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宪宗看了襄王祁璿的奏疏,忍不住流泪对大学士汪直说道:“老皇叔为拯万民,竟身与灾虫相抗,以至殉灾。这样的耿耿忠忱,死得也真可悯了!”汪直听说,就御案上瞧那疏文,却是襄王祁璿的遗疏,述那河南的蝗灾情形,真叙得惨目伤心,痛哭流涕,结末说自己悲悯百姓受灾,将以身殉灾的主旨,讲得极激烈感慨。汪直看毕,也不由点头叹息。
原来襄王祁璿是瞻墡的儿子,从前瞻墡就封在长沙。瞻墡逝世,长子祁璿裁爵便改封在河南。瞻墡在英宗朝也很立下些功绩,当英宗被掳北去,回国后隐居南宫,景帝谕令大臣不准朝觐,瞻墡尝上书景帝,劝他按礼朝参。等景帝见废,英宗在奏疏当中寻出瞻墡的奏章来,不觉十分感动。从此便对于瞻墡就格外器重。
宪宗受英宗的遗训,命改封襄王祁璿往河南。祁璿奉谕后携眷入觐。襄王的爱妃秦氏祁璿的妃子和钱太后是表亲,乘着进京的机会,便进宫朝谒钱太后。那时宪宗恰巧在侧,见襄王妃生的雪肤杏肌,花容月貌,不觉心动。又值襄王妃是夜留在宫中,宪宗很是恋恋不舍,只碍于礼节和钱太后的眼睛,不好任性做出来,勉强地退出宫去。宪宗回到寝殿,也不召幸妃子,独自呆坐了一会,和衣睡着。第二天又忙忙地临朝罢,赶往钱太后的宫内想去看那襄王妃秦氏,不料秦氏已早出宫去了。宪宗扑了个空,心里闷闷不乐,经日短叹长吁,好似失了一件宝贝一般。内侍黎孙见宪宗昼夜不安,微微地被他窥出了心事,先把言语来试探一下。
宪宗叹口气道:“朕的心里有事,与你说了还是无益的。”黎孙忙跪下道:“奴婢受皇上的厚恩,虽有蹈火的事,也要去干他成功。至若小事更不必说了。”宪宗因黎孙说得恳切,就把看中襄王妃子的意思约略讲了,又说王妃是自己的婶子,即能实行,于人伦上似乎说不过去。黎孙笑道:“陛下身为天子,有什么事不可以做得,况那襄王妃又是太后的表亲,只要慢慢地想法,没有做不到的。”宪宗笑道:“黎儿,你如其能够替朕把这件事干得好,自然重重地酬答你。”
黎孙领谕出宫,竟自去见襄王,将宪宗看上王妃的话直捷痛快地说了一遍。襄王听了,觉得事出意外,不免非常地惊骇。
经黎孙反复陈说,把其中的利害,比喻得十分透彻。又说:“皇上既起了此意,王爷如过于拗执,必至祸生不测,就要弄得骨肉相残了。”黎孙说时,声色俱厉,襄王不禁动容。沉吟了半晌,慨然叹道:“他这样不顾人伦,俺亦何惜一妃子。”说罢便进内去了。不到一会,襄王出来向黎孙道:“俺和秦妃商量,她为保全俺的幸福生命,并免骨肉猜忌起见,自愿进宫去侍候皇帝,你并回去复旨,俺在三天内送秦妃进宫就是。”黎孙大喜道:“王爷大度,必蒙皇上宠任,将来后福无量。”襄王连连摇头,令黎孙速去。
当下黎孙别了襄王,也不进见宪宗,只在宫内静待消息。
到了第三天的午晌,果见襄王亲自送了秦妃进宫,黎孙忙去接着,便捏传上谕,命襄王退去,黎孙导引秦妃进了宁远门,暂在水月轩中等待,自己却挨到了晚上来见宪宗道:“美人已经来了。”宪宗跳起来道:“有这样容易的事,朕可不信你的话。”黎孙故意迟疑了一会道:“陛下可下旨召幸,看来的是不是?便立见分晓了。”宪宗笑道:“她在王府里,怎样地去宣召?”黎孙只催着谕旨,宪宗即命尚寝局递一枝绿头签给他,黎孙领了召签,去导秦妃进了寝宫,照例经过检验室,两个人把秦妃接了进去。
宪宗就灯下望去,见确是秦妃,真是又惊又喜,便暗暗佩服黎孙的手段敏捷。但宪宗在未见秦妃之前昼夜坐卧不安,这时真见了秦妃,究竟攸关名分,转觉心下惭愧起来,点点地做声不得。秦妃兀坐着也是一语不发,也不向宪宗行礼。
