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长篇小说《正常人》序

作者:沈善增




  沈善增的长篇小说《正常人》,1991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2006年由上海书店出版社推出增订重版本。虽然当年首版很快就告售罄,但印数不到5000册,好评只在文学圈里,没有引起过“轰动效应”,在寂寞15年后,由这部小说的热心读者推动重版,在当今浮躁的文坛与出版界,也算是另类或奇迹。特摘录该书《序三》以飨读者。
  我本来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九六四年,因为那年我考进中学——我总喜欢说“考进中学”而不说“小学毕业”,好像这么说便有了点纪念的意思,纪念自己第一次以自己的力量去扳了一下生命航船的舵把。尽管这第一次扳得并不成功,我想考一所区重点中学,结果进了一所普通中学。但就因为不成功,所以我记得更牢。人就喜欢记住不幸的事,翻开任何一本名人传记,里面都是一连串的不幸,我也一样。然而,我想了一下,不禁大为吃惊。六四年,我还不满十四足岁,难道我已经成熟到了这样的程度?也许应该在这之后的二三年或四五年吧?但是,当我细细地琢磨了在这以后的几年里与此相关和不相关的一些事,我发现那是不可能的,因为越到后来我好像显得越不成熟。我当然更不愿意把我的成熟期再往六四年以前推。这样,六四年竟成了我一生成熟的一座高峰。经过严格的验证,我已然不可能推倒这座高峰,不过我明白它更多的是我心造的一个幻影。这个幻影的产生,也许正与我是在那一年“考进中学”,我想纪念那一年有关。我的所有努力与一切释梦的努力一样,只能以自圆其说作为一种安慰。既然事件的发生总需要一个年份,既然我制造不出一个更适宜的年份,我只能确信那件事是发生在一九六四年。
  这年夏日的一个下午,我在自己家的后间洗澡。
  我家住的是石库门房子。上海的石库门是那么有名,就跟北京的四合院一样。但我敢说我对石库门的研究,要超过以前任何一个描写过它的作家。石库门为什么就该出名呢?每当我踏进破庙似的灶披间,看见被十几只炉子熏得像古旧的泼墨山水画似的墙壁,每当我像瞎子一样,凭着裤管的感觉,摸索走向那道被我的朋友戏称为“煤矿”的楼梯时,我总要问,石库门为什么那样地出名?它既不是上海数量最多的民房,更不是水准最高的住宅。艺术上平庸得简直谈不上风格,从居住条件来说又非常的不实惠,而且不像四合院那样找得到考古学、民俗学、历史学、社会学、建筑学、美学、心理学、伦理学等等方面的特殊价值。可一提起上海的房子,首先想到的便是它,真要把那些典雅秀美的花园洋房气死。某天,我忽然悟出了两条有力的根据。一、兴业路“一大”会址是石库门。二、石库门是旧上海小康人家居住的房屋。要住上这样的房子,往往得付一根两根条子的订费,赤贫的扛包子、拉车子、扫垃圾、倒马桶之士无力问津。小康之家,我们叫小资产阶级,国外现在叫中产阶级或“白领”。这部分人,是整个社会中最叽喳的芸芸众生。对地位更高的人们,他们有眼羡也有不满,想进身又怕失身,对地位更低的人们,他们有同情也有鄙夷,想援手又怕湿手。他们鼓鼓噪噪,叫叫嚷嚷,时而如此,时而那般,结果在有意无意中,把属于他们的一切宣传成天下最中庸、最合理、最实际、最理想的东西。更阔的人们,很乐于鼓励这种安分守己的陶醉;更穷的人们,则不敢嫉恨这点可怜巴巴的优裕。因此,属于这一层次的生活标准、享用物品、兴趣爱好,往往得到全社会的公认,获得一种全民的知名度。与石库门情况相仿的,上海还有老城隍庙奶油五香豆。它比三北盐炒豆要高级,却又不像巧克力圣代、掼奶油那么高贵,所以曾是沪上第一名特产。现在大白兔奶糖等有取而代之的趋势,那是水涨船高,它们是今天小康之家的尤物。
