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6期

不忍的思念,回忆母亲龚澎最后的日子

作者:乔松都




  
  最后的四口之家
  
  1969年8月20日,我先去了内蒙古兵团。隆冬时节在入伍报到之前,意外地得到了一周探亲假。负责招兵的领导得知我很久没有回家了,便要我抓紧时间回一趟北京。他说,当兵之前一定要看看自己的老父老母,这样才能踏实地在部队里工作。
  就这样,我连电话也没有打,买好车票就坐上了去北京的列车,我的心早就飞到了爸妈的身边。本来以为至少一两年以后才能探亲,妈妈也千叮咛万嘱咐,先去当兵,不要考虑我和你爸爸!以后我们一定会有见面的机会!可是今天,我竟然像做梦一样马上就要见到爸爸妈妈了!
  终于到站了!我背着提包一口气走到了东四,太阳已经开始落山。走进报房胡同显得有些冷清,不知从哪里传来厨房炒菜的声音,上学时经过无数次的小平房又出现在眼前。望着小窗口昏暗的灯光,心里涌出一片温馨,我家的灯光也快到了!
  我一溜小跑就来到了家门口,看到我出现在面前,老阿姨吓了一跳,小丫头,你怎么回来了?你爸你妈还没下班呢,我去给你做点好吃的!
  我又走进了熟悉的家,家里的一切都是亲切的,连家里飘出的味道都带着温馨。环顾四周,似乎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我的床上罩了一个大被单,过去摆在桌面的小玩意和小饰品都被收起来了。走进爸妈的卧室,我的热带鱼缸还在,除了几条红箭鱼之外,水里还添了一些出生不久的小鱼儿,鱼缸壁上长了青苔,大概已经好几天没有换水了,爸爸妈妈平时一定很忙很累。我不觉有些后悔,妈妈这么忙,我还要让她帮我养鱼。
  正在此时,大门敲响了,爸爸妈妈回来了!几个月不见,爸妈似乎显得有些憔悴疲劳,老阿姨抢先把我回来的消息告诉了他们。
  我跳着从屋子里走了出来,爸爸!妈妈!我回来了!看到我意外地出现在眼前,爸爸妈妈乐开了花。不一会儿,妈妈似乎想起了什么,她有些焦急地问我:“不是说好让你直接去军区报到吗?怎么又回来了?”我把手中的档案袋递给妈妈,“妈妈,你放心吧!手续全都办好了!这是我的档案,回去时交给单位负责人就行了。”
  妈妈这才松了一口气,她微笑地看着我说:“我就是怕耽误你的工作。部队领导考虑得十分周到,原来以为要几年以后才能与你见面,没想到现在就看到你了,我和你爸爸是多么高兴啊!”
  晚饭后,妈妈兴奋地坐在我的身边。过去,我是一个动不动就生病的小女孩儿,可现在,我变得面色红润、朝气勃勃,每次干活儿都在连里受到点名表扬。妈妈听了很欣慰,思索片刻后,她又对我说:“我想看看你的档案,看看你在兵团究竟状况如何。”(当时的档案可以影响一个人的终生)
  我告诉妈妈,档案只有人事干部才能看的。妈妈微笑着说:“我就管过干部,我管的干部可比你的经历丰富多了。我答应看过后一定保守秘密!再说,这份档案本来就没有封着,你也不属于保密干部啊!”可我还是不同意。妈妈想了一会儿说:“好吧!我不看了。本来我是完全有资格看你的档案的,不过,我还是尊重你的意见,遵守你的上级给你订的纪律。”
  妈妈关心着我的每一步成长,当得知我在寒冷的气候里干活后,手脚末梢都变得麻木了,她一定要我第二天就去医院做体检,并且督促我每天去打针。妈妈说:“这几天的时间非常宝贵,我们在一起要好好聊一聊。除此之外的琐碎事尽量免去,这几天我推掉了许多活动。”
  回家的感觉真好!妈妈从柜子里拿出一副她刚刚织完的五指红毛线手套送给我。我下乡后,妈妈就开始动手找毛线起头编织,这是她向同事刚刚学会的织法,我的手指很长,妈妈特意把手套多织了几分。寒冬到了,妈妈又买来新毛线请老阿姨为我赶织了两双毛线袜子。最让我高兴的是,妈妈帮我攒了两盒精致的毛主席纪念章。妈妈说,每当看到出了新图案的像章,她就设法搞到或是与熟人进行交换,老朋友笑她为了女儿不辞辛劳。
  妈妈还拿出哥哥从东北寄来的照片给我看,虽然我们一家四口分了三个地方,可是我们都健康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现在想来,这是多么珍贵的时光啊!
