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7期

贝·布托:父亲的最后告别

作者:〔巴基斯坦〕贝娜齐尔·布托 著 江亦丽 皋 锋 王 正 译




  
  1979年4月4日凌晨,在拉瓦尔品第中央监狱,他们杀害了我父亲。我和母亲被囚禁在西哈拉废弃的警察训练营里,离拉瓦尔品第有好几英里远,但在父亲遇害的那一刻,我心有灵应。那晚母亲给我吃了几粒安定片,好让我挨过痛苦长夜,可是在凌晨两点,我突然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不——”我大声尖叫起来。“不!”我感觉无法呼吸,我也不想再呼吸了。爸爸!爸爸!当时天气很热,我却全身发冷。好冷啊,我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我和母亲已经没有话来互相安慰。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们在空荡荡的警察营区里抱成一团,准备天一亮就送父亲的遗体到老家祖先的墓地下葬。
  “我在守丧,不能见外人,你告诉他。”看守进来时,母亲神情恍惚地说。她现在成了寡妇,要和生人隔绝四个月零十天。
  我走到外屋,水泥地破裂不堪,霉臭味刺鼻,这算是我们的起居室。
  “我们已经准备好和总理一起走。”我对看守说,他站在我面前,神情紧张。
  “他们已经把他送走埋了。”他说。
  我如同挨了当头一棒。“没有家人在?”我痛苦地问道,“就是军管当局的刽子手也应该知道,陪伴死者,念祷文,见死者最后一面,是我们家属的宗教权利。我们向监狱长要求过……”
  “他们已经把他送走了。”看守打断了我。
  “送到什么地方去了?”
  看守不吭声。
  “他走得很平静。”他到最后才说,“我把遗物带来了。”
  他把父亲在死牢里那几件可怜的遗物一样样拿了出来:一套沙勒瓦尔(肥裤子)和卡米兹(长袍衫)——父亲直到死前一直穿着它们,父亲是政治犯,拒绝穿囚服;一个餐盒——父亲最后十天绝食后就没再用过;一套铺盖——床上的断铁丝划伤父亲背部后才给他使用的,还有一个喝水的杯子……
  “还有他的戒指呢?”我强忍着悲痛问看守。
  “他有戒指吗?”
  他假装在包里和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最后拿出父亲的戒指交给了我。最后的日子里,这枚戒指经常从父亲枯槁的手指上滑落下来。
  “很平静,非常平静。”他不停地念叨着。
  绞刑怎么会平静呢?
  当局不给我们供饭,家里帮工巴希尔和易卜拉欣也跟我们一起到了监狱。他们走进屋子,巴希尔一下子认出了父亲的衣服,脸色变得煞白。
  “呀,真主!呀,真主!他们杀害了主人!他们真的杀害了他!”巴希尔尖叫起来。没等我们来得及阻止,他已经抓起一罐子汽油倒在身上,准备点火自焚,母亲赶紧跑上去拦住他。
  我木然地站在那里,不相信父亲已经遭遇了不幸,也不愿意相信。这绝对不可能:佐勒菲卡尔·阿里·布托,第一位由人民选出来的巴基斯坦总理,就这样离开了?巴基斯坦自1947年诞生就一直处在将军的独裁之下,是父亲第一次为国家带来了民主。这片土地上的人民数百年来一直受控于部落头人和封建地主,是父亲实施了国家的第一部宪法,给人民带来法律保障和公民权利。过去人民只能通过暴力和流血来推翻将军们的暴政,是父亲建立了文官政府的议会制度,每五年举行一次选举。
  不,这不可能。“布托万岁!布托万岁!”当父亲第一个作为政治家走访边远贫困村庄时,数百万人欢声雷动。当他的巴基斯坦人民党胜选执政后,他便着手实行现代化,把少数封建地主世袭的土地分配给广大贫苦农民,扫除千百万的文盲,把主要工业企业收归国有,保障工人最低工资,实行就业保险,禁止歧视妇女和少数民族。父亲执政六年,给陷于萧条昏暗之中的国家带来了光明——直到1977年7月5日凌晨。
  原本被认为忠于我父亲的陆军参谋长齐亚·哈克将军,却在深夜派军队推翻了我父亲,以武力攫取了政权。这个军事独裁者,尽管使用了枪炮和催泪弹,实施了军法管制,却没能镇压住父亲的支持者;尽管把父亲囚禁在死牢里,却无法摧垮父亲的意志。齐亚·哈克,就是这个丧心病狂的将军,把我的父亲生生害死。齐亚·哈克,就是这个独裁者,将继续残暴地统治巴基斯坦九年。
  我全身麻木,站在看守面前,手里捧着那一小包遗物,这是父亲留下的所有东西了。父亲洒有古龙香水的衣服仍然散发着幽香,尊贵的幽香。我紧紧地抱住衣服,突然想起凯瑟琳·肯尼迪在她父亲遇害后很多年,在拉德克利夫还穿着父亲的大衣。人们经常拿我们这两个政治家族作比较,现在我们又有了新的可悲的相似之处。那晚,还有后来的许多个夜晚,我把父亲的长袍衫压在枕边,想和他靠得近些。
  我感觉整个人都空了,生活支离破碎。近两年来,为戳穿齐亚军管当局给父亲捏造的罪名,我竭尽全力斗争。我同人民党一起,为了准备齐亚在政变时允诺的大选,不懈地努力。但后来齐亚看到人民党即将取得胜利,取消了大选。我被军管当局逮捕过六次,并被多次禁止踏足卡拉奇和拉合尔。母亲也一样,父亲被囚禁期间,母亲是人民党代主席,八次遭到拘禁。六个星期以来,我们一直被关在西哈拉,此前,我们被关押在拉瓦尔品第六个月。但是直到昨天,我才相信,齐亚真的会杀害我父亲。
  谁来把父亲遇难的消息告诉弟弟们呢?他们现在流亡在伦敦,为挽救父亲的生命奔走努力。谁又去告诉在哈佛大学即将毕业的妹妹萨娜姆?我最担心她,她从来不过问政治,可现在和我们一起卷入了悲剧。她现在是一个人吗?我祈求她不要干出什么傻事来。
  
