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崇祯帝自登位,屈指已经十五年了。这十五年中,宰辅屡更,至大学士温体仁致迁,杨嗣昌入相嗣昌为边帅杨鹤子,父子剿贼,先后误国,因颟顸被御史徐镜仁弹劾,下诏系狱。崇祯帝拜周延儒为大学士,参与军国大事,并总督天下兵马。明朝宰相,威权的重大,历朝没有比延儒更胜的了。崇祯帝也很敬重延儒,每逢到奏对的时候,崇祯帝终是下位拱手,温言慰勉,还连连向延儒作揖道:“朕以无道,致令天下大乱,今敬以明代江山托先生,幸先生无负朕所托!”慌得延儒俯伏不迭,涕泣垂泪道:“臣敢不尽心以报陛下!”
时清兵正破辽蓟,败信传到京师,崇祯帝惶惧不知所措。
朝廷大臣如姚明恭、张四知、魏藻德、蔡国用、方逢年等一班腐儒,又都懦弱不足道。崇祯帝万分没法,谕令周延儒督师出御清军。延儒的为人,也胆怯如鼠,逗留通州,犹豫不进。这样地挨了三个多月。清军统兵的是豫王多铎,在各地饱掠一番,满载归去。周延儒见清兵已退,谎言是自己所打退的,便择吉班师回京。
崇祯帝本视延儒中流砥柱看待,闻得获胜归来,自然喜欢地了不得。又派尚书曹黄宣、吕端敏等,远远地出城去迎接。
延儒骑马直进皇城,至九级坛前下马,进了乾清门,上奉天殿觐见。崇祯帝亲自步下丹墀,延儒要待行礼,崇祯帝一把拉住道:“卿为国家宣劳,功盖日月,朕的列祖列宗,且在地下感激,以后无须对朕行这样大礼。”说罢即命在承仁殿赐宴。延儒谢恩毕,自去赴宴。宴罢,上谕下来,晋周延儒为崇义侯,加公爵。一时的宠幸,阉朝无出其右。
那时崇祯帝的崇奉延儒,也就可想而知。哪里晓得延儒献给田贵妃的绣履,恰好被崇祯帝瞧见,便怒田贵妃私通外延臣子,立时下谕将田贵妃贬入安华宫,叫她僻处自省。田贵妃被贬,含着两行珠泪,凄凄惨惨地进冷宫去了。崇祯帝既谴责了田贵妃,余怒未息。这件事廷臣已微有闻知。锦衣卫骆无野,上疏劾延儒拥兵不进,清军自退,冒认军功的弊窦,一齐和盘托出。崇祯帝阅奏,不觉大怒起来,又以延儒进献绣履,心上本来很是鄙薄他,怎经得骆无野的疏上,说得延儒误国欺君,简直是个阿谀小人,于是传旨,宣周延儒入见,崇祯帝痛与斥责。吓得延儒免冠磕头,额角碰在地上,蓬蓬有声。一头零涕认罪,血流满脸。原来磕头太着力了,把额皮磕碎,弄得流血不止。崇祯帝看了,怒气早平了一半,反生一种悯恻之心,叫周延儒起身,念他侍朝有年,准免迁戍,令免职归田。延儒奉谕,好似丧家狗一般,急急忙忙,抱头鼠窜地出京去了。崇祯帝自贬了田贵妃,虽还有一个袁妃,但宫中却比前寂寞了许多。那个袁妃,又不如田贵妃的善侍色笑。在田贵妃未被贬时,逢到崇祯帝有忧患不乐的时候,终是以温婉的言词,再三譬喻劝解,崇祯帝往往破颜一笑,忧虑尽释。
现在田贵妃被禁,崇祯帝惚惚如有所失,心上常常念及田贵妃。惟令旨已出,为威信关系,当然不能出尔反尔地收回成命。幸得田贵妃有个女弟,闺名唤做淑英的,芳龄还只有十七岁,却出落得玉肤莹肌,相貌异常地娇艳。这位淑英姑娘,因她的姐姐晋了贵妃,她也不时进宫,后来索性留居在宫中了。
及至田贵妃受贬,淑英姑娘也跟了她姐姐,去幽居在冷宫里。
到得无聊时,便来御园中玩耍一会儿。田贵妃有了她的妹妹相伴,倒也不甚孤寂。
有一天上,崇祯帝同了袁妃,往游瀛台,见稻香院里,一个丽人在那里打着秋千。崇祯帝只当她是后宫的宫女,细瞧她生得眉目如画,玉容带媚,那种娆娆婷婷的姿态,不减于田贵妃。崇祯帝把淑英姑娘召到面前,细细地一询问,才知她是田贵妃的女弟。崇祯帝继统以来,国家多故,对于六宫嫔妃,大半未曾充备,不过虚悬名位而已。今天见了那淑英姑娘,不由地心中一动。即命袁妃退去,自己携了淑英姑娘的玉腕,两人并肩着游行花丛。其时兰香满院,蜂蝶过墙,正当春明的天气,花香袭人。崇祯帝一手牵着淑英姑娘,亲折了一朵珠兰,替她簪在鬓上。宫女们在旁看了,一齐跪倒给淑英姑娘叫贺,羞得个淑英姑娘粉颊通红,低头蝤蛴,几乎抬不起头来。崇祯帝微微地对淑英姑娘笑了笑,双双偕入玉樨轩中。是夜崇祯帝就在轩中,临幸淑英姑娘。
自经此一度团圞云梦,谁不知道淑英姑娘已服侍过皇上?
