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瑰宝(小说梗概)

作者:[英]韩素音 孟 军 陈 蕾




  1949年4月的香港,整座城市就是一座难民营。
  这是停满了船只的海港,是离开大陆的人的避难所,是非法移民的领地,也是一处热闹的市场,一座繁荣的城市。这里的人们来去匆匆。比别的地方的人更不容易把握自我。我们这些逃难者——银行家、商人、阔太太、传教士、非法移民,都守在这里。
  而中国大陆,就在山的那一边。
  在这样一个兵荒马乱的世界上,我已经过了八年的婚姻生活。现在,我从英国回来,是个寡妇,带着我九岁的女儿梅。虽然我还年轻,我以为我的心已经死了。我是个医生,我只对医学感兴趣。我想回大陆当医生,因为我是个中国人(我的父亲是中国人,母亲是英国人)。
  6月,在一个英国友人的宴会上。我初遇马克。主人在介绍马克时说:“这位记者是……”我还没听到他的名字和他供职的报纸的名字,便匆匆和他握了握手。
  我们去吃饭的时候,棵棵屹立着的大树已聚起了浓浓的夜色。这次宴会的其他事情我都记不得了,只记得有人穿过房间,坐到我右边的空椅子里。他走起路来小心翼翼,只将腿微微抬起,跟鹿走路一样,好像以脚为手试探着什么。我心中的某种东西苏醒过来,叹息了一声;好像有一根羞涩的手指轻抚着我的心;又好像睡梦中的鸟儿抖了抖翅膀,又继续酣睡。我的心就这样动了一下,随即又平静下来。这真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有那么一会儿工夫,我似乎脱离了我们所谓的现实。
  人的记忆有办法治疗吗?一个人怎么才能永远埋葬记忆呢?从那次见面以后,有那么不长的一段时间——不过对我来说是永恒——每天都像向日葵那样金黄灿烂,时间停滞了。
  第二天收到马克一封信,请我在星期三我休息的那天去吃饭。我有点拿不定主意,便去找我的朋友安娜,想听听她的忠告。事情就这样开始了。
  那是我们第一次约会。我们驱车驶过薄扶林道,越过摩星岭。我们的左边是笼罩在暮色中的大海。马克说:“你如果同意,我带你去巴黎人烧烤店,那里的饭味道很好。”
  马提尼酒使我微醺。“你去过大陆吗?对我来说,人可以分为三种:中国人、去过中国的非中国人、其他人。”
  马克借着我这句话讲起了他自己的经历。我们各自又要了一杯苦味杜松子酒和马提尼酒。他滔滔不绝地说着。不知不觉地我也说起来了。我们转移到餐桌边。我用叉子在桌布上画着复杂的花纹,向他解释汉字的结构,又跟他谈起了中国的诗歌。我跟他谈到了一些我也不很明白的东西,却总能找到合适的词语……那天晚上,他和我都觉得我们过去的生活很美满,我们收获的经验和智慧让我们感到充实。我把偶尔出现的不幸忘到了脑后,只记得我是个职业妇女,生活、婚姻、孩子、工作都无可挑剔。马克说起生活对他有多么好……到处旅行,工作顺利,朋友众多。我们又兴致勃勃地谈到了我们吃过的美食,中国的、暹罗的、印度的、美国的、法国的、英国的……
  我们越聊越起劲,越聊越热络。在这一刻,我们确信我们是命运的宠儿。我们看到了、听到了、感受到了、经历过了这么多别人无缘接触的东西。马克满意地舒了一口气,说道:“亲爱的,今天晚上真愉快。我没想到会这么愉快。当初彼得从新加坡打电话告诉我你的情况时,我还以为你不过就是一位职业知识女性。你知道吗?我避免见到你,我觉得你肯定会戴一副眼镜。在伊芙琳的聚会上见到你后,我吃了一惊,吃饭的时候我一直魂不守舍。我确信你不是我想像的那种人。我捐心我已经把我的生活经历对你和盘托出,把我内心深处许多我自己也没意识到的东西都暴露出来了。”
  “的确是这样。”我说。他的确把一切都对我说了,以后他不过是补充细节。然而那一天我已经把他了解得很透彻了。
  香港的夏天是最让人讨厌的季节,那白花花的酷烈的阳光遮蔽了这个岛屿的美。我在医院住的房间十分闷热,因为热水管道就从我的地板下面穿过,上午的时候,马克打来了电话。
  “我可不可以开车送你到你想去的地方?今天又是星期四,你下午不上班。”
  我们的交往进入了一个新阶段。我说:“你真有这想法?”我听出来听筒里面的他正在犹豫。犹豫了一会儿后,他回答:“是的,我真是这样想的。”
  为什么这话听上去另有深意?或许并没有。但我突然感到异常快乐,突然强烈地意识到电话就在我的手中,油漆剥落的公用房间的地板就在我的脚下。这是第一位我想和他交谈的男人。我想再见他一面。
  他就站在前门台阶的下面,他的背后是午后的大海。这大海就像一首激昂高亢的歌,震撼着人们的灵魂。他的双眼像海一样蔚蓝。海面上,几朵不知疲倦的浪花闪烁着向哑铃岛涌去。车道上的砂石洒满斑斑金光。
  说过的话有一种怀旧,它们的默默低语向时间和死亡挑战。那年春夏我不断听到的、娓娓的话是沙漠中的绿洲。令人惊叹,是我特有的享受。我重新发现了小岛,重新发现了鹡鸰和噪鹛动听的歌声,优美的舞姿,重新发现了鹧鸪和黄鸟黎明时的合唱。我们不常见面,倒是经常写一些充满奇趣的短信,“我又变得跟做学童时一样文笔流畅了,”马克写道,“你有些我用文字表达不出来的魔力,能让我老想一遍又一遍地给你写信,即使我没有什么事情要告诉你。”“我的一切都放到阳光下。”我刚读过《无非鸡毛蒜皮》,便这样回答他。他的来信就像一首歌,从早到晚在我心中唱个不停。我一睡醒就想到他,但又庆幸他本人并未出现在我面前,我们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们并没有承受相思之苦。或许我们都有些虚伪,但我们都相信这种虚伪。……
  要装出一副天真懵懂的样子并不难。我自觉有愧,因为我的欲求造成了这一刻的尴尬。已经朦朦胧胧有些明白,又要装出不明白的样子自欺欺人,总不敢老老实实地承认。彼此已有了很深的了解,却又没深到互相理解的程度。我们突然有了这么多的层次。
  可是马克却不认命,也不相信萍水相逢是没有什么意义的。“让我们看看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或许在这个世界上真有一个我们共同拥有的地方。”
  四个月之后,到8月份,我们才进入爱的伟大王国,觉得自己成了那片没有时间、没有空间的海市蜃楼王国永生的、超越宇宙的居民。
  “我不知道上帝对于你我有什么样的安排,”马克说,“但我对你并不是只想逢场作戏。我愿用一生的时间来等待下一次与你见面。”虽然我们又等了三个礼拜,但结局是明确无疑的。我们做了我们不得不做的事情。命运女神已经张开了她的网,点亮了她的灯。我们中了她的圈套。我们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就像深水湾中的鱼。
  ……
  “我究竟出什么问题了?”马克问道,“动不动就发抖。我摇摇晃晃的,就像在一艘颠簸不止的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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