两个人默拼了好半天,到底色胆包天的宪宗皇帝搭讪着对秦妃问长问短,引秦妃开了口,两人渐渐地有说有笑,回答相应,慢慢地亲热了。结果是同进罗帏,了却五百年前的宿债。
两人把这笔帐算讫,宪宗问起秦妃的年龄和芳名,秦妃回说是十九岁,小名芸香,陕西人,嫁襄王才得三年。宪宗听说,心上便起了一个疑问,以钱太后不是陕人,和秦妃同是兖州籍,现在秦妃自说是陕人,地方就是不对。况襄王祁璿,十五岁便立妃子的,秦妃自谓只嫁得三年,就算他十九岁,也已嫁得五年了,这是第二桩疑窦。不过面子上,暂时不去说穿她。
宪宗自幸了这个婶子妃子,几次要册立她做贵妃,秦妃怕惹人笑话,坚辞不肯受封。这样地过了一个多月,襄王已就河南封地去了,宪宗宠爱着秦妃,天天召幸无虚夕。有一日,宪宗和秦妃并枕睡着,到了司礼监来宫门前朗诵祖训,宪宗起身跪听,觅得床上空虚无人,听训已罢,回头唤那秦妃,不见答应。其时天初破晓,灯光暗淡,朝曦未升,宫中昏暗不明。宪宗令宫人掌上明烛,四觅不见秦妃,宫人等在宫内外、更衣室、淋浴室、装饰笼薰香,室、彤史、司膳、尚寝等都找遍了,没有秦妃的影踪。
宪宗很是诧异,一面检视秦妃的私藏,并宪宗馈赐的珍宝,也一样不曾移动。于是立即召总管太监王真来侦查,仍无下落。
宣那司阍的太监侍卫询问,回说宫门下键后,便无人敢擅自进出。宪宗见大家忙了一天的星斗,依旧毫无头绪,只得上辇去临朝。待到视政毕,又回宫查察,秦妃还是消息沉沉,又不敢去白钱太后。宪宗纳幸秦妃本瞒着太后的,因秦妃与钱太后是表姊妹行,今宪宗纳为妃子,在太后面上似太没交代了,不得不隐瞒了太后做事。当下宪宗失了秦妃,勃然大怒道:“禁阙中竟然会失踪妃子,内外大小宫监侍卫,却一人也不知道的,那还了得吗?现限三天,必须寻得秦妃回话,否则自总管以下,一例处罪。”这道旨意一下,总管太监王真和各宫各殿各门的太监首领和各宫女领袖,都慌得同船头上跑马般地走投无路了。
幸亏那总监王真,稍得宪宗的信任,再三地叩头要求宽限,甚至痛哭流涕。宪宗才终限十天,十天之内如没有秦妃的消息时,就要砍去脑袋的了。王真见宪宗正在盛怒,不敢再求,只好领了谕旨出来,和各处的首领太监商议,有的说秦妃投井或投河自尽的,有的说必是襄王派了有本领的人,蹿进宫来把秦妃盗去了。王真见两说都有些意思,以自尽当必不出宫外,只命小内监向宫廷各处花池流泉中细细地去打捞,一面去告知五城兵马司,将内外皇城紧闭起来,挨户搜查,又行文各郡邑关隘,认真侦查。这样地闹了四五天,连秦妃的一点影儿都没有,把个王真急得要死。
宪宗失了爱妃,也终日愁眉双锁,还时时把秦妃的遗物取出来把玩一会,叹几声。似这般地虚空咄咄,忽在秦妃的镜奁里面,寻到了一张花笺,笺上用小楷书着两首诗词,上款是芸香吾妹,下款是署“知心陇西生”上。那诗句道:寂寞秋将暮,凄惊独夜舟。
人比黄菊瘦,心共白云悠。
诗苦因愁得,残灯为梦留。
不堪思往事,逝水少回流。
——暮秋莲花莲叶满池塘,不但花香叶亦香。
姊妹折时休折尽,留他几朵护鸳鸯。
——采莲春色桃花秋海棠,夏莲心苦怨银塘。
一楼霜月晶查帘,总为清吟易断肠。
——题画春雷发地见天根,春色巫山季女魂。
蝴蝶梦中三折径,枇杷花下一重门。
莎汀沙软眠凫子,菜圃香清接稻孙。
却怪漫空飞柳絮,化萍点破小潮痕。
陇西生作年年新绿长新根,春暖香迷蛱蝶魂。
刚伴杏花开二月,恰承翠辇山重门。
随风拂拂离侵裙,履带雨离认稻孙。
最好深闺小儿女,多情携侣伴苔痕。