  我好像是被生生撕裂了,这让我怎么活下去啊?尽管我们竭尽全力,却仍没能挽救父亲的生命。我感到孤独,绝望的孤独。“爸爸!没有了你,我还能做什么?”我曾问死牢中的父亲,我需要他的政治引导。虽然我有哈佛和牛津的政治学学位,但我不是政治家。但他能说什么呢?他只能耸耸肩。
  一天前,我见了父亲最后一面,见面时的痛苦让人无法忍受。没有人告诉他第二天清晨他就要被处死,也没有人通知那些一直为父亲求情的外国领导人们,包括吉米·卡特、玛格丽特·撒切尔、列昂尼德·勃列日涅夫、教皇约翰·保罗二世、英迪拉·甘地,还有穆斯林世界的沙特、阿联酋、叙利亚等国领导人。齐亚当局的懦夫们,谁也没敢把杀害父亲的日期对外公布,因为他们害怕人民奋起反抗。只有我和母亲知道,而这也是出于猜测和预感。
  4月2日凌晨,我正躺在军用小床上,母亲忽然来到房里。“萍姬,”母亲呼唤我的小名,语气让我浑身发毛。“外面的军官说,今天我们俩应该一起去看你爸爸,这是什么意思?”
  我立即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母亲也明白,但我们俩谁也不愿承认。他们允许一星期探视一次,今天该母亲去,而我应该要到周末。今天要我们母女俩都去,这只能意味着是最后一次了。齐亚就要对父亲下毒手了。
  我的大脑在翻腾:必须立即把消息传出去,向国际社会和巴基斯坦人民发出最后一次求援,时间不多了!“告诉他们我身体不舒服,”我急匆匆地对母亲说,“就说如果这是最后一次见面,我一定要去;如果不是,那么我们明天去。”趁着母亲去和卫兵讲话,我赶紧展开已经被我揉成团的纸条,又加了一句话:“我想他们今天是叫我们去见爸爸最后一面。”我草草写完字条,准备递给外面的一个朋友,希望她能赶快告诉党的领导人,让他们通知外交使团,并把人民动员起来,人民是我们的最后希望。
  “把这个立即交给娅斯敏,”我对忠实的家仆易卜拉欣说,深知这是非常冒险的举动。没时间等哨兵开小差再行动了,易卜拉欣可能被搜查、被跟踪,但我顾不上这些了,现在已经到了生死关头。“快!易卜拉欣,快去!”我催促着他。“跟卫兵说,你去为我拿药!”他立即跑了出去。
  透过窗户,我看到军法管制部队的卫兵们在互相商量,然后用步话机通报我生病的消息,等待回复。易卜拉欣趁乱已经到了大门口。“我得快点去为主人贝娜齐尔小姐拿药,得快点。”他对门卫讲,这个门卫曾隔墙听到我生病的消息。奇迹出现了,他们让易卜拉欣走了。我的双手不住地颤抖,不知道消息能不能安全传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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