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回 拔须炙鼻蠹民现怪象 凿睛敲齿贼将施酷刑
  




  却说李自成听说刺死李严的女子,已经自刭死了,直气得咆哮如雷道:“好厉害的贼婢,丧咱一员猛将,快给咱把那女子的尸首,立刻碎尸万段,方出咱胸中的恶气!”小张侯领命自去分裂了费宫人的尸身,弃在野外,却有无数的鸦雀,围绕着费宫人的尸体。京师的人民,无不称奇,又怜她忠烈,便偷偷地替她买棺安葬不提。再说那李自成,见小张侯去了,又传命把李严的遗骸,以王公礼厚殓了,在京城的西山择一块吉地埋葬。当举殡那天,贼营中满营的将土,都涕泣相送。李自成自己也步行在柩前执绋,许多流贼里面,倒要算李严的结果最不差咧。

  那李自成自李严被刺后,对于掳来的女子,就异常地防范。

  在侍寝之前,遍身须搜检一过。安睡的帐外,令卫卒持械环立,直至次日自成起身方罢。原来自成因费宫人被李严要去,心中正闷闷不乐,忽然小张侯又献进一个美人来,自成把她细细地一打量,竟要胜过李严的那个美人十倍。自成不觉大喜过望,到了晚上,命那美人在旁唱歌侑酒。正喝得高兴时,突然得着李严的凶耗,吓得自成心惊胆战的,对自己跟前的美人儿,不免也生了疑心,忙叫左右向那美人身上一搜,并未带什么凶器,自成那颗心才慢慢地放下。一面盘诘那美人的姓名,谁知那美人不是别个,正是镇守山海关的平西伯吴三桂的爱姬陈圆圆。

  陈圆圆怎会到自成营里来?当吴三桂奉命出京,他父亲吴襄不许他携眷上任,三桂没法,只得将陈圆圆留在京中,自己孤伶伶地起程,往山海关去了。李自成兵进通州,崇祯帝诏颁天下义师勤王,又加吴三桂为平西伯,他带领边关劲卒,即日进京。时三桂部下,也有大兵十五万,他听得李自成拥兵百万之众,怕自己不能和他对敌,一路拖延时日,只日行军三十里,到了丰润,已得京城失陷的消息,三桂索性停兵观望不前。自成兵破外城,三桂的父亲吴襄,正做着京营都督,京营溃散,吴襄被擒,三桂的母亲,闻得吴襄遭擒,就又一气而绝。那时都督府中,乌乱得一天星斗,吴老夫人一死,老都督又做了虏囚,府中剩了一个柔媚无骨的陈圆圆,除了啼哭之外,一点事儿也不懂得,任凭那些家人仆妇,把府中所有,大家争夺得赤脚地皮光。更有那些刁滑的仆人,把言语恐吓圆圆,又用甘言哄骗她,允许送她出京城,往吴三桂那里。

  陈圆圆正苦自己是个没脚蟹,没有爬处的当儿,听了仆人的话,自然感激到了万分。那仆人见圆圆中计,老实不客气,行第二步的要求,谓:“你要我送到吴将军那里,须和我真个销魂。否则千里迢迢,谁肯为你受这样苦痛?况且贼兵已经进城,一旦被掳,恐今生永远不能与吴将军见面了。”陈圆圆被仆人带骗带恫吓的言语说得芳心犹豫不定,那仆人明明欺她是个女流,乘势搂住圆圆,做他巫山的好梦。圆圆满心望那仆人真的送她到三桂那里,万不料那仆人原是图个欢娱,岂有真心对待?且在昔日,圆圆本是禁脔,仆人们休想染指,现在趁这乱世,乐得尝她几天温柔乡的滋味。这样地过了两天,京师内城攻陷的声浪,早已传遍了街巷。圆圆深恐落在贼人手中,忙向那仆人催促,那仆人还是一味地敷衍。哪里晓得这个仆人坐享禁脔的事,又被别一个仆人知道,便也大着胆,把圆圆霸占起来。圆圆剩得伶仃一人,又是弱不禁风的,哪里能够抗拒?