芸香和作宪宗读了诗笺,恍然说道:“据诗中的口吻,却不似王妃,竟是个别有情人的小家碧玉。怪不得她自谓是陕西人,想其间必有一段隐情在里面。那署名陇西生的,当是她的心上人儿,倘若彻底根究起来,定有什么艳史情迹存在着呢?”宪宗默念了一阵,把诗笺袖在袖内,慢慢地踱出了寝殿,正见王真走来。
宪宗方要取诗给他瞧,王真已跪着禀道:“秦娘娘的消息有了。”宪宗惊喜道:“现在什么地方?”王真说道:“适才接得葭州府的报告,谓自跪诵上谕后,即认真查访,到了第三天上,便有一个少年书生自称是陇西生投案。”
据说秦妃是陕人名芸香,姓华,年十九岁,和陇西生自幼订有婚约,后被襄王选入王府充襄王妃的侍女。陇西生几次设法总不获,有情人成了眷属。襄王进京,不知怎样地移花接木,把云香送进皇宫。闻皇帝已纳为妃子,陇西生颇有佳人归沙叱利之叹。
忽一天遇见一个黄衣少年,自喻是昆仑奴一流人物。陇西生便把芸香入宫,和自己一段情史,细细说了一遍,黄衣少年便担承替他取回芸香。说得陇西生似信非信的,和黄衣少年敷衍了几句。不料少年去后,不到半个月,一天的夜里居然负着一个大包袱,从屋檐上飞奔地下来,陇西生忙去迎接,那黄衣少年将巨袱授给陇西生道:“快去看心上人吧!”陇西生把大包袱打开,见里面睡着一个绝色的美人,穿着一身的宫妆,星眸微启,柳腰娇懒,似十分的困倦,再仔细一瞧,正是昼夜盼望的芸香。
陇西生这一喜,几乎连眼泪都笑出来,忙去谢那黄衣少年,已不知他往哪里去了。只得望空拜谢,疑是神助。及至和芸香叙谈,谓那天晚上,与皇帝并枕卧着,忽然觉得昏昏沉沉,耳边听得呼呼风响,开眼看时,见你指陇西生立在我的面前。
陇西生见说,屈指计算,自芸香那天五鼓被失出宫,晚上已到葭州了,才知真个遇见了侠客。如今陇西生听得朝廷谕旨颁发各处,侦查秦妃失踪,知道这事隐瞒不过,就来投案自承。
葭州知州孟鄞见案关盗窃宫眷,情节重大,不敢擅专,于是将陇西生和华芸香秦妃亲自械系进都,投柬入兵部。尚书汪直不在都中,由司员转报知大内总管府。总管太监王真即提讯一过,进宫奏知宪宗。并把陇西生和华芸香关系的前后情形,以及陇西生所供侠客援芸香出宫的经过细述一番。宪宗听罢,想起了诗笺上的置名和王真听说的话似合符节,不觉暗暗点头。便吩咐王真,将陇西生释放了,华芸香既已有夫,自不便夺人之爱,着令随陇西生回去择日成婚,又令襄王祁璿把秦妃的隐情从实回奏。
这道谕旨一下来,陇西生和华芸香两人,果然十分高兴,就是京师的士大夫也都去探望陇西生,诘询他和华芸香的情史,仕女们还来与芸香缔交。陇西生的寓所,几乎户槛为穿。
一时巷议街谈,拿这件事讲得到处皆知。陇西生嫌他们麻烦不过,悄悄地乘夜回往陕西去了。
再讲那个襄王祁璿,接到宪宗的上谕,惊得目瞪口呆,别的不去说他,只秦妃的事实,已犯了欺君的罪名。当下忙召谋士柳梅贤进府商议。梅贤说道:“某看皇上,断不致加罪王爷的,因皇上纳幸王爷的妃子,名分人伦两有乖张,谅来是瞒了太后干的事。唯王爷如在奏疏上辩白,恐不能得皇上见谅。最好王爷亲自进京走一遭,将内容直接上陈,某可保王爷安然没事。”襄王皱眉道:“无故擅离封地,不要获咎的吗?”梅贤正色道:“王爷只说进京待罪,怎得谓无故?”襄王想了一会,觉除此也没有别法,便进内和秦妃说知,星夜收拾了行装,把府事托给了谋士柳梅贤,自己匆匆进京。到了都中,适值宪宗御的便殿,襄王入觐,伏地大哭,自述欺君有罪,把华芸香冒充自己的秦妃进献皇宫的缘由,据实上闻。
