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8期

死囚档案:他为死刑犯写遗书

作者:欢镜听




  1965年,出生于重庆永川一个农民家庭,热爱写作;
  1984年,19岁成为重庆作家协会会员;
  1989年,24岁成为当地商海中的佼佼者;
  1996年,因侵害他人财产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两年;
  1997年7月,开始给囚犯代写遗书,成为他劳改的重要任务之一。在能服刑的一年零四个月里,130名走向刑场的死刑囚犯,在他面前留下最后的遗言。
  
  一
  
  1997年7月的一天,在监狱里服刑改造的欢镜听突然接到一项特殊的指令:为死囚写遗书。第一次硬着头皮踏进死牢,欢镜听仿佛闻见了死亡的气息。
  欢镜听:说要去给一个死囚写遗书。我害怕呀,开始我不去。管教干部就说,这是你的改造任务。我去的时候,说实在的,我是硬着头皮去的,我不敢进那个死牢大门,左脚踏进去,右脚就想退出来。实际上牢房都是一样的,但是给我心理上的感觉就像闻到的那种气味都不一样了,我的感觉就是死亡气息。虽然我心里面我知道,这是一种心理因素在作怪,但是我根本没有办法克服这种恐惧。
  1996年,欢镜听因侵害他人财产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两年。服刑两年的犯人,其实很少有机会近距离接触死刑囚犯,死牢、死刑犯人对欢镜听是一个全然陌生的概念。
  欢镜听:监区外面的人一般情况下不允许跟他们接触,平时看他们的时候,就是在那个铁门上面有一个铁窗,那次是我真正第一次面对面接触死刑犯。
  在没有亲身接触这些死刑犯之前,欢镜听把他们看作和普通人不一样的一群人,他们做错了事情,被判了死刑,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或者说一只脚已经迈进了地狱的大门。
  欢镜听:他们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你已经不把他们作为一个正常的人来看了。他们就是死刑犯,就是等待被枪毙的人啊,死囚了,就不把他们作为一种正常的人来看了。等同于几乎没生命的人。被判死刑了,能够让你多活一天,那算是上天恩赐你的。
  然而,当他第一次走进死牢,走近一个生命就要结束的死冈的时候,他感觉到了一个和自己一样鲜活的生命,还有一个忏悔的灵魂。
  欢镜听:生命要终结的时候,艾强(一个因故意杀人被判处死刑的囚犯)的遗书是他留给他母亲的,他很后悔。他说:“对不起妈妈,我在一瞬间,我把另外一个家庭也给毁掉了,就是实质的家庭毁摔了,虽然我到现在都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杀人,但是既然这个人是我杀的,我就要承担这个责任,承担这个结束生命的责任。希望来世我还能够成为你的儿子。”他非常后悔,所以他在后悔的时候呢,他那种对生命的依恋我明显感觉得到。
  在欢镜听的记忆里,那是个让他无法平静的时刻。随着时间的临近,欢镜听从艾强的眼神,十指相扣、紧紧抱拳的双手,以及说话语调的变化上,第一次感觉到一个人对生的留恋,对死的恐惧。
  第一次和死刑犯的一夜长谈,欢镜听从莫名的恐惧中品味着生死之间的距离,也感受着死囚走向刑场前,生理和心理上的起伏变化。
  欢镜听:他要吃鱼,酸菜鱼吧?然后去专门给他做的酸菜鱼。他吃了以后,就被押上囚车,就是我和他们这些死囚最后一面了。他走出囚室的时候,我还在,那不是他走出去,那是要安排两个劳改犯人,把他的腿和手架起来送上囚车。那一刻他就不说话了。一张脸那时候完全是惨白了,他知道那就是上路了。
  陈晓楠:你第一次目睹这种情形的时候,受得了吗?
  欢镜听:老实讲,艾强走了以后,我几天心里都不舒服,心里就像有一个东西在堵,非常不舒服,不清楚它是恐惧还是其他什么。当时感情比较复杂,归根结底还是有一点,就觉得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消失了。而且这个生命还那么年轻。在一两个小时以前,我们还在谈话,一个小时以后就没有了,就结束了。接下来几天,我的心里非常不平静不舒服,老觉得胸口有个东西堵在那里,对生命有一种重新的看法,什么叫生命啊?生命只有活着的时候它才叫生命。
  
  二
  
  欢镜听1965年出生在重庆永川一个农民家庭,14岁时就在火车站当起了挑夫,16岁进入当地一家建筑工地后,利用空闲时间开始学习写作。陆续在当地的刊物上发表作品。欢镜听19岁加入重庆市作协,成为该市最年轻的作协会员,24岁在当地成为商海中的佼佼者。十几年的奋斗,欢镜听对于自己的前程有过种种揣测,然而让他想不到的是,31岁这年,他与死刑囚犯一起,在监狱里成了被改造的对象。
  欢镜听给死刑犯代写了第一份遗书之后,写遗书成了他劳动改造的重要任务之一。在服刑一年零四个月的时间里,130名走向刑场的死刑囚犯,在欢镜听面前留下了他们最后的遗言。这其中有挥刀斩断情妇生涯的女记者、血溅富商的靓丽空姐、杀妻骗保的京城假律师,还有虚开增值税33亿元发票大案的泥水匠……每一个不同的人生、不同的灵魂,在欢镜听心里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然而,在他这一年多与死囚共处的时光里,一个女囚犯临终前的歇声让他永远难忘,那一晚他流了很多泪。
  欢镜听:叶向梅是我给她取的化名,这是个女死刑犯,我第一次接触这个女死刑犯时,非常吃惊。吃惊什么呢?是她的漂亮,她长得很漂亮,即便在被判处死刑之后,她仍然很注意自己的仪表。
  欢镜听回忆那是一个浓雾迷蒙的夜晚,叶向梅留下了她的故事,也留下了一张因携带毒品被判处死刑的终审判决书。
  欢镜听:被判处死刑之后临上刑场之前的头一天晚上,她有两个举动:第一不断地唱歌,不断地唱,不断地重复地唱同一首歌,就是知青歌曲,不断地重复,不断地唱。一晚上她都没有睡过觉。第二就是自己唱的过程中要流眼泪嘛,眼泪流下来以后又把它擦干,然后又重新化一次妆,唱着唱着又流泪,又重新化妆,整天晚上她就做了这两件事。留遗书的时候,她还要求把这个歌词给她写下来,写在遗书后面。我给她写了:少女的心,秋天的云,时而你柔风阵阵,时而你愁肠满怀,多少个苦闷忧愁的夜晚,多少个欢乐愉快的黎明。
  叶向梅的歌声在死囚房里一遍又一遍地响起。欢镜听清楚地记得,在那个寒冷的冬夜里,浓重的雾气弥漫在整个房间,在灯光下慢慢散开,又慢慢聚拢。歌声和这雾气缠绕在一起,令人从心底感到莫名地悲伤。歌声不断地蔓延进欢镜听的大脑,深深地刻在他的记忆里,那忧伤的旋律至今还让他记忆犹新。
  欢镜听:这也是监狱给死刑犯的最后一个、最人道的东西,不制止你,你愿意唱多久,你就唱多久。她不断地在唱,也不断地流泪,妆不断地擦。她还是不想走,那时生命的依恋你明显感觉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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