  几天的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妈妈提醒我,注意不要在家耽搁太久了,你还是要提前去报到。临行前,妈妈取出30元钱放在我的贴身口袋里,她说穷家富路,那是备急用的。
  走到院子里,我又回头望了一眼家,消瘦的妈妈正站在阳台上微笑着凝望着我,谁能料想,那是妈妈在家时留在我记忆里的最后一个镜头!
  大年初一很快就来到了,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独自在外过春节。
  部队里放假,家在本地的女兵都回家去了。按照规定,过节期间新兵不能离开当地,洗完所有的军装,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发呆想家。此时北京的家里只有爸妈老两口在过年,他们一定也在思念千里之外的儿女吧!猛然我想起一个好主意来,我也能和爸妈团聚!我可以去邮局打长途电话给他们!
  也不知坐了多少站车,我终于来到了市中心最大的邮局。营业员告诉我,打到北京的长途话费是一分钟1.2元,这在当时是很贵的。她好心地劝我说,你要是没有什么急事,写信就行了,打一次长途电话的费用可以买很多东西呢!我算了算手里捏着的钱,两个月的津贴费够讲十分钟的!而且,还有妈妈给我带的备用钱呢!春节能和爸爸妈妈说几句话是我最大的心愿!
  电话打通了!我的心不知为什么颤抖起来。其实,我离开家才两个多月。可我现在是多么思念爸妈啊!阵阵熟悉的铃声响起,我的眼前浮现出家里洒满阳光的客厅和双亲慈祥的面容,我不在家,是谁最先接电话呢?
  有人拿听筒了,是老阿姨!当听出是我的声音,她激动得喊起来:“你这小丫头啊!你怎么想起打电话来!你妈想死你了!你们不在家,过年都没意思了,我做的菜好几顿也吃不完,你等着,我喊你妈去!”
  电话里我隐约听见妈的声音在问是谁,阿姨对我说,你妈妈过来了!快听好了!“都儿啊!”——是妈妈的声音!
  “妈妈!是我啊!”
  “我这边听得很清楚,妈妈真是太高兴了!你那里都很顺利吧?新兵连的训练结束了吗?每天吃得好吗,每顿都有什么菜?过节放了几天假?工作能习惯吗?”
  电话里传来一串暖融融的问话。我笑了,妈还把我当小孩儿呢,我的工作当然很好了!妈妈,你放心吧,我是一名战士了!
  “都儿,长途话费很贵,你的钱不多,你好,我和你爸爸就放心了。今年春节只有我们两个人和老阿姨在家,你哥哥也没有回来。没有你们在身边,我们也无所谓过节了。你爸爸工作很忙,他特别惦念你。如果没有特别的情况,每个礼拜还是由我给你写信。”接着,话筒里又传来爸爸熟悉的声音。
  人说家书抵万金,我说家里的电话比万金重,听到父母亲慈祥的声音,我的心里格外踏实。初五那天,我收到妈妈寄来的一封信:“都儿,春节听到你的声音,我和你爸都高兴极了,这是我们过节最高兴的一件事情。从电话里听得出,你长大了,健康了。声音也比过去洪亮了,再不是那个多病的小女孩儿了,妈妈该多高兴啊!我最开始担心你当兵那里会不会又有变化,现在知道你一切都好,我们就放心了。部队里的水平较高,你在那里,我了却一桩心事。”
  这是我和妈妈度过的最后一个春节。
  
  重 托
  
  1970年3月8日,妈妈在家晕厥后被送往了医院。
  妈妈在住院清醒的日子里似乎有某种预感,她料想到今后有可能发生的不测。就在这生命最后极有限的时间里,妈妈仍然惦念着工作,惦念着爸爸、哥哥和我。
  妈妈首先向秘书和有关同志交代了自己所负责的工作。在病情稍趋稳定的日子里,她还要和爸爸单独谈谈万一以后的嘱托。
  可是妈妈刚刚张口,爸爸就泪流满面,几乎不能自制,谈话无法进行下去,“搭令!搭令!不要说了!”爸爸大声哽噎着:“搭令!我们不谈这些了!你一定会好的!我们不会分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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