原来芸香和襄王妃的面貌非常相似,襄王爱她容色酷类王妃,强迫选为侍女。有时芸香和王妃易装,连襄王都辨不出真伪来,只王妃的粉颊上有一粒小小的黑痣算是区别。倘若粗心瞧看,简直判不出轩轾。内监黎孙突去王府将宪宗见爱秦妃的话从直叙述,襄王骤听很是为难,后来忽记起芸香来,就满口应承。过了三天,命芸香改作王妃的装束送进宫去,宪宗被他瞒过了。万万想不到芸香还有情人在外,一出秘剧竟至拆穿。现在襄王直认不讳,宪宗以襄王这个主见倒免却了自己乱伦之嫌,心里转是不过意。所以这时反安慰了襄王几句,说他此举颇晓大义,命他安心自回封地。临行的时候,又赐赉金珠玉带,锦袍缎匹并外邦进贡来的珍物,及人参十斤,鸾笺千册,百花酿十瓶等。襄王受这样的重赏,真觉出人意外,那时内监黎孙已升了锦衣侍尉,闻襄王蒙旨奖揄,想自己的官职,是从襄王根本上来的,于是就来走贺。襄王当然谦虚了一番,即日辞行起行起程。他回到河南,和秦妃讲起,极感激皇上的厚恩,常想乘间图报。
是年河南地方,五谷结实,异常的丰茂,农民以为坐享丰收,乐得人人高歌,家家腾欢。哪里晓得天灾将到,田稻分外起色了些。一天的清晨,猛听得东南角上一阵黑云,直向河南飞奔而来。到了头上,但闻空中若怒潮汹浪,万马奔腾,天色也为黝暗无光。人民疑是大雨来了,却不是下雨,遥望上去,好似天雨冰雹,黑斑点点,上不上落不落的不知是什么东西。
百姓们慌作一团,大家闭门不敢出来。
直到第二天的午晌,天空里才见清净,众人猜三嚷四,拥着一堆,讲昨日的现象。有说妖怪经过的,有谓天呈变象的,有几个农民走过田里,只叫得一声苦,不知高低。不一刻,农人愈聚愈多,各人到自己的田中支一瞧,一齐叫起苦来。原来那田里很丰茂的禾穗,被那蝗虫啮得断梗折穑,七零八落了。
方知昨日清晨似云似雹的,乃是蝗虫入境的缘故。农民便携了网兜等器大家下田捕蝗,谁知越捕越多,弄的满田都是,甚至树木竹林上也栖遍了。百姓到此时,不禁束手无策,眼睁睁地看着将熟的禾穗给蝗虫咬坏了,心里怎的不痛苦呢?只有瞧着田中发声大哭,田野里霎时哭声震地,真是男啼女号万分伤心。
襄王在府中听得外面哭声大震,亲自出来询问,见是蝗虫为灾,便纠集了无数的乡民下田捕蝗。襄王也执着布旗督工,捕蝗一斤,卖钱三十文。岂知今天捕去了一万,明日待生出两万来。襄王大愤,叩头祷天,尽愿己身代灾,依旧无灵。襄王忿怒极了,大踏步下田中,捉住蝗虫往口里乱嚼,吃了有千百只光景,肚里胀闷欲绝,不上半天,蝗毒发作起来,襄王就弄的头青脸肿,竟死在地上了。
襄王死后,尸身旁外满栖着蝗虫,渐渐地愈聚愈多,堆积好似山丘一般,田里的蝗虫却一只也没有了。这样的过了三天,积聚的蝗虫都化了清水,露出襄王的尸身来。由王府里收拾起襄王的尸首,一面上章奏闻。宪宗见了奏疏,也十分感伤,谕令照王礼厚葬。河南人民感襄王的赐惠和驱蝗的恩典,就在襄王身殉之处,建起一座庙宇来,叫作朱王庙,后人传讹呼它作驱蝗庙。从此凡河南患蝗,只要往朱王庙祈祷,蝗虫便立时消灭。如今庙貌犹存,古迹流传,春秋佳日,士大夫多登临凭吊呢。
宪宗成化十三年,尚书汪直奏请宪宗驾幸林西,效古天子的春秋效猎。宪宗阅奏,自然高兴,当即批准。并命汪直领兵三千护驾,銮辇竟向林西进发,林西本是个荒僻未经开化的野地,山君虎猛兽极多,御驾到半途上,忽然扑出一头野狮,望着人丛里乱咬起来,兵丁被伤了五六十人,侍卫也相顾逃命。
正在危急时,驾前的掌伞杜宇,蓦地撇了紫伞,大吼一声,挥拳直奔那野狮。野狮舍了众人向杜宇扑来,杜宇急忙闪过,随手一把将狮子的尾巴抓住了,奋力往下摔去,这时那些兵士侍卫都看得呆了。不知杜宇怎样地获住猛狮,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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