  势所必然地只好屈从。那先前的仆人,见美人被同伙占去,心里老大的发愤,仆人和仆人,两下里为了一个陈圆圆,也争风吃起醋来了。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由斗口而至于动武,未了各人执了快刀,演一出尖刀相会。那两个仆人在外面泼醋,刀来刀往地狠斗,不防都督府中的小厮癞儿,年纪已有十六七岁了,正在情窦初开的时候,平日对于这位小夫人圆圆本已垂涎三尺,只是有主仆的名分,不敢放肆。如今见两个仆人都和那圆圆私通,自己也要想凑个空儿,尝一尝天鹅肉。这时趁两个仆人在那里打架,癞儿乘势溜进内室,扭住了圆圆在榻上歪缠。

  正在得趣的当儿,不期那仆人和仆人两个斗了一会,刺得满头满脸都是鲜血,也没有人去劝他们,两人斗到无法解决的时候,互相扭着,一面谩骂着,到内室见圆圆,叫圆圆下个判断,到底喜欢谁。谁是不喜欢的,就立刻用刀刺死,不得有怨言。两人约定了,一齐跨进内室的月洞门时,正见那小厮拥着圆圆寻欢,两个仆人齐齐地大怒,飞步抢将入去,把那小厮儿从榻上直拖下来,双刀并下,一顿的乱扎,可怜拿个又癞又丑的小厮,只为想尝禁脔,顷刻做了刀下之鬼,终算也为了圆圆,才送了这条小命。两仆人杀了癞儿,争着在圆圆面前,叫她说一句到底喜欢谁。两人不住地问着,各人仰着脖子,只等圆圆答复,便好动手。弄得圆圆转做了难人,不能说谁是喜欢,谁是不喜欢,怎禁得两人逼迫着要她说出来,圆圆没奈何,只得说道:“谁送俺到山海关去,就算他是好的。”两个仆人听了,齐声说是情愿送夫人前去。这样一来,你说愿送,他也说愿送,又是一场没结果。两下争了半晌,各人仗着尖刀,又动起手来,吓得圆圆缩在床角里,只顾索索地发抖。两人正争执得不可开交,外面小张侯的卫兵,一路挨户劫掠过来。到了都督府门前,知道做官的家里一定有钱,兵丁们呐喊一声,蜂拥进府,一直冲到内室,见两个家人在那室内狠斗,兵丁们不管三七二十一,一人赏了一刀,两个仆人,直挺挺地杀死在地,都为了圆圆一人,又丧了两条性命,假使他们两人不争风吃醋,早就逃走了,何至被贼杀却!这不是圆圆的害人吗?

  兵丁杀了仆人,一面搜劫财物,蓦见榻上伏着一个女子,拖下来一瞧,见她出落得面似秋月,眼若明星,端的是绝色美人,兵丁们大喜,便拥了圆圆去见小张侯,由小张侯进献与李自成。自成是个好色如命的悍贼,见了圆圆那种轻颦浅笑的姿态,早已魂散魄迷,随即开筵和圆圆对饮,忽报李严被刺,自成也生了疑心,及至向圆圆一盘诘,方知她是吴三桂的爱姬,自成听了,不禁吃了一惊,暗想吴三桂为当代豪杰,现在拥有大兵,咱要掳了他的爱妾,他必领兵前来报仇,那可怎样是好?

  想到这里,忙召牛金星和宋献策进帐,把这层情形和两人说了,要待将圆圆仍旧送归。宋献策说道:“三桂虽是英雄,但好色太过,今把他爱姬暂时留着,正好牵制三桂,况他父亲吴襄也已成擒,目下可逼他致书三桂,劝他投降大王,那时再送回他的爱姬不迟。”自成见说,连声道着有理,下令推俘囚上来。

  便有杨承裕押着吴襄、李国桢等进帐,自成故意拔出刀来要斩吴襄,吴襄原是畏死的老贼,见自成仗刀欲劈,吓得大惊失色,两手颤个不住。牛金星在旁,做好做歹地劝住自成,一面密告吴襄,令他作书招三桂来降,吴襄只要保得性命,满口应承,当场写了一封家书,由自成派了小校,星夜送往吴三桂的军前。

