鹊噪疏林落日,雁飞斜月凉天。漏残酒浅未曾眠,往事思量欲遍。
众正齐来笔底,巨奸再到毫尖。喜逢新主事堪传,独断独行几见。《西江月》
君子落得为君子,奸臣枉了做奸臣。
试观昔日权珰事,落日荒凉照阜城。
且说魏忠贤失了势,只赖徐应元于中解救,别无依靠了。不料又有不识时务的江西官,要造隆德祠以颂忠贤功德。本才上了,忠贤心慌,流水也上一本道:“久深建祠之愧,愿把造祠钱粮解充辽饷。”崇祯便准他的本,批道:“凡各省有未兴工的都行停止,钱粮解助辽饷。该部知道。”
只因这奏造祠一节,又动了前日参崔呈秀的工部陆澄原的念头,向同僚们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必擒王。怎丢了那魏忠贤,却去找崔呈秀?”于是开列四款,直指时事。本上第一款是正士习,说“台省不闻,廷论惟以称功颂德为事。”二款是纠奸邪,说“崔呈秀不奔母丧,贪位恋禄,忍子无亲。”三款是安民生,说“宜罢立枷之法,缉事专归五城,庶卫厂不得弄权。”四款是足国用,说“省事不若省官。今各处俱建生祠,是以有用之财,糜无用之役。”崇祯看了,明知他说的是,但因即位未久,不要处得忠贤太骤了,因此在本末批道:“陆澄原新进小臣,出位多言。本当重处,姑不究。”
过了几日,又有个兵部主事钱元悫也上一本,把古来大奸大恶逐件比拟魏忠贤道:“称功颂德遍天下,胜于王莽之妄引符命。列爵三等。畀于乳臭,胜于梁冀之一门五侯。遍列私人,分置要津,胜于王衍之狡兔三窟。舆珍辇宝,藏积肃宁,胜于董卓之坞私藏。动辄称旨,钳制百僚,胜于赵高之指鹿为马。诛锄士类,元气伤残,胜于节、甫之钩党连众。阴养死士,陈兵自卫,胜于桓温之壁置人。广开告讦,道路侧目,胜于则天朝之罗织忠良。种种罪恶,万剐不足以尽其辜。或念先朝遗奴,贷忠不死,勒归私第。魏良卿等速令解组归乡。以告讦获赏之张体乾,夫头乘轿之张凌云,委官开棍之陈大用,长儿田尔耕,契友白太始、龚翼明等,或行诛戮,或行斥放。庶几朝廷肃清,海内允服。”这本一上,崇祯却浑沦的批道:“该衙门知道。”就与前批不不同了。
魏忠贤见件件皆真,毫不假借,就有七八分慌张了。他那一班党羽吴淳夫、李夔龙、田吉、阮大铖、田尔耕、许显纯、崔应元、杨寰,凡挂弹章上的,都上本告病乞休,或自陈不职求罢。崇祯一一准与回籍。有诗为证:
当年气势一何豪,今日谁知一旦消。
狼狈辞朝出都去,长途杳杳草萧萧。
且说客氏,与魏忠贤原是一路人。当时里应外合,逞势弄权。忽换了新天子,竟有些用不着客巴巴了。侯国兴被人参处,弃职在家。客氏常来与魏忠贤商议,道:“这些官儿,你也动一本,我也动一本。倘或新天子一时听信,把我等来难为,如何是好?”魏忠贤此时一些威风也没了,说着便哭。他说:“罢了我了,罢了我了。咱们何等权势,如今火灭烟消。虽不曾夺咱的印,你道白虎殿管事,可是好差使么!且朝里官员,都是说咱不是的。论将起来,倒该辞了那印,省些是非;又怕辞了印,越发失势。欲把三个侄儿爵土让了,可惜从前枉用心机。真正左不得右不得,死不得活不得。思量起来,怎么了!怎么了!”客氏也掉泪道:“咱与魏老爷竟像是一个人。俗言说的,你身上也有我,我身上亦有你。如今你失了势,真正唇亡齿寒了。教咱娘儿两个怎好!咱和你结拜的时候,蒙你送的几个标致孩子,也都大了。