终不能荣膺贵妃,至少也是个选侍了。谁知崇祯帝因国事蜩螗,忧心如焚,把临幸淑英的事,早已抛置脑后。这样的一天又一天,田贵妃也以为她女弟当受封典,哪里晓得始终是消息沉沉?弄得淑英姑娘上又不上,落又不落。如要出宫适人,怎奈已恩承雨露,当然不能私行遣嫁。讲到嫔妃,又不曾册封过,真是冷落悲秋,伤感欲绝。除了和她的姐姐,深宫僻处,相对零涕之外,其中的痛苦,向谁去诉?过不上几时,河南开封被围,忽得到解围的消息。崇祯帝与周皇后对饮赏花,袁妃侍侧,崇祯帝似觉郁郁不欢。周皇后已经会意,乘间进言道:“田贵妃出居深宫,多时不见,今可宜她侍宴。”崇祯帝默默不言,周皇后便代传上谕,往安华宫召田贵妃。不多一会,田贵妃姗姗地来了。行礼已毕,崇祯帝见她玉容瘦损,华颜较前减折了许多,不禁为之垂泪。田贵妃更是哭得呜咽凄楚。很快乐的席上,变成了愁云满罩。还亏得周皇后在旁劝说,田贵妃才收泪起身,提壶斟酒。周皇后把匠贵妃手中的金壶攫过来道:“这是宫女们的事,你何必那样自卑?”
田贵妃一笑就坐,由是后妃间感情渐深,至于亡国,不曾有过龃龆。崇祯帝的与田贵妃,宠爱也一如旧日。只苦了那个淑英姑娘,崇祯终想不起她。田贵妃屡次要想起及,见崇祯帝的心境日坏,举止也大异从前,稍拂意思,便要喝骂鞭挞。外郡的警信,差不多一日数起,不是这里被围,就是报那里陷落。
贼势浩大,边廷烽烟,连年不息,把个崇祯皇帝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一天到晚短叹长吁,书空咄咄。田贵妃知皇上忧劳国事,心力交瘁,哪里有什么闲暇管宫廷琐事?这样的耽误下来,淑英姑娘却始终不曾受着册封的。后来闯贼进宫,还干出一段惊人的事儿来,那是后话不提。
再说李自成攻陷河南,杀了福王常洵,声势大振。自成又进围开封,退而复进,四次乃陷。陕抚汪乔年谕米脂县令米脂为李闯故乡,发掘自成祖墓。县令边大绶,奉了汪乔年的命令,往各处探询,都不知道自成的祖墓在那里。经大绶私下探访,获住了李自成的族人,严刑拷问。那族人熬刑不过,自愿做个乡导,边大绶大喜。当即带了胥役和工人,携了铁锄之类,竟往李家村的西土山畔。这族人指着山麓中的一座荒坟,说是自成的祖父母与父母合瘗的地方。边大绶喝令工人,锄头铁耙一齐动手。顿时掘开坟土,露出了垂朽的棺木来。大绶命开棺验视,连破三具,尽是些粼粼白骨。
到了第四棺中。尸身并未溃烂,衣服整齐。尸体上一条鳞甲密密,似龙非龙的东西。金光遍体、头生双角,只是两眼还未睁开,被日光曝得俯伏不能动。边大绶叫工役,以铁钳烧红,向着那蛇身刺去。泼刺地一声响亮,青烟直冒,蛇身跃起十丈,堕下地来,约有孩臂粗细,长可三丈余。黑气四射,触鼻即倒。
工役被毒气所侵,死伤六七人。边大绶忙领众工役,刀锄齐上,才把那条金甲蛇打死。于是用巨瓮置石灰,投蛇瓮内,呈解入省。由边大绶修了公文,述明掘墓的经过。
汪乔年看了呈文,皱眉说道:“边县令所掘的坟,是李自成祖父母的,还不是他始祖的寝穴。听说自成的历代祖宗,共瘗一处,棺椁有十六具,墓中有铁灯两盏。昔有仙人点他的墓穴,又作两句谶语道:‘铁灯发光,李氏为王。’这样说来,没有铁灯的不是李自成的祖墓。”当下汪乔年仍令幕下,把呈文驳回。谓李自成祖墓,不止四棺并葬,还须再加寻觅发掘。
