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0期

社火啊!社火(小说)

作者:李秋雯




  “我的鞋还在么?!”春娇一脸的失望。
  那个人笑了:“是你哩,你怎么会在这里呢?你头上挽髻了,都认不出来了。”
  “你这么快就把人给忘了?”
  “哪能呢,方圆十里哪有不知道你春娇呢,别人都说你长得像画里的仙女,看着你不用肚饿的……”
  “你也在调笑我么?”春娇说。
  “看你说的,哪能呢?”
  “你在说假话哩……”
  “你时时在这里干活路?”
  “没呢,我在帮工收柴山,都半旬啦,今日是最后一日。”
  “你明天就不来了?”春娇问。
  “不来了。”
  “可是你明天不能不来,你欠我的你要还我哩。”
  “还啥?”
  “鞋!”
  
  四
  
  春娇一夜无眠,第二天起身眼睛充血发红。春娇远远看见那冤家站在树脚下。
  “来了?”他搓着两只手掌,冲春娇露一口白牙。
  “你总这么快活?”
  “活着就让人快活,让自己快活,让身边的人快活。”
  “也包括我么?”
  “那是。”
  这个男人像一条溪水,透亮让人不费猜疑。真好!女人想。
  “拿来了没?”春娇问。
  “什么?”他装傻。
  “鞋!”
  “不还行不?你也不缺这一只。”
  “是不缺。”
  “送出去的东西还能讨回去?当初何苦送我?”
  “这鞋可害了我哩,污了我的清白,所有的人都嚼舌呢,我家里的也嫌我丢丑呢……”
  ……
  “你竟不知这些么?人人都在笑我有娘亲生没娘亲教的,不晓得礼义廉耻……”
  男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布包儿,一只绣花鞋巧巧地躺在男人的手掌里。
  春娇一把抓过来扔在地下,狠狠地用脚踏,一边踏,一边呜咽有声。
  “我走了。”男人脸色阴沉。
  “哪里去?”
  “回家。”
  “你敢走么?”春娇愤恨道。
  男人不知所措地看着女人。
  “划旱船的,你可晓得我等你有几多久么?!”
  “你欺负我了。你让我蒙羞了,所有的人笑我呢,你让我日子过得一点不美气!”
  “缺吃啦?”男人问。
  “不缺。”
  “缺喝少穿啦?”男人又问。
  “也没有。”
  “那还有什么不美气的?女人家就是心思多。”
  “不缺吃缺喝就美气啦?”女人说。
  春娇唔唔大哭:“……你招惹我,却又不管我的死活……”
  “不过是收了你一只鞋嘛,天塌啦?鞋是你扔给我的呢,春娇。”
  “你先扔给我一个物儿呢……”
  “你像仙人一样地站在那里,别说是我,神仙经过也要表示一下的。”男人还是一副调侃的架势。
  春娇委屈得不知所云,蹲在地上唔唔地哭:“我男人嫌我,我家人嫌我,一辈子清誉就这么毁了。”
  “你家姑爷欺负你了?”
  春娇摇头。
  “那就回去好好过日子罢。”
  “春娇,姻缘天注定。你仙人一样的人,该过好日子呢。我记着你的好,回去吧,让人瞧见,你真要说不清了。”男人说。
  “我哪里还说得清,我要说得清就好了?”春娇说。
  “你们大户人家的人就是事多,不就是悦意的男女收了个物儿嘛,你打听打听,谁家小子姑娘社火不扔个体己物儿的?”
  女人哭得泪人儿似的,男人心生怜惜。跟着女人蹲下问:“你说,我该怎么做,要不把我的命取了去赔你?”
  “我不要你的命,划旱船的,你得带我走。”
  ……
  “划旱船的,你得带我走。”春娇又说。
  “你是不是气糊涂了……”
  “你哪里吃得这份苦,我一个下苦力的,除了一身力气,什么也没有。上无上亲,下无兄弟姐妹……”
  “我是不管的,过得不美气,吃得好穿得好又有何益?”
  “你姑爷能放过你?”
  “你别问这个,你稀罕我不?”
  “稀罕,怎么不稀罕,夜夜梦着……”
  “当真?”
  “当真!”
  ……
  
  五
  
  公公和男人从樟树回来,春娇回了趟娘家。又趁着日头旺将家里的家什一并地洗刷晒了阳婆儿,一件件叠放齐整。农历七月初七,春娇割了猪肉买了豆腐,精心侍弄了一桌饭菜。请得公公和男人上了桌,服侍吃喝完毕,春娇款款上前双膝跪地。公公和男人惊诧不语。
  “春娇不守妇道,愧对姚家祖宗,无颜待在姚家,恳请休书一封,扫地出门……”春娇语气平静,字字如铁。
  ……
  男人微微地笑了笑,这是春娇第一次看到男人笑。那笑也很勉强,扯着薄薄的嘴角,向两边拉了拉,又像是一种解脱。男人叫女人起身,又到内屋倒了一杯茶水,双手端了给女人说:“你我虽有夫妻之名,倒也无夫妻之实,只是一个锅里吃喝这些时日,到底是有点情分的。今日以茶代酒敬你,日后再无瓜葛,你且自重去罢……”
  春娇第一次近距离看男人,双手接了。那茶水有一股说不清的异味,像春娇眼中的男人,复杂得看不清道道儿。春娇犹豫半晌,望着杯茶水愣了愣,终还是仰脖喝下了。
  春娇转身走出门外,门后“哐朗”一声响,厚重的木门在身后关闭了。屋外星稀月明。春娇往水塘走去,越过水塘,山坡上一间土坯房里油灯特别透亮,像一座路标,引导春娇准确无误地到达了目的地。
  屋里的男人一把将女人举了放在那张破旧的香案上坐下:“春娇,男儿膝下有黄金呢,我这破屋里什么也没有,就送你膝下黄金吧。”
  说罢真的向香案上的女人拜了一拜。女人热泪夺眶而出……
  “五姑婆!”男人朝屋内喊。男人让叫五姑婆的老婆子带走了春娇。择日请人上了一趟春娇的家,高宅大院闭门无声。男人并不介意,在门前燃了一挂一千响的炮仗,第二日正式地迎了春娇。
  粗茶淡饭,男耕女织,春娇果然快活,快活得不忌流言。男人也快活,白日耕种,夜里守着春娇做针线。日子就这么过下去,岁月一点点地老了去,老得忘掉了男人与女人的流言,一点点地在男人和女人的脸上划痕。唯一不足的是,春娇没生得一儿半女,屋里少了些生机和人间的牵肠挂肚。春娇心里愧疚,男人并不在意。
  历史变迁了几多回,没改变山坡上一对男女。男人说:“我们是神仙的,没人能改变我们。”春娇就狐媚地对他笑。男人看得发痴说:“春娇,看着你真的顶饿呢……”
  