  我家住的石库门三上三下,是石库门中结构最为庞大的一种。一幢房子里共有十二家住户,还不包括被隔壁一家弄堂工厂蚕食去的东边底层的边厢。我家是除了二房东最早的住户,租的是公私合营时成为“倒挂户”的二房东原先住的二楼西一个统厢房,朝南朝东,还有全堂齐顶的护壁板,是整幢房子里面积最大条件最好的一个单元。而我家又一度是整幢房子里经济最拮据的一户,这一度至少度了十五六个春秋。在其他十一家欣欣向荣蓬勃发展的邻居相形之下,一间大大的空屋加上两个文物般的老人,总使我们产生一种衰落大家的幻觉。
  屋子由一排镶有车料毛玻璃的木门隔成前后两间。后问约占总面积的五分之一,是个堆杂物的地方。进门右首靠板壁就是一只煤球炉。与那只炉子相对,靠在玻璃门那边的是一只巨大的黑漆八仙桌。桌面是由三块已经裂缝的两厘米厚的木板拼成的。桌腿呈八字形向外
   开,(注:“版”,音如pe,去声。动词,意思为:分开;撕开。)是那么孔武有力,最大限度地承担着它的使命。桌面上挤放着热水瓶六个,钢精锅一套,砂锅数只,陶钵几尊,还有酱油瓶,油瓶,醋瓶,料酒瓶,盐罐,糖罐,味精袋,漱口搪瓷杯,牙刷几支,固齿灵牙膏一枚,大碗两叠,小碗一幢,筷筒,瓷匙,饭勺,锅铲,铁爪篱,红药水瓶,紫药水瓶,消治龙软膏,明星牌花露水以及抹布。桌面底下桌腿的横档之上还搁着板,内放铁锅,肥皂,肥皂粉,榔头,斧头,柴刀,旋凿,老虎钳,废旧电线,漆包线,保险铅丝,橡皮膏,木衣夹子,完好的与半截的塑料的或木头的梳子,百雀灵面油,蛤蜊油,浸梳头刨花水的小碗,旧的铁钉与木螺丝,大大小小的旧软木塞子等等,等等。再下面,着地放着煤球箱,柴爿,引火的废纸,留着扎拖畚的碎布,铅桶,木盆等等。正是这张桌子,对我一生性格的形成有着重大的影响。在我的一生中,唯有一个堪与伟大导师媲美的习惯。保尔·拉法格在《忆马克思》中写到,“他(马克思)放置书籍时并不注意外表的整齐”,“他从来不允许任何人去整理,或者更确切地说,去弄乱他的书籍和文件。它们只是表面上混乱而已,实际上,一切东西都在一定的地方,不须寻找,他就能很快拿到他所需要的任何书籍或笔记簿。”少年时代的我,在图书馆里读到这段话时,欣喜若狂。后来,我就要求母亲为我买了一本《回忆马克思恩格斯》,这本书就成了我最早的藏书之一。尽管从名义上说,我从小学四年级开始就有了零用钱,但直到初中毕业,我买书都得去请示母亲,要她投资。我的零用钱都是聚起来准备年底上交,以博得阿娘夸一声“好小囡”的。
  在那只炉子与那张伟大的桌子之间狭窄的过道里,正放得下一只小小的木盆,我就坐在那只木盆里洗澡。这木盆是白胚的,每年夏天用来洗澡之前,都要放在晒台上,用水浸泡一天一夜,让它漏个痛快以保证此后没有胃口再漏。不过几十年来,它还没有被箍过一次。阿娘总是在浸水泡盆那天向邻舍隔壁夸耀说,到底是老货好,这是她告别宁波到上海时带出来的。这木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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