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复旦“二周”:周谷城 周予同

作者:孙言诚




  
  我读大学的时候,印象最深的是两位周先生:一位是周谷城,一位是周予同。两人同年(都生于1898年)、同学(都毕业于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即北师大前身。周予同学中文,周谷城学英文)、同行(都改行教历史),所以人称“复旦二周”。“文革”初起,二人以“反动学术权威”的身份被揪出,“复旦二周”由此声名鹊起,全上海,乃至全中国,几乎无人不知。
  从外表看,二周迥然不同。周予同一身中式打扮,走路迈四方步,一步三摇,俨然是一儒生。加上教授经学史,在我眼里,他就是位经师。周谷城则是西装革履,风度翩翩,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自己讲,理一次发要一块八。我当时是拿三等助学金的,一月零用钱两块,花一块八理发,着实吓了我一大跳。据说,他还不时出入音乐厅、舞会,我觉着他像是十里洋场的阔少。
  这样两位风度、气质绝然不同的学者,谁也想不到竟是一对挚友。在课堂上,他们谈到对方,总是赞不绝口。后来我才知道,二位的金兰之交源远流长。大革命失败,周谷城从武汉逃到上海,处境艰难,周予同曾热情相助。抗战胜利后,周谷城随复旦大学由重庆回到上海,出任史地系主任,又立马把周予同请进复旦。
  
  博大与精深
  
  周谷城讲课一成不变,先念一段讲稿,然后便是海阔天空的神聊。先生的讲稿,纸都黄了,看来是几十年一贯制,内容书上都有,所以大家不甚重视,现在回想起来,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倒是神聊,精彩迭现,很多事至今不忘。记忆最深的,是关于读书方法的教诲。他说,读书讲究博大精深。博大指阅读范围宽,古今中外,无所不读。读得越宽,理解书的内容就越深。博大看起来会分散精力,影响精深,其实恰恰相反,只有博大了,眼界宽了,才能真正深入书的精髓。反过来,精深也有利于博大。在一个领域精深了,再涉猎别的领域,很快便能入港。一个领域一个领域地拓宽,知识便博大了。这段教诲,随着岁月的增长,我越来越体会到它的精辟。
  那时我觉着周谷城先生确实博大。研究世界史,一扫欧洲中心论的积弊,将中国、印度和希腊、罗马并提,融会东西方文明,蔚成一幅波澜壮阔的世界史画面,视野之宽广令人叹服。他又开设美学课、形式逻辑课,研究领域的跨度之大,尤使我惊诧。但是,讲到学问的精深,恐怕还得数周予同先生了。
  周予同讲课也有一套程式,先写上两黑板书名(教室里的黑板上下两层),然后逐本开讲,从版本到内容,好在什么地方,差在什么地方,娓娓而谈,引人入胜。对我来说,每堂课都像打开一扇窗户,十分新奇。就以《诗经》为例,原先只在文学史课上知道有写爱情的“关关雎鸠”,写弃妇的“氓之蚩蚩”,写贪官污吏的“硕鼠硕鼠”,再有就是古汉语课上讲《野有死》:“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张世禄先生讲到此处,便拽着自己的裤子说:“慢慢家来,别拉我的裙子呀!”逗得学生哄堂大笑。不承望到了周予同课上竟成了另外一番天地:他讲《诗经》有汉学、宋学两派。汉学又有今文学、古文学两派。今文学又有齐、鲁、韩三家。林林总总的流派,弄得我一头雾水。但周先生只讲了几本书,就把我从迷蒙中领了出来。他说,了解今文诗学,只需读王先谦的《诗三家义集疏》和《韩诗外传》,了解古文诗学,只需读陈奂的《诗毛氏传疏》,而综合古文、今文的郑玄的《毛诗笺》,可视为诗汉学的集大成,至于诗宋学,代表作则是朱熹的《诗集传》。我那时当然没有能力读这些书,但古人是怎么研究《诗经》的,今天研究《诗经》应如何入手,却大致了然于胸了。
  周予同不仅自己讲,还推荐我们去听一些有用的课。1960年代初,复旦曾有一段短暂的百家争鸣,教授们争相开设拿手的课,学生可以随便听。周先生让我们去听李笠的《说文》课、王欣夫的版本目录课、朱东润的《左传》(史传文学)课。他说做学问应从文字训诂、版本目录入手,先小学、后经学、再史学、再哲学。我遵嘱一一去听,李笠分部首讲解《说文》,王欣夫谈版本和校勘,朱东润绘声绘色讲《左传》和《史记》,都给我留下极深刻的印象,所获知识受益终生。
  对周谷城的博大,我只能遥望,从没动过仿效的念头;对周予同的精深,我却是心向往之。
  