  六
  
  1958年秋,世事闹腾起来。“三面红旗”把村里所有的劳力赶到山坡上铲山头,庄稼广种薄收。大队被上级列为试点,推行“居住集中化”,集中就餐、出工、居住。铁锅被炼了钢铁,粮食被虚报的数字按比例征购了,能吃进肚里的少得可怜。日子久了,粮库空了,村里很多人都得了水肿病,不断有人死去。很多人寻得姚郎中谋草药水喝。男人也水肿了,躺在床上胀得不能动弹,春娇心里急,暗自流泪,提着小筐儿满山找食,找药草儿给男人。女人一双小脚儿走不远,恨得坐在地上狠命地捶自己。春娇忍饿将仅有的那点吃食留给男人,情况并不见好转。春娇心底思谋着,要去姚家一趟。
  像是命中注定,又是七月初七。相隔三十多年,春娇忘了那条来路,脚踏在路上有一种被刀割了的感觉。依然是月明星稀的景色,那道门没了过去的厚重,春娇拍了拍门环,门开了。
  春娇不进门。她说:“春娇求姚当家的给点草药,救救我家男人。”女人声音沙哑而坚定。
  屋内人说:“我在这里活了快六十年了,不晓得还有个叫春娇的,你走错门了吧。”
  “姚当家的,我晓得你记恨我呢,没有情分也看缘分罢,救一条人命要紧呢。”
  “什么病?”
  “水肿。”
  “而今饭都吃不上了,哪里还配得起药?我给你一个方子吧,赤小豆煨鲫鱼汤能救你男人。”屋里的说。
  “这都是金贵东西,我要是有这两样东西,也不会让我男人饿成水肿了。只求姚当家的给几克桂枝和麻黄,另几味药不敢相劳。盼当家的不记前仇,可怜春娇一个孤婆子吧!”
  “你通晓中药么?”
  “略懂一二。”春娇说。
  “那就自己去寻一寻吧。”
  “春娇要是寻得下,也不来劳你姚当家的啦!”
  “你也会说笑了,我若有这几味药,这一家老小也不用挨饿啦!”
  “当家的当真不给?”
  “不是不给,是果真没有。”
  “那就求当家的配几副利水的药草吧。山里的草根都被拔光充饥了,我一个女人家走不远,实在没法子。”
  “不是我为难你,你来得迟了,早没了……”
  ……
  女人站在门外,神色戚然,往门内施了施礼说:“感谢当家的当年那碗茶水,要不我这会子还不知要为这一家多少人口祈求你呢……”
  “春娇……”屋内人叫得骇然,一个箭步冲出门口,女人在月色中早已走远,如一只风里飘荡的破风筝。
  春娇守在床前,无望地看着男人躺在床上发抖。男人已经说胡话了,自始至终只说一句话:“春娇,我不饿的,看着你顶饱的……”
  春娇怜爱地抚着男人的脑门戚然微笑:“老东西,死到临头了还在逗我开心……”遂扭过头去,一张早没了春色的脸绝望地对着空荡荡的土坯墙涕泪齐下……半个月后,男人浑身透亮地死在春娇的怀里。
  村里一大半人都得了浮肿,春娇躺在床上等死。她像男人那样肿胀起来。痛苦并伴着迷糊。
  门开了,她看见男人向她走来,还是年轻时的样子。他对她说:“春娇,我在等你哩……”
  床前有人摇了摇迷糊的春娇。是个年轻的后生。后生也是一脸蜡黄色。
  “姨,姨。”他轻唤。
  “你是谁?”
  “姨,你不认识我,我是姚家的三崽。这是我爹让我交你的两包药。”
  “多谢你爹,用不着了,还给他吧。”春娇的话是吐字出来的,吐出一腔恨。
  “我爹上周也过世了。你上次见他时,他也得了水肿病,那些药草是真的分光了,他一口没喝上。这两包药是你到我家的第二日,他偷偷到东姑岭山崖上采来的,人病着又受了累,回来后就没醒过来……这里还有一包赤小豆,是我娘给你的,救济粮明日就下来了,我娘说用它煨粳米粥人恢复得快些……”
  1958年至1961年,天灾与人祸使这个三千人的村庄损失了半数人。春娇是为数不多的幸存者。
  
  七
  
  1978年,孤婆子春娇无疾而终,享年74岁。
  (摘自《大家》2008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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