咱每夜和他一床儿睡,弄得亲亲热热,好不有趣。谁想前日合了伙偷了咱的东西,逃走了三个。只剩得一个,又是这几个里头咱不十分喜欢他的。却不又可惜,又气苦。”魏忠贤道:“看来世上只奉承有势的,连财也还是第二样哩。咱如今失了势,恐防是非及身,打发孩儿们都回肃宁去了。只是你久住京师,哪里去好?”你一言,我一语;哭一回,愁一回,沉疑一回。就摆上珍馐百味,美酝香醪,哪里有心想吃。坐了好大一会,客氏告辞去了。魏忠贤到此田地,只是睡觉。正是:
翻来覆去无昏晓,追悔从前一念差。
那些官员,人人想去劾他。还有保身家的,不肯轻举妄动,怕新天子喜怒不测。有个嘉兴县贡生钱嘉征,也动他一本,狠狠地说忠贤十大罪:“一曰并帝。群臣上疏,必归功厂臣,竟以忠贤上配先帝。二曰蔑后。罗织皇亲,几危中宫。三曰弄兵。广招无籍,兴建内操。四曰无君。军国大事,一手障天。五曰剥。新封三藩,不及福藩之一。忠贤封公,膏腴万顷。六曰无圣。敢以刀锯钺斧,拟配俎豆。七曰滥爵。公然袭上公之封,不知省。八曰滥邀功。武臣尽死力以捍圉,忠贤居樽俎事冒赏。九曰役民。建一祠之费,不下三万,岂士民之乐输?十曰通关节。干儿崔呈秀孽子崔铎,贴出之文,复登贤书。其余种种叛逆,有杨涟本所已载者,真是罄竹难书。万剐不足以尽其辜!”自赍本至通政司挂号,掌印吕通政见他本有些违式,不敢替他呈进。钱贡生次日就有本,劾通政附权党恶。吕通政急了,也就上一本道:“本司职在敷奏。即如忠贤盛时,恶生陆万龄请为忠贤建祠;李日比忠贤为周公,颂他功德如周公之辅成王。臣俱不敢封进。岂立异于方盛,而反党于既衰?”随将自己的本,并钱贡生两本,一齐封上。崇祯都看了,在钱贡士本上批道:“魏忠贤事体,廷臣自有公论,朕心亦有独断。青衿贡生,不谙规矩,本当重究,姑饶一遭。”在吕通政本上批道:“陆万龄,李日故为谄附。陆万龄法司究问。李日革去衣巾,抚、按问拟。其二人奏章,着即封进。”一时京师沸沸扬扬,也有赞新天子英明的,也有说钱贡生有胆气的,也有说魏太监这番不好了的。正是:
雪隐鹭鹚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
魏忠贤也知道不好了,没奈何上个“老病不堪”的本,辞那印务,崇祯就准他辞了,着令私宅闲住。忠贤只得交印退居私宅。想起当权时节,今日打事件,明日报缉获;今日送本来看,明日来领票拟。何等热闹,何等威风。到如今做了一场春梦。过了几日,与李永贞商议道:“局面已变,料封爵必不能保。”又上一本,道“世爵成命未收事”。崇祯批道:“尔等先帝爵赏优隆。今退归私宅,控辞三爵,具见诚恳。准改公为锦衣卫指挥使,侯为指挥同知,伯为指挥佥事。该部知道。”这本一批出来,魏忠贤越索然了。当初只道公、侯、伯是世世流传的,就作不成皇帝,还做个铁券传家。谁知连这指挥也还不稳,岂不是一场春梦?有诗为证:
庸夫只合老耕农,漫欲分茅拜上公。
圣主当权时局改,印销印刻总飘风。
魏忠贤只道到此田地,也就罢了。岂知那上本的,还不肯饶他。叹口气道:“罢了。咱富贵已极,金银积有百万,怕不做个大财主?侄儿们还是锦衣卫官儿,还可支撑体面。不如把诰券、田宅一总缴进,或者讨得上位的喜欢,还可终身快活。”又上一本,“为恭缴诰券、田宅事。”崇祯批道:“着吏部查收诰券,户、工二部查收田宅。”也不见皇帝什么温旨,好不抑郁无聊。