  周谷城和毛主席的交往
  
  周谷城神聊,相当一部分是他和毛主席的交往,这也是学生最爱听的。大家隐约地知道,大革命时期他和毛主席共过事,大约也是位革命家。他并不避讳,在课堂上讲:“大革命后,我怕死,所以做了学问。”言下之意,如果不怕死,那就不只是个一级教授了。他讲过和毛主席游泳的事。在中南海游泳池,毛主席从深水区向他招手:“来呀!”他说:“主席,您是深入浅出,我只能由浅入深。”(关于此事,有不同的记述,但我是课堂上亲耳听到的,不会记错)在我们心目中,和毛主席游泳简直匪夷所思,于是大家肃然起敬,但我总隐隐觉得有些拍御马的味道。
  
  其实,周谷城对毛主席的崇敬是发自内心的。最使他难忘的,是毛主席支持他研究形式逻辑。1956年2月,周谷城在《新建设》上发表《形式逻辑与辩证法》,旋即遭到“革命学者”的围攻。不久开始了“反右”,知识精英纷纷落马,周谷城处境之险不难想象。出人意料,此时伸出援手的竟是毛主席。就是那次游泳上岸,毛主席拿出《汉书·赵充国传》对他说:“这个人很能坚持真理,他主张在西北设屯田军,最初赞成者只十之一二,反对者十之八九。他因坚持真理,后来得到胜利……”毛主席话里的微言大义,周谷城当然明白,他有了底气。1958年秋,毛主席到上海,又约见周谷城。他把周拉到小房间里说:“你的逻辑论文写得很明确,要继续争鸣下去。”周谷城回答:“我很孤立,火箭炮冲起来,我也有些受不了,”毛主席说:“有什么了不起,辩论就是嘛!”
  有了尚方宝剑,周谷城无所顾忌了,从一论到九论,一口气写了九篇形式逻辑的论文。四面出击,舌战群儒,真有点“九评”的气概。但当他把论文结集出版,想请毛主席作序时,却遭到婉拒。毛主席在回信中说:“问题还在争论中,由我插入一手,似乎也不适宜。”(见《毛泽东书信选集》)穆欣谈及此事,认为主席是怕影响争论,我看未必。以毛主席的性格,真想支持的人,他不会模棱两可。到下一场争论,事情便清楚了。
  1962年,周谷城发表《艺术创作的历史地位》一文,提出无差别境界和时代精神汇合论,又一次引起轩然大波。这次,姚文元也参加到批判队伍中。1964年7月,金为民、李云初给《光明日报》寄来一篇反驳姚文元的文章,发表前毛主席看了清样,立即叫中宣部把姚文元的文章和这篇文章编成一本小册子出版,并挥笔写了一段按语作为序:
  这两篇文章可以一读。一篇是姚文元驳周谷城的,另一篇是支持周谷城驳姚文元的。都是涉及文艺理论问题的。文艺工作者应该懂得一点文艺理论,否则会迷失方向。这两篇批判文章不难读。究竟谁的论点较为正确,由读者自己考虑。(穆欣《述学谭往》)
  说是“由读者自己考虑”,其实,毛主席早已经考虑好了。这一次“插入一手”,不再“不适宜”了,江青已经在准备着把时代精神汇合论打进“黑八论”里面了。
  在“文革”前夕的召见中,周谷城还想做最后的努力:
  这天,周谷老又对主席讲他的“无差别境界”。他说:“我讲无差别境界,原来还以为是照毛主席的话说的,矛盾是可以解决的,否则我们还革命干什么?”毛主席当时就指出说:“当然矛盾是可以解决的,但是旧的矛盾解决了,新的矛盾又产生。”(刘大杰《一次不平常的会见》,引自马社香的《前奏——毛泽东1965年重上井冈山》)
  这一次的微言大义,周谷城读懂没有,不敢悬揣,但从后来他说会见“心情舒畅,超出寻常”(苏双碧《我所知道的周谷城先生》,《历史学家茶座》第5辑)来看,至少是没有全懂。可张春桥读懂了。在上海市委一次研究“文化大革命”的会议上,他提出点八个人的名,其中就有周谷城。点名的社论一发,红卫兵就抄了这八个人的家,并逼他们挂牌游街。后来批判资反路线,说市委抛出八位名人是转移斗争方向,时任上海市委副秘书长的马达这样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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