边大绶奉谕,又饬了差役,四处去访寻,终不曾得到头绪。因这掘坟墓的事,非叛逆不道的祖坟,是不能任意发掘的。边大绶深恐掘错了,那就要弄出事儿来,可不是玩的。只得上复汪抚台,回说寻找不到。
汪乔年执定不相信,回顾左右道:“陕人既有‘铁灯光,李氏王’的谣言,谅非无因的,边令寻访不着,待俺自己去找去。”汪乔年的为人,憨直而有胆力。做官的声名,很是不差。
乔年要发掘李自成的祖墓,实在他进京觐见时,受崇祯帝的密谕,所以不达目的不止。那时汪抚台便带了三四名亲随,两个得力的家丁,连夜潜赴米脂。边大绶闻得那汪抚台亲到,忙率着部属出城迎接。汪乔年叮嘱大绶,不许声张以致走漏风声,使李自成知道,必派人防护,进行就棘手了。边大绶领命,真个密不透风,分头寻觅。汪乔年又找了著名的堪舆家,向米脂的西山地方,周围细勘有无龙穴。这样明访暗寻,双方并进。
不到几天,有一个堪舆家报告来,在西山的乱冢丛中,寻到一所佳穴,虽说不定有皇帝之气,但穴间四面皆石,煞气极盛,子孙当为盗首。乔年见这堪舆家的话说,很有些和李自成的行为相符,就领了工役人等。到堪舆家所指的地方察看。墓冢都已深陷地中,露在地上的,只有石钵大小一类坟顶,恰巧是十六座。原来李自成家世代清寒,祖宗的棺木,无地可埋,一起抛在乱葬丛里,胡乱搬些土泥掩了,就算是安葬了。年深月久,棺木下陷,人家不疑是坟墓,所以无论如何打听不着了。汪乔年见墓顶数目,与谣相同,吩咐工役,开始发掘。第一个坟,据说是李自成的始祖,棺内的尸骨,已尽行消灭了。阖棺都是红色的蚂蚁,整千盈万的,正不知哪里来的。第二三四具的棺打开,棺中满贮着清水。水里有无数的金色鲫鱼,一闪闪随水游泳。棺破水泻,卿鱼被土石阻住,不得游出,立时涸死。还有其余的棺内,有虾蟆,有小孑孓。最奇的是一对白色的鸟儿,口吐白雾,也从棺中飞出。汪乔年令工役噪逐,乱石纷投,追至百步外,白鸟中石落地,折翅而死。又有一具棺内,是一只兔儿,大如野獾,初见日光,尚能跳跃,转眼自毙。
开到最后一棺,据说是李自成的曾祖,也就是葬在龙穴正中的。当锄及墓门时,有白蚁无数,纷纷飞出,半晌方得飞尽。
再开掘进去,棺前有木菌两朵,形似擎灯。菌上火光熊熊,好似烧着一盏铁灯一般。其实那火光是地气所致,并不是真火。
汪乔年看了,不禁大喜道:“这才是闯贼的祖坟,和儿童的谣言,确是符合的。”说着令工役并力发掘。好一会工夫,始全棺毕落。棺上一条巨蛇,护着棺身。那蛇生得青鳞白斑,秃尾锥头,遍身盘绕着,棺木都被遮掩了。工役等见蛇体很大,吓得呐喊一声,往后奔逃。蛇被喊声警觉,忽然一响腾空而起。
汪乔年见蛇来势凶恶,拈弓搭矢,只一箭射去,正中蛇的左目。
那蛇长啸一声,似空山老鹳的鸣声,眨眨眼蛇便飞空,不知飞到哪里去了。汪乔年瞧不见大蛇,着工役开棺。
棺盖一启,众人又齐齐地吃了一惊。只见棺内的尸首完整,面目焦黑,眼珠赤色,大若龙眼,突出在眼眶外面。脸和身上,都生青色细毛,茸茸似绿茵,风吹微微作动。尸的手脚指甲,长已四五寸,蜷旋如勾,又似龙爪。尸脑有小穴,穴上遮有白翳。翳经空气,闪耀不定。汪乔年亲自执着铁锥,把脑门里的白翳刺砍,轰然作响,犹如巨雷。汪乔年惊得面如土色,工役尽奔。巨声过去,尸脑中飞出一条赤色的小蛇,长约四尺,粗不到一寸。头上有角,颔下有须,腹生四足,尾似棕叶,两目灼灼有光,俨然是条龙形。那赤小蛇飞到了棺外,腾起数十丈,向红日乱咋,大有吞噬日光的气概。惜飞起不过数十丈,便坠下地来。又复腾空,对着红日怒目。这般地三起三堕,跌倒了地上乱滚,转眼就化做了一堆血水。