  这里自成命将吴襄领往馆驿中安息,又使宋献策来劝李国桢投诚。国桢慨然应道:“要我投降不难,须依我两件事:一、皇帝皇后的遗体,宜照礼成殓安葬;二、太监杜勋和曹化淳两人,应斩首沥血以祭皇帝。”宋献策回报自成,自成笑道:“第一件是人臣应尽之礼,当然依得;第二件,李国桢是个忠勇的良将,咱杀了杜勋等两个卖国求荣的阉竖,而获一忠义之臣,有甚不值?这也可以依得,你去回复李将军吧!”宋献策来见国桢,把自成允许的事,约略说了一遍。国桢欣然同了献策谒见了自成,自成亲加慰谕。国桢辞出,往东华门去殓崇祯帝、周皇后及懿安皇后。原来自成进了京城,下令搜寻崇祯帝,到了第三天上,才发现崇祯帝的尸体在万岁山上煤山,自成命用双扉,舁崇祯帝和周皇后尸身,往东华门外搭了芦席棚子,遮在上面。这里李国桢备了朱漆的梓宫,将帝后安殓起来。崇祯帝戴翼善冠,衮玉,渗金靴。周皇后凤冠,龙袍,循例殓毕。

  又殓了懿安皇后,去和熹宗合陵。崇祯帝后的梓宫,安葬在思陵,李国桢又哭祭了一番,恰好自成遣了将校,把曹化淳、杜勋两人,械系着押到,国桢咬牙切齿地骂道:“你这两个卖国的逆贼,今天落在俺手里,可饶你不得了!”两人低头不语,国桢便攘臂捋拳,拔出尖刀来,亲自动手,把曹化淳当胸一刀,剜出心肝,杜勋也一般地收拾了,将心肝置在盘内,在帝后的灵前致祭。待到祭罢,国桢叩头大哭道:“臣力已尽,自愧无能保国,使社稷沦亡,这样的庸臣,还活着做甚?”说毕提起那把剜心的尖刀,向着自己的颈上一刺,鲜血四溅,翻身倒地。

  那一旁侍候的贼兵,急急地来抢救,已来不及了。于是飞骑进城报知自成,自成大惊道:“可惜一个忠臣,咱不能用他。”

  当即命小张侯去备了棺木,厚殓国桢。又命宋献策选择吉日准备登极。

  其时忽听得帐外人声嘈杂起来,自成叫左右去探问,却是马军获了一个官员,自称是国丈周奎,要来面见自成,兵士们不去理他,周奎还大摆架子,高声喝骂,兵士大怒,把周奎的两手绑了,拔他的胡须。周奎骂一句,兵士们拿他胡须拔去几茎,越骂得响越拔得起劲,周奎不住地骂,兵士也不住地拔,拔得周奎满嘴是血,痛得怪叫起来,嘴上的须儿,也拔得半茎都没有了。周奎平时,最爱他的胡须,常常自谓为美髯的,今日被士兵拔得颔下变了牛山濯濯,心里又气恨,双手又被绑着不能动弹,便索性望着地下一倒,大哭大叫地闹个不住。自成闻报,令将周奎推进帐中,杨承裕和周奎本是冤家对头,承裕的投贼,一半是遭周奎的谗害。所以一听得周奎就获,正是冤家路窄,报仇的时机到了。因自成攻陷京城时,杨承裕首先赶到国丈家中去捕周奎,早已逃得鬼也没有半个,不知怎的,会给马兵们获着了。而且别人不识他是国丈,还是周奎自己承认出来的,大约也是他恶贯满盈了。马兵拥周奎进帐,杨承裕在旁看时,却不认得了,谓这个不是周奎,等到仔细一瞧,才看出来是真的。

  因为周奎的胡须给兵士们拔去,以是承裕见了,竟分辨不出。后来定睛看出形容举止,知他改容是没了须儿的缘故,当下向自成禀道:“周奎身为国丈,往时卖官鬻爵,家资富可敌国,此刻被虏,着他助些军饷也好。”自成见说,对周奎说道:“你听见了吗?人家说你家里很有钱,叫你补助军饷,你自己肯拿出多少?”周奎磕了个头道:“大王莫听好人的谗言,可惜国家穷得连俸金也不发了,做官的哪里会有钱?”自成怒道:“咱也知道朝臣中算你最富,你还要狡赖吗?”喝令左右:“给咱倒悬起来!”帐下的卫兵一声吆喝,如狼似虎地把周奎吊在木桩上,自成亲自执着藤鞭,在周奎的背上尽力抽了一下道:“你可从实说来!”打得周奎和杀猪般叫喊着,忙哀求道:“请大王饶了下官,尽然捐饷五万,算是赎罪就是。”自成暗笑道:“只打了一鞭,便有五万,打上十鞭,不是要五十万吗?

