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我的父亲邱岳峰

作者:邱必昌




  
  还没我的时候
  
  那是1922年的5月10日。父亲出生在东北的呼伦贝尔(现属内蒙古),故小名叫呼生。
  我爷爷是福建省福州人,奶奶是俄国人,所以父亲算是个混血儿。
  爷爷奶奶为了生计,带着幼时的父亲在北方一带,济南、天津、北京、沈阳等地四处奔波,谋事。每到一处,无固定居所。几乎都是投靠亲戚,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
  1936年,父亲15岁。奶奶带着他到了祖籍福州,母子两人同样还是住在亲戚家,生活十分拮据。
  1940年春,父亲离开奶奶独自辗转经过上海、北京,最后在天津找到爷爷。此时已到了1942年的春天。
  在那动荡的年代,父亲的学业也就在极不稳定的跳跃中结束了。
  父亲在“文革”的交代中曾这样写道:“离开了学校到天津。求学是根本谈不上了,就连食宿都成问题。当时唯一的想法就是找事做。做什么呢?半瓶墨水,无一技之长。邻居的布景工人常带我去看戏,我在情急之下,鼓起勇气向他提出我要做他的徒弟,当布景工人。起初他以为读书人当布景工人是一个玩笑,经我述说我的要求后,他同意了。就拿了一根棍子和绳子开始练习搭布景,并教我砸钉子。我苦练三天就会了,于是他就带我去见大亚剧团团长唐皓华,我就正式成了一名布景工。当时看到演员在舞台上演出,可以以各种身份出现,简直是一种享受。何况演员在团内是受到尊敬的,于是我就产生了要做演员的念头。又是一番苦练,暗暗地记地位,背台词,时常偷偷地模拟演员的表情。我终于当了演员。当时一股脑儿的心思都放在如何成为一个名演员的上面。演技呢,是从苦练中得来的。受了为艺术而艺术的影响,我的天地就是干戏。”
  于是,父亲的演艺生涯一发不可收拾。八年间,父亲参加过近二十个演出团体。打过杂,演过戏,跑过龙套,扮过主角,干过导演,也当过团长。
  我不知道用什么词汇去形容父亲的前半辈子,那是个在无奈中挣扎的岁月。他努力过、失望过,理想过、迷茫过,成就过、失败过。直到1949年在上海,父亲迎来了解放区的天,明朗的天。
  父亲说:“终于能当家做主人了。生活安定了,哪儿也不去了。不用寄人篱下,遭人白眼。不用东奔西波,逆来顺受了。”
  1950年3月,经人介绍,父亲进了上海电影制片厂译制片组。
  
  我小时候·春天
  
  1953年我们搬进了南昌路550弄的丙弄10号,那会儿叫钱家塘。这块地方后来成了全国闻名的襄阳市场,我们家在那住了二三十年,直到动迁。
  很多时候,很多人问我:“你父亲生活中是什么样?”我总毫不思索地告诉他:“普通人样,平常人样。”我曾见他为奶奶过世哭过,为得到他学生送他的一副铺板而乐过,为我做错事怒过,也曾为他亲手做成五斗橱而喜过。
  隔了那么多年,回想起和父亲一起的日子,很是留恋。
  父亲的手长得漂亮,修长、整洁、干净。我曾仔细观察过,父亲在洗脸的同时,常常会用一把软毛板刷刷洗指甲的缝隙,哪怕是劳动改造的那些年。
  那时我和二弟还小,都还在上小学。母亲时常抱着妹妹或最小的弟弟去车站接下班回来的父亲。一旦家务脱不了身,就让我和二弟去接。
  父亲每天乘45路公共汽车上下班。车站在靠近汾阳路的淮海中路上,离家不远,但要过两条马路。
  黄昏,暖暖的,西斜的太阳,透过梧桐树叶洒在街上。路上的车不像现在那么多,行人也不多。我和二弟靠在音乐学院的篱笆墙边,手上摆弄着纸折的船或是什么,等着墨绿色的45路车,等着“阿爸”。
  来了一辆!远远的我们就看见了,到站车停,下来三五个人,没有父亲。又来一辆,还是没有。
  曾有许多次,等了很长时间也不见父亲,就自己对自己说:“再等三辆,不来就回去了。”三辆过后,仍未见父亲。“再等……再等两辆就回去了……再等一辆……”其实很少有自说自话就回去的时候,总要看到父亲下车才心甘。
  己记不清是第几辆45路车了,这一辆我终于看到他在车门旁等着车停妥。车门开了,他没有抢着第一个下车。
  我们叫了他一声“阿爸”。父亲边下车边应声,问:“姆妈呢?”我边跳边说:“在烧饭。”
  过马路了,父亲握着我们的手,看看两边的车辆,然后搀着我们过去。
  过了一条汾阳路,又过了一条襄阳路,进了弄堂,踏着“弹硌路”,穿过“过街楼”,进了家门,我们才松手。
  1980年3月30日父亲去世的时候,我们兄弟姐妹四个都在他的病床边,看着他安详又似乎熟睡着的脸。
  不信,怎么也不信他会就此离开我们。
  抢救父亲的医生和我们家认识,过了好一会儿,她走近我们,身后还有两个医工,推着一辆运尸车。她看看父亲再看看我们几个,用上海话对我说:“亻奈爷啊……可惜呀。”这时我们才意识到阿爸可能走了。医工上前替父亲整理着,要用白布把他裹起来。我们几个相继凑近父亲,再一次握着他的手,已经凉了的手。阿爸真的走了。
  就是这双手,搀扶着我们一路走来,尽管有时他也很累。直到我们都长大了,他松手了。
  我们都成人之后,谈及为何幼时几乎抢着接阿爸,说出来也许不信,答案是都想握握阿爸的手,那双漂亮、厚实又温暖的手。
  