这时汪乔年和一班工役,看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赤小蛇既自化红水,众人始敢上前。汪乔年令将尸骨舁出,积薪在尸旁,燃火焚烧起来。臭恶气味,莫可名状,十里外犹能闻得腥味。乔军见诸事已毕,把所有的棺木,一古脑儿焚毁了。
又使堪舆家镇了穴道,才领着工役等,回转县署。令尹边大绶照例接待,汪乔年因时世不靖,连夜赶还省中。一面修疏,把掘墓毁尸的事,据实上闻。
时李自成方围襄城,上谕令汪乔年往援,乔年奉旨,统兵赴襄城。城内粮饷已尽,甚至杀老弱的民兵充饥。守城的是致任御史韩进辉与知州庞茂公,竭力死守,众心不懈。自成挖土成穴,灌火硝百担,要待燃火轰城。进辉命军士担水进穴,火硝着水,火不得燃。自成正在恼恨,忽报米脂祖墓被巡抚汪乔年发掘,并言有龙飞出。李自成顿足大骂,势必回兵攻陕,杀乔年以泄掘墓之仇。于是令兵土奋死扑城,襄城于是日为自成攻破,屠戮人民官吏,阉城无一得免,虽鸡犬不留一只。自成屠城方罢,又报汪乔年领兵来援襄城了。自成跳起来道:“报俺祖宗尸骨暴露之恨,就在今日了!”说毕,大驱兵马迎接上去。那汪乔年赴援襄城,在半途上闻得襄城已经失守,方拟退兵。忽见对面尘土飞扬,人喊马嘶,知道贼兵来迎。只得将人马摆开,列阵方已,自成领了贼众,似风卷残寻般驰来。乔年部下诸将,见贼势汹汹,人人面现惧色。汪乔年恐贼兵硬冲阵,下令射住阵脚。
李自成骑着高头乌驺马,挺身当先。望见敌阵上的帅旗,大书一个“汪”字,自成把鞭梢遥指着,回顾贼兵道:“掘俺祖坟的就是此人。你等给俺把他擒来!”说罢直跃上前,贼兵马军齐上,势如潮涌,锐不可挡。汪乔年挥兵抵敌,官兵哪里遮拦得住?被贼兵的马队,冲得七零八落,四散奔走。汪乔年领着五百名劲卒,及勇将孙盛、徐芳突围而出,望西疾驰。自成大喝一声,军士放箭,一刹那间,万矢齐发。汪乔年和孙盛、徐芳两指挥,都被乱箭射死于阵上。自成叫斫下乔年的首级来,破脑吸髓食之,谓是泄恨。自成破了襄城,杀了陕抚汪乔年,又连陷了城,杀总督傅宗龙,又破商水扶沟,攻陷叶县,将军刘国能遇害。自成累克诸城,声势越大,流贼如“曹操”、万里眼、“老回回”左金玉等,都来依附自成。
讲到自成的用兵,每到一处,攻城不下,便集诸将计议。
众口纷纭,莫衷一是的当儿,自成却闭目瞑坐,听众人献议。
听到后来,择众人中最是两全的计划,立决立行,从来无丝毫犹疑。又兵丁分黑白大队,黑衣兵都骑马执大刀,临战时以便冲锋;白衣兵是步队,一例手执长矛,随在马兵的后面。若与官兵相遇,马兵疾驰出战,看看人马将乏,下令马兵退后,步兵挥长矛冲出,勇不可挡。倘步兵再不能取胜时,即挥动马兵复出,马步兵混合力战。马步兵仍难取胜,命分左右后退。拥铜铸大炮直出,炮内实火药并铁子,轰然一发,千百人可以立毙。于这时马步两兵,挥左右并上。这种野战法所向披靡,真是战无不胜哩。要知贼众横行怎样,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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