不料又有礼科给事中吴弘业,户部主事刘鼎卿,刑部员外史躬盛,御史安伸、龚萃肃,副史潘曾,不论是言官不是言官,纷纷上本。也有攻崔呈秀的,也有攻田尔耕、许显纯的,也有攻倪文焕、阮大铖的,也有攻操江刘志选、兵部侍郎潘汝桢的,都干连着魏忠贤。说这班人是鹰犬,魏忠贤是发纵。崇祯此时到也不发票了,这本大半留中,密密的询问宫、府,查他的过恶。他那逼死贵人,擅削成妃,甚至动摇中宫,事事有据。然后又参看奏章,他那削夺大臣,斥逐言官,甚至纵容校尉到处拿人,监毙忠良无数,又事事有据。他那分布心腹,掌握兵权,结交文武,把持津要,甚至假拿奸细,搜剔富户,经官赃入己,又事事有据。他那分布心腹,掌握兵权,结交文武,把持津要,甚至假拿奸细,搜剔富户,追比官脏入王,又事事有据。到先皇帝病危的时节,假传圣旨,荫客氏,升大僚,那假旨的罪名再解说不得,推调不开了。崇祯皇帝赫然震怒,在一本上批道:“崔呈秀着九卿会勘。”又在一本上批:“魏忠贤着内官刘应选、郑康升押发凤阳看守皇陵。”那徐应元感忠贤奉承的情,受忠贤求救的;他又自恃是皇帝从龙的旧臣,不知不觉跪下替他分解。不想早被皇帝看破。骂道:“你这奴侪,与奸臣相通,来替他求解。好生无礼!”喝教内侍打了一查棍,也发到南京去了。正是:
洞如观火,迅若雷霆。
有严天子,赫身濯灵。
魏忠贤得了这个消息,那一惊却也不小。一交跌在地下,竟发了个昏,半响才呜呜的哭转来。吩咐心腹猫食们,把私宅里金珠奇玩等物,收拾了四十辆。家里养的好马千余匹,拣选平日阴蓄的壮士七八百人,都带了短刀,弓上弦,刀出鞘,大半拥着车辆,先走半日路程;小半留着保护自己,迟走半日路程,怕路上饭店少,住这些人不下,又差人到萧宁县,唤侄儿们在景州等地,要和他说心里话。为因家私大了,搬载不尽,把存剩的金银缎匹,分散与这些名下的内官。又吩咐李永贞、王朝用,京师里有紧急的信,快差马上传报。只带李朝钦一个,做伴儿前去。李永贞道:“爷此行还该收敛些。这样行径,怕朝里的官员还放爷不过。万一又上起本来,道爷带了戎装武士,一路骚扰,不是贬他往凤阳,倒是升他去到任了。倘然圣怒不测,这一跌就扮不起了。”魏忠贤道:“孩子们是好话。但只是许多行李,过了阜城、景州、德州,前头一带地方,处处有响马贼。没兵护送,如何去得?况且上位若要砍咱的头,早已砍了,何待今日?想为咱也是定策大臣,已从容押发凤阳,是尽头路了。就是朝里官儿见咱已去,料也饶得咱过了。你不须多虑。”李永贞道:“只怕到那不妙的田地,爷悔之无及。”魏忠贤道:“咱知道了,前路去再处。”大家叹一回,哭一回,好不凄凉苦楚。次日叩了头辞了朝,出了前门,并没一个来送。到彰义门外,才有平昔受恩的名下内官,约有百余人,纷纷哭着,前来跪在路旁,哀声震地,倒觉凄楚。朝里也还有与他相厚的官员,怕惹是非,连长班也不差一个,贴子也不送一张,凭他自去罢了。正是:
意气萧条羽翼孤,相看惟有泪成珠。
遥观帝阙多雄丽,再得重瞻有日无?
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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