  过年
  
  以前我们都盼过年,可以穿新衣(也许就是做一套蓝布罩衫裤),吃零食,花生、瓜子、糖果,吃父母做的拿手饭菜,粉蒸肉、糟豆芽、鸡油饼。那年头,到了春节会有比平时多一点副食品配给。
  曾有那么几年,每个年初二的晚上,是我们家最热闹、最开心的日子。父亲的学生、圈外的朋友、我的同事,会不约而同地来拜年,聊天。
  那一天,我们家会早早地吃完晚饭,把饭桌收拾干净,铺上一年只用一次的桌布,摆上糖果,拿出茶壶和茶叶,把取暖的火炉烧得旺旺的,等着大家陆陆续续到来。
  有人敲门。
  “进来!”我们都会跑着去开门。
  “邱家阿爸、邱家姆妈新年好!”“邱叔叔、阿姨新年好!”“邱老师、师母新年快乐!”“邱伯伯、伯母新年好!”……来了许多人,他们中有工厂的木匠、车工,有中国画院的,也有插队的、农场的、文化馆的、房修队的……
  家里地方不大,17.2平方米。进门脱鞋,大家光脚踩在用碱水板刷刷洗过的地板上,一点也不觉得凉。最早来的坐在椅子或方凳上,后来的只能挤坐在床上,再晚来的,干脆拿了垫子或枕头坐地板。好在彼此都熟悉,谁也不会在意。
  因为过年而换上60支光的灯泡,使房间比平时亮了许多。炉火越烧越旺,连出烟口的铁皮都烧红了。水开了,热气顺着壶口直往外蹿。母亲张罗着沏茶倒水。
  大伙聊着,尽是些开心的事,什么话题都有。你一句、我一句,各自说自己经历的琐事,还有笑话。父亲当然也在其中,听他们说,和他们侃,时不时会尽情地笑。忘了是谁说的一个现实中的笑话,逗得父亲和大伙笑到直不起腰、喘不过气,有的顺势倒在床上,有的笑到直抹眼泪……
  我又往炉子里加了木柴,父亲边笑边用“洋泾浜”上海话说我:“勿要加勒,再加房子也要烧起来勒。”
  是啊,外面刮着风,下着雪,很黑,很冷。可我们家的今晚却点着大灯,烧着火,很亮,很热。
  
  冬天·梦
  
  那是个人人都不务正业的年代。父亲也不例外,不配音了(没电影可配)。于是乎劳动、扫地、干木匠活、背红宝书。
  父亲在我们几个孩子眼里很聪明。家里的五斗橱、茶几、小沙发、靠背椅,都是他亲手做的。从设计图纸到锯、刨、拼、装、油漆,直至完成,都是他利用不务正业的业余时间做的。可惜这些东西在动迁时都丢弃了,现在想想很是可惜。
  具体哪一年忘了,反正是那个年代。
  父亲在厂里劳动,下着雨。一不小心,他从湿滑的楼梯上摔了下来,摔断了一条腿。那段日子虽说他腿上绑着石膏不能动弹,但家人倒也庆幸,这样父亲可以不用去厂里接受改造了,能每天在家看书、看报、听广播,和探望他的学生谈天说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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