  显见得这厮放刁,他不是真个无钱。”想着又是一鞭,打得周奎泪流满面,他是外戚国丈,安富尊荣惯的,哪里受得起军营中的藤鞭?连连说尽愿助饷,又加了五万。

  自成仍然不足,于是藤鞭抽了一下,周奎招出几万,直增到现银三百万,实在说没有了,周奎的身上,已打得皮开肉绽,话也说不动了。自成怕他死了,没处去要钱,便令兵士押着周奎,到了他别墅的后园,一缸缸的金银掘将起来,足有三四百万,其他珠玉宝石更不知其数,周奎眼睁睁地瞧着家藏所有都被取去,不觉眼前一黑,大叫一声翻身栽倒。兵士们忙去扶持他,只见周奎两眼向上,牙齿紧咬,已是呜呼哀哉了。

  自成得了周奎的许多金银,知道明朝的大官吏都是有钱的,因密询杨承裕,承裕又说出内官王之心、宁远伯贾敦谨、尚书吕岱等一班人来。自成叫捕获王之心,命助饷五百万。王之心本是很狡谲的,因说自己是个宦官,皇帝国库尚这样穷法,宦官随着皇帝走的,哪里有饷储蓄。自成见他嘴硬,吩咐用刑。

  王之心只是熬刑,任你打得鲜血直流,仍是咬定牙关不说。李自成笑道:“这阉竖狡猾不过,非得用咱制的刑具不可。”说罢令看过刑具来,却是两只铜管,做得很是弯曲,还有一只炉子,兵士将炉子烧着了,拿两只铜管,通在王之心的鼻孔里,一端置在炉子里面。那铜管渐渐地烧红了,一缕热气,直达鼻内。王之心忍不住,大声喊痛,兵士们不去睬他。

  过了一会,铜管上下煨得通红,塞在鼻内的一端炙在鼻上,哧哧地作起响来,痛得王之心倒在地上乱滚,兵士们将他一把执住,身体儿休想动得分毫,硬生生跪在地上听炙。这个刑法,是李自成亲自监工制造的,名儿叫作红烟囱。王之心被炙得万分忍耐不住了,只得招了出来,献出金子二百万,银子五百余万,珠玉等物都是。还有曹敦谨、吕岱等,也用这个法子,又献出金银各三四百万。自成大喜,重赏了杨承裕。

  这时自成登极的日期快要到了,京中无聊的文人,虽然上书劝进,书中云“比尧舜而多武功,迈汤武而无渐德”,一时略知廉耻的人,谓文人出此,贻羞士人。自成得了劝进书,益发兴高采烈。到了登极那天,自成带了贼将小张侯、杨承裕、白旺等,贼相牛金星、贼军师宋献策等,耀武扬威地进了承天门,直至奉天殿上,把钟撞了一通,那些无耻的文武百官,宰相如魏藻德、尚书刘名扬,武臣如都督吴襄、五城兵监王焕、将军仇宁,皇族如成国公朱纯臣,外戚如周凤兰、张国纪等,毋然冠服上朝。自成见百官齐集,便摇摇摆摆地升了御座,百官正要俯伏三呼,蓦见自成两眼一白,大叫一声跌下御座来。

  文武百官以及随从侍卫,慌忙上前争援。扶起自成,半晌方才醒来,连连咋舌摇头喊着:“厉害、厉害!”宋献策、牛金星忙问缘故,自成指着殿中说道:“咱方坐上御座,就有身长丈余,穿着白衣的人,把铁锤狠命地击来,这把什么的鸟交椅,只怕不是咱们坐的了!”于是就坐在殿旁,草草地受了朝贺。自成将百官的姓名,令宋献策录了,然后指名某人献银若干,如其短少,便把他逮下,命侍卫凿去他的眼睛一只。又命成国公朱纯臣助饷十万,朱纯臣大惊,只得搜刮家中现金。不满十万,自成狞笑道:“你缺乏饷银,咱也叫你缺一样儿!”

  喝令侍卫敲去朱纯臣的牙齿五枚,敲得朱纯臣血流满口,自成反哈哈大笑不止。那时朝臣没有一个不要献出金银,稍有短少,便要凿目割耳,敲齿割鼻咧。要知李自成闹到怎样地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