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2期
侍奉年迈的父母,我别无选择
作者:王金钢
1
早在接父母回来住之前,我和妻子就设想过,今后家里就要多一个陌生人朝夕相处了,会不会因此别扭。我们以为到劳务公司,指不定有多少像电视里演的年轻、秀气的农村姑娘,排着队等我们挑呢!没有。劳务公司能提供的劳务人员只有一位四十岁上下的湖北女人,根本没的挑拣。我直觉面前的女人面相即带几分刁钻,至少是很精明,有点想放弃。对方好像也并不急于找活儿干,坐在那儿打毛衣,有话答音地把我们家里的情况详细问过一遍,才勉强跟我们回家。
徐姐干活、做菜都很麻利。起初我们还为此着实庆幸了一阵子,觉得请了保姆真的让自己有种解脱感。但问题很快来了。
起因是父亲(那时父亲还不糊涂,还讲理,说话有分寸)。父亲不止一次私下里向我和妻子反映,保姆一个人在家的时候,经常长时间打电话。有时下午出去买菜,两三个小时不回来。
——这怎么行?父母行动不便(其时母亲的病尚未复发,老两口生活都能自理)磕了碰了的身边没人怎么能行?
我们试探着打电话回家,父亲接的,说保姆又出去了。在当月发薪之前,我们决定找她谈一次话。
没想到她先急了。为自己开脱了一大堆理由:说我们给她的钱又少活儿又累人,说她来不是受气的,她也根本不想伺候人,北京人都很坏,跟她耍心眼儿……连珠炮似的,声音越嚷越大,几乎吵起来。父亲闷坐一旁不言声。母亲吓得直哭,不知所措。
“走,明天就给我走!!!”妻子被她肆无忌惮的叫嚷逼急了,“也不看看这在谁家?!你再这样我们就报警了,告诉你!”
总算把她给唬住了。
斤斤计较领过了工钱。第二天一早,我们把她辞了。
第一次请保姆,就让我们领教了保姆的厉害。
2
换了一家劳务公司,让我们遇上了小马。
这位来自山东聊城的姑娘,别看年纪小,但为人老实,做起家务不惜力。粉扑扑的圆润脸膛,让人联想起杨柳青年画上抱着金鱼的白胖娃娃。爱脸红,由外而内透着一股健康气息。
小马刚来的时候不会做饭,我和妻子就轮流“培训”她,从蒸米饭、炸酱面到烩饼、饺子、炒菜……坚持了一个礼拜。小马悟性强,终于能把家常的饭菜做得有模有样了。
2002年5月2日。前一天晚上三姐一家过来,我和姐夫喝了不少酒,晕乎乎的。睡得很晚,起得很迟。起来时三姐一家三口已经走了。
大概是中午吧——父母那屋,父亲对小马大喊大叫——
“你给我走!!!”
父亲疯了一般。小马不敢大声顶嘴,在一边委屈地哭。起因是父亲认定小马两边挑拨,把这个家搅得人人都反对他。还有前几天,母亲病的时候,小马给母亲喂药,第二天母亲就拉稀了——父亲把这些“偶然”按自己的逻辑串联成一个“必然”,硬说小马给母亲喂的是“毒药”。
小马哭着向我保证:“我怎么可能给大妈喂毒药?……”
越说越委屈,哭声越大。
“我们都知道。老头儿是糊涂了,别往心里去……”我们还能怎么劝?!
