原作『稀』,諸本皆作『狶』,疑誤,故改正。
#11唐寫本無『乃』字。
#12四庫本無『水』字,又依上下文疑衍,故刪。
#13原作『留』,依四庫本及正文改作『世』。
#14《闕誤》引張、文二本『林』俱作『棥』。
#15唐寫本『勝』下有『也』字。
#16《闕誤》引張君房本『休』作『沐』,高山寺本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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