母亲病的时候,小马给二姐和我打电话。父亲听不清,猜测小马背地里向我们告他的状,意在煽动儿女们集体起来反对父亲,让我们数落他。父亲把所有人都往最坏的方向想。他把所有他看到、听到的细节,经过自己的猜疑和加工,嵌入他自己编织的逻辑网里面。这在以后愈演愈烈。
小马穿一件颜色鲜艳点的衣服,父亲竟也不能容忍。觉得小马定是别有用心,盼着他死。
扫床的时候,小马说:“您靠点边,我给您收拾收拾。”父亲把“收拾”听成了给他“收尸”,气更不打一处来。
“你一趟一趟过来瞅,是看我们死没死,啊?!”父亲恶狠狠地。
父亲闹起来,一副歇斯底里的劲儿头,整个像变了一个人,谁劝,他敢跟谁玩命。
我劝小马,现在就收拾东西走吧。尽管舍不得,但我们既拿父亲没办法,只能劝走小马。
人是我们劝说留下的,现在又劝走。
小马更多的是流露出不舍。送她回公司的一路上,泪水不停地往下淌,毕竟干了六七个月,相处都很好,她也很珍惜我们这个家。
但面对所有老人与保姆的矛盾,谁对谁错已经没的分说——化解的惟一途径只能是,换掉保姆。
3
2002年9月,母亲不慎摔了一跤。当时第三任保姆小任在场,她慌乱异常。我们安慰她别害怕,这不怪她。我们不想让每个保姆对父母的意外背负什么责任。毕竟父母的年岁加病史,无论对谁都防不胜防。对他们的意外事故,保姆只要能及时扶助,及时通知我们,尽心就好了。
但母亲因几次摔跤,脚肿得特别高,已经无法走路。即使由人搀扶,也不能走到洗手间上厕所了。于是索性让她在屋里蹲马扎式的便盆里解手。
夜里,父亲突然把我从睡梦中叫醒,说母亲老想坐起来,根本不睡觉。
母亲坐在靠窗的椅子上,两眼直勾勾地望着窗外。少顷,便开始又哭又闹。我把她抱上床,安慰她。母亲好像突然不懂事了,目光呆滞,强硬地挣脱,还是想坐回到窗下。
母亲从此每晚必莫名地哭闹,说话更加含混不清,思维像是不受控。整宿失眠。一家人只好陪着失眠。如此持续了近三年。
母亲经常失魂落魄,胡思乱想。又常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梦呓般叨念着:“我想跳楼……”
她说她想回老家——
“送我家去……”母亲哭着求我,拽我的手。
“还回哪儿呀?这就是家!”
“家去……”母亲还哭,“送我走……”明白了,她是指回农村的老家。
就在母亲发病之前的那天清早,小任接到老家的电话,说她远在甘肃天水的父亲不慎从山上摔下来,情况很严重。
她匆匆辞别了我们。扶母亲下了楼,小任趴在车窗上最后看了母亲一眼,眼泪在眼睛里打转。我们常以为这个平时很少讲话、不太伶俐的小姑娘,一定也不会有太丰富的感情——我们错怪她了。
父亲此前不断向我告状,埋怨小任“一出去就大半天不回,家里没人……”“你妈摔了都没人管”之类的。父亲一贯拿不懂事的母亲说事,其实是为表达他自己的愤怨。小任听不入耳,但也不会强辩。
后来父亲又无中生有地怀疑小任偷了给母亲的戒指和钱,抑或在他饭菜里下毒。有一天,小任端了一个饭盆进入他的房间,父亲固执地认定,小任手上捧的是给他预备的骨灰盒,怒不可遏地把小任轰了出去。
听完小任的转述,我顿时觉得不寒而栗。倒不是因为父亲的无理取闹蛮不讲理,而是我曾听说过——老人通常出现这种遇见神鬼等幻觉,便意味着来日无多了。
当时我们想到,如果能找到一位“全天候”型的保姆,日夜照顾他们,我们愿给付她双倍的工资。
4
新来的小王还处在少女花季的年龄,玩心很大,责任心很少。打一开始她就厌烦了我家繁重的劳动,更有父母带给她的精神上的负担。从她来的第一天,正逢母亲病重的开始。别说她一个小姑娘,以后再找到能胜任如此“家务”的保姆,恐怕真的也很难。
为了劝服她留下,妻子找来动画片的影碟,让她忙中偷闲的时候可以看看,出差也不忘带点小女孩喜欢的饰品送她。到底还是个孩子——她会由衷地很开心。可她就是不愿回到工作上来,甚至把嫌弃和咒骂老人的心里话,通通发泄在账本的背面。从她只言片语的记录看,她是一直在忍受,忍受,已经忍无可忍了。
这样下去对她不公平,对我们也不公平。
干满一个月的试工期,我们决定换人。
她对辞退她的决定一点也不意外,很爽快地接受下来。像久禁樊笼的小鸟,当即甩下还泡在水池里待洗的碗筷,